真的,自己对于那种陌生的肤色并不排斥,只要那个人是班达·普苏就可以。凌栩对自己一视同仁的反应很满意,即使别人觉得怪怪的,自己反正能毫无芥蒂地把绿色的普苏抱在怀里。
当初迷惑了自己心智的,是那别扭的脾气和伤感的表情。
养伤的日子里,自己不止一次看见这个风风火火的医生独自一人周旋在众多的伤员俘虏中,每天都能够听到他响亮的怒吼声。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被其他医生孤立,每天都理直气壮地赶来赶去,骂医生,也骂俘虏。
那时的凌栩尚听不懂天外来客古怪的语言,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医生脾气暴躁,骄傲自大。自己那时咬了他一口,一方面是恨极了这些绿皮怪,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伤处痛得厉害。一时赌气,想着激怒敌人干脆地死去。不想那敌人的反应如此孩子气,而一边骂人一边救人的情况更是让凌栩直到手术结束才缓过神来。
求死的劲头过去以后,凌栩慢慢地变得理智。整天躺在军医院的大营内,很难不去关注那个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人。一开始也只是因为自己在那人手上留了个牙印从而觉得那人有些特别,但后来这味道就慢慢变了。
他开始想方设法地打听那个医生的背景。得知那人名叫班达·普苏,是图尤人皇家医学院最年轻的全优毕业生,精通外科手术,药理学亦是一流。他的父亲是图尤大星上最为战功卓着的将军,就连大星王见了还要礼让三分。这样一个衣食无忧的官二代少爷却选择了来到偏僻的外星球战场上,在硝烟弥漫的前线医院为伤员做手术,令人大跌眼镜之余,却也博得了一致的好名声,顺道将其人骄横傲慢、自视甚高的不足也一一盖过了。
凌栩在战场摸爬滚打多年,看人的眼光已经算得上人精。不出一个星期就发现这位名声在外的高傲医生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基本上,班达·普苏的情绪和工作完全是两条线,再惹人讨厌或者不肯合作的伤患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只不过那种人会多挨几声骂几下打,复原的速度倒是一点不比旁人慢。
如此这般,凌栩用小脑也能料想到他不会在同僚中有太好的人缘,毕竟能做到敌我双方一视同仁的军医是不太可能的。撇开敌我立场不谈,班达·普苏当真能够称得上救死扶伤的天使了。
时间久了,看着他一个人忙得没边,而门口却每天聚集着一群冷眼旁观的看戏军医,凌栩渐渐地有些不痛快起来。那时,班达·普苏时常忙得满头大汗都没有时间擦一下,浑身就像是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永远不知疲惫。
直到有一天,凌栩在复健的时候偶然路过休息室门口,从半合的门中不经意地瞥见了那人的睡颜。
班达·普苏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长凳上,双手紧紧箍着身体,医生的大褂被他箍得皱成一团,一如他紧锁的眉头。可能是在做什么噩梦,额头上亮晶晶的一片,整个人不时地会抖动一两下。
凌栩站在门口,默不做声地盯了他十分钟,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第二天,他开始向图尤军方主动示好。那一日,图尤军方的高级将领视察军医院,凌栩抓住了其中某个男人扫过自己时晶亮的眼神。一个星期后,他穿着陌生的军装踏进了侵略者的指挥室。
他开始系统地学习敌人的语言,也开始渐渐明白某位医生终日里在吼些什么。基本上都是很幼稚的粗话,但并不排除有时候的语出惊人。
比如:“地球人也是人,见死不救你们还算是什么医生!”
比如:“有什么好得意的,将来会怎样还不一定呢,哪天你们成了阶下囚,难道也希望受到这样的虐待吗?”
说他太傻还是太天真,凌栩很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图尤人视他为异类了。
异类不异类的没关系,自己喜欢就好。凌栩在某一天挠了挠脑袋,正式地将自己的关注定义为喜欢。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遍班达·普苏的样子,高瘦的,骄傲的,暴躁的,最主要的是皮肤是绿色的。凌栩花了半天用力地想象了自己和他亲热时的画面,发现并无任何由肤色引发的违和感,于是正式将追求班达·普苏排入将来日程表。
凌栩觉得自己应该谢谢班达·普苏,正大光明地接近他的愿望促使自己下定了决心,从而赶上了薛纳探营这趟车。不然,自己可能不过是图尤军中微不足道的“战俘参谋”而已。
而第二次的见面绝对只是一个巧合,那日他在酒吧纯粹只是为了探听情报。当听到身旁那名酒客颓丧的声音时,凌栩差点没把酒杯摔在地上。
搭讪、迷惑、引诱、强迫,天知道凌栩怎样如履薄冰地一步步将他骗进公寓。那时,面对少年的重伤他们已经绝望。前几个医生说得明白,凌栩知道奥荷城里只有班达·普苏才有可能救下这条命。当普苏去而复返地站在他面前气冲冲地索要工具时,凌栩直接地就想把他紧紧抱住。
他们来日方长。凌栩一直这样对自己说。普苏那痛苦的睡颜一直是凌栩心中一根刺,也许是那时的医生表现出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地心疼。
如果不是一大早就被踹下床,凌栩真的很想看一眼普苏的睡脸。不知道昨夜乖顺地躺在自己怀中一整夜的男人,那紧皱的双眉是否平展开了。
凌栩慢吞吞地给自己穿好衣服,洗漱干净,对于普苏的逃逸他一点也不紧张。
一刻钟以后,他的房门被敲响。尽职尽责的士兵将突然间冒出来的敌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首领房门口。
“无耻!”面对凌栩得意的笑脸,表情扭曲的医生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
凌栩抹着鼻子,凑到普苏耳边小声说道:“早知道你精神还这么好,昨晚就再多来几次了。”
熟悉的语言拂过耳边,普苏知道那些士兵听不懂,脸上却还是烫得像被烧着了一般,虽然深绿的皮肤看不出多少变化,但耳廓却已经透着紫了。
凌栩看着他的耳根直乐,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示意手下松开普苏,长臂一收把他拉进了屋,稳稳地把门合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凌栩搓了湿毛巾递给普苏,被后者狠狠地推开了。普苏像只困兽一般咆哮。
“我想怎么样?”凌栩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昨晚表达的还不够清楚么?班达·普苏先生。”
“趁人之危!你这个流氓!”
凌栩一把抓住身后袭来的拳头,耐心地哄着暴跳如雷的医生。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你搞成那副鬼样子混进基地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忘了吗?”
普苏停止了挣扎,低眉沉思间,一种绝望的表情却也同时蔓延开来。
“现在就带你去见你要找的人。”凌栩拖着微微发怔的人说,“他那边我也有的解释了,你昨天可来得真是时候啊!”
20
“你的脸色不怎么好。”凌栩凑近那个站在门前表情僵硬的男人,“昨晚还是累到了吗?”
普苏低垂的头一下子抬起来,咬牙切齿地诅咒:“凌栩,你这个小人不得好死!”
凌栩无所谓地摊开双手,拿着钥匙在普苏眼前一晃:“准备好了?那我开门。”
普苏立刻就紧张得心如擂鼓。
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即将面对伊瑞-桑耶·杜尔时,心中不是久别重逢后的狂喜,而是满满的不知所措。
他想,昨天晚上杜尔应该是发现了他的。整个夜晚,当自己被凌栩半强迫地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漫漫长夜里那个人又在干什么。为什么由始至终,就连一声召唤、一个背影都没有出现。
也许在杜尔的心目中自己并不如预料那般重要,又或者说是在大局面前,什么事情都被他抛诸脑后了。自己已经被当作筹码交易出去,再怎么别人色诱,杜尔的态度也算是一种默许。
普苏笑得挫败而无奈,伊瑞-桑耶·杜尔从来就是不择手段的人,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你不进去吗?你的终极目标可是就在里面。”凌栩开了锁礼貌地退到一旁,瞥了眼犹豫不决的普苏催促着说。
伊瑞·桑耶-杜尔就在里面。
不知怎地普苏就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仿佛里面潜藏着的是一个可以预见的魔物。
“你不进去,那就只好我进去了。”凌栩推开房门,冲着躲在一边的人一笑,“你的朋友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很不合作,我不得不把他锁起来。”
普苏嘴角抽动,抬眼时恢复了几分神采。正欲开口,凌栩已经走了进去。
那么说,并不是杜尔不来找自己,而是被这个该死的地球人拦下了吗?
几分希望的火焰在普苏心里快速地腾起了几秒钟,慢慢地又熄灭了。
那宣判词一般的认可就已经划下界限来,再怎样都不会改变的了。
失落的情绪突然就被房内传出的巨大声响打断了。普苏吓了一跳,再也顾不得重重心事飞快地撞开了门。
随之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不过是两个男人打架而已。两个纠缠的身影正堵在墙角,哪一方都试图将对方的手脚钳制住。于是旗鼓相当的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角力着。
凌栩怎样他管不了,普苏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身上。虽然那丑陋的面具依然没有摘下,但从那赤色瞳仁中射出的怒火即便隔了那么远,普苏仍然有被灼烤的错觉。
他从没看见过伊瑞-桑耶·杜尔失态成这个样子,须眉俱张到与人动手的地步。在这个不需要掩饰身份的场合,眼前这个真实到有些虚假的影像让普苏都有些恍惚起来。
看见他之后,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住了手,齐齐地望向他。凌栩推开杜尔,愤愤地整着衣服对普苏说:“这结果你满意了吧。如果不是我学过防身术,现在早被你的朋友拧断脖子了。”
普苏愣愣地看着墙角那个缓慢地平复喘息的人,凌厉的眼神和周身危险的气息,都陌生得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普苏心不由自主地暖了起来。
杜尔在静静地看着自己,只觉得他目光飞快地把自己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在头顶、在肩膀时都略为一滞,最终定格在和自己的四目相对中。
许久,普苏终于听到了时隔多日之后,那熟悉的沉稳嗓音。
“普苏。”
伊瑞-桑耶·杜尔看着他的眼。
“普苏。”
简单的两遍呼唤平稳如水一般,班达·普苏的眼角却顿时就红了。
“你们慢慢谈,不过伊瑞-桑耶先生,我希望你信守诺言。”凌栩有些郁郁地抛下这句便走了出去。
伊瑞-桑耶·杜尔,你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普苏觉得嗓子干干的,就像有团棉花卡在了喉头,张了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分别不过数日,自己和他,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杜尔低下头,伸手一揭,动作娴熟地撤下了狰狞的面具。普苏痴痴地看着老友的脸,无论多少年过去,乍一看这张脸总会让自己面红心跳不已。
伊瑞-桑耶·杜尔有着如同他父亲一般的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英挺的眉目则更多地遗传于他那个神秘的母亲。只有那双淡红色的眼是独属于他的,深不可测的瞳孔中,仿佛连天塌地陷都能不慌不忙地收录其中,坦然以对。
只听见门口传来一记响亮的口哨,凌栩探进一个脑袋微笑着:“不愧是我的普苏,眼光果然够高,我也不用终日自卑于斗不过一个丑男了。”在普苏咆哮之前,识相地把门关上了。
普苏回过头,定了定神努力地摆出一张满不在乎的脸,如同平日一样地率先打破了尴尬。
“看来你过得不错啊。”
杜尔一言不发,只是走过来抓起了普苏的右手。
那清楚可见的细微抖动之中,普苏无端地觉得惊恐,堵在嗓子眼里的开场白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杜尔面前,普苏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连动一下手指都是万分艰难。当他终于发现杜尔的眼正深深地看着自己时,慌乱地别开了头。
“对不起。”老友的眉头微微地皱着,轻轻地按上普苏的肩膀,“我不知道。”
普苏动了动嘴角,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一路跟进了基地,但不知道还出了那么多事。”他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内疚,又或者为自己开脱一般地解释,徐缓的陈述却奇妙地让普苏不知所措的心境平和了几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轻轻地推开杜尔压在自己肩上的手,“伤口早就好了。我们自己的药你还信不过么?”
“普苏……”
“动手术那种事又费神又费时,我早就懒得去做了,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辞职。”嘴硬的狡辩很没有可信度,普苏却觉得要面对杜尔摆出一张哭丧脸更加困难。
结果说完这一句,两个人都沉默了。普苏坐在椅子上低头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杜尔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究竟听到了什么,只是请你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背弃朋友。”
普苏许久才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问道:“如果,凌栩问你要的人不是我,而是卢睿,你也会是同样的答案么?”
杜尔蹙起眉头,伸手去抓普苏的手,普苏向后缩了一缩,避开了。
“普苏,你们不一样的。”杜尔轻声说道。
没错,情人和友人,确实不一样。
“虽然卢睿恨我,但我自信终有一天能让他感到幸福;但是对于你,我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普苏胸口狠狠地悸动了起来,不禁有些烦躁地打断他:“同样的话你不需要强调第二遍,我说过,我早就放手了。”
“班达·普苏,如果留在我身边能让你感到快乐,我永远都不会让任何人有接近你的机会。但你也要明白,我只能做一个最好的朋友,你真正想要的,我从来都给不起。”杜尔抓住了普苏四处逃逸的手,温和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原谅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普苏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震撼了,就如同昏暗多年的阁楼突然打进一束阳光,角角落落的陈年积尘都来不及闪躲。被杜尔握住的手微微地打着颤,他茫然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你……也没必要把我……”他吞吞吐吐地,伶牙俐齿在这一刻似乎都打了结,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说到现在,伊瑞-桑耶·杜尔的态度越来越显得自己有多么地碍事,才会让老友巴不得早日把自己一脚踢开,图个清静。
杜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我的眼睛是瞎的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你当作筹码扔出去?凌栩太小看我,难道非要用交换才敢向我开口么?”
眼看普苏一脸莫名其妙,杜尔耐着性子解释:“普苏,我今天再说一遍,赶快找个人定下来吧。人生不应该是这么寂寞的。凌栩想给你的东西,正是我给不起的那一份。”
普苏瞪着眼睛,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杜尔在说什么,热腾腾的心口渐渐地变得酸涩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要把自己推给别人。这看似善意的关心,却触动了普苏最敏感的自尊。
“劳烦你帮我介绍对象,可惜我不需要。”普苏远离了杜尔一段距离,冷淡地开口,“我的感情能不能得到回应,这是我改变不了的;可是我的人生应该怎样度过,却还轮不到别人来插手。”
“我自是不会插手你的人生,但前提是,你真的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吗?”杜尔的表情变得凝重,“班达·普苏,这么多年以来,你真的是喜欢伊瑞-桑耶·杜尔——你眼前的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