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便觉得这个人和自己,和所有的一切之间都有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顾陵永远像是雾里之花,水中之月,那样不真实,以至于让唐奈有一种感觉,感觉顾陵这个人仿佛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一缕无所适从的游魂,生死于他,不过平常如饮一盏淡酒。
“可是,就算你什么都不怕。”心里蓦地一堵,唐奈冲动地对他说,“你也应该小心一些,你不怕死,但有人离开了你会伤心难过,你不怕受伤,但有人时时刻刻在担心你会流血。你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你总得……总得替喜欢你的人想一想……”
他这番话说完之后,半天没人回答,只听到柴火的爆裂声。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说话,唐奈忍不住,有些忐忑地朝顾陵瞥过去,发现顾陵正静静凝视着自己,不禁地心跳加速,紧张地支吾道:“……难道不是吗……你不想一想……呃,你的家人……还有……”
“没关系。”顾陵闭上眼睛,“……如果我死了,没人会难过的。”
他笼在毡毯阴影下的神情有些落寞,淡薄的嘴唇抿着,似乎有些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唐奈看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么蓦然觉得很生气,他倏忽站了起来,第一次用非常愠恼的语气对他大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不怕死是你的事情,你如果想死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为什么能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否决别人对你的感情?为什么就这样确定没人会为你难过——那么,我……姐姐呢?”
他本来想说“那么,我呢?”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急拐了一个弯,终于还是变成了唐陌甄的立场。
顾陵抬起头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唐奈,过了好久,他才淡淡道:“……唐奈,如果说我没有权利确定陌甄不会为我伤心,那么你同样也没有理由猜测她会为我难过。”
他说完,也站了起来,准备往回进到帐篷里。
“……”唐奈几乎要被他这淡漠的态度气得吐血,他快步追上顾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来,头脑发热地就怒吼了出来,“好!不是唐陌甄,是我,是我总行了吧?我说你死了我会难过,这样总行了吧?我总有这个权利对不对?!”
顾陵顿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唐奈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他们就这样在雪地了僵持了一会儿,然后唐奈望着他,轻声说:“…你听着…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顾陵,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顾陵很久都没有接话,直到唐奈松开紧握着他胳膊的手,他才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的嘴角竟然柔化出一丝很淡很淡的笑意,只不过,唐奈在惊愕之余,总感觉他的笑容非常苦涩,好像有很多话淤在唇边,让他怎么也无法真正地微笑起来一样。
“回火堆边坐着吧,外面风大,我去帮你拿条毯子。”顾陵对他说,然后在唐奈犹自愕然的注视中,独自走向帐篷。
洋葱一觉醒来,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钟,轮到她守夜了,她穿好衣服爬出睡袋,却发现顾陵和唐奈两个人都不在,她略微诧异地扬起眉,绕过呼呼大睡的钱包,走到外面。
雪色皎洁,不远处两个裹着毯子坐在火堆边交谈的人坐得很近,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朝他们俩走去。
“不好意思,帅哥们,允许我打扰这场亲密的小聚会。”她一手搭一个人的肩膀,突然蹿出来咯咯笑道,“不过呢,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轮到我来守夜了,就麻烦你们移步,去帐篷里睡觉,嗯?”
洋葱坐在火堆边,嬉皮笑脸地看着唐奈满面通红,顾陵一脸淡定地往回走,然后转过身,往焰舌又有些小的火堆中添了些柴火,摇头晃脑地自语道:“啧啧,年轻人,就是基情四射。像我这种从前秦活到现在的老人家,表示压力很大啊。”
一个人蹲在火堆前玩手机熬夜非常没意思,洋葱哈欠连连,看了看时间,他妈的才过了半个小时,她有些苦恼地揉揉头发,又用力伸了个懒腰。
正舒展着手臂呢,突然,她看见一艘黑色纸飞机从夜幕中幽灵般滑了下来,在她头顶盘旋一阵,而后轻轻落在了她伸出的手掌心中。
是魔君的令函。
“擦,遇到魔后的事情这么快就回话了,当初老娘催促你赶快发工钱你怎么拖了三个星期才吱声啊。”洋葱有些怨念地抱怨着,然后展开了飞机。
黑色纸张的折缝里蓦然吐出一团幽蓝色的火舌,紧接着,一张边缘枯焦的牛皮纸在火焰中逐渐现形,洋葱伸手接过牛皮纸,把它铺展开了,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速查行踪,随时汇报。
这句话像是水银一般在纸面上缓缓流淌着,等洋葱看完之后,这行字闪动着微弱的光芒,渐淡渐失,最终完全不见掉。
魔君的手迹不见了之后,牛皮纸面上又缓慢出现了一张工笔风格的肖像画,最初画面还是相当模糊的,线条很淡,看不清楚,但是几秒钟过后,这张画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洋葱紧紧攒着这张牛皮纸,当整张画面完全呈现在她面前时,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站在火堆边,整个人都僵住了。
传过来的魔后画像画得极为传神,画面中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身姿挺拔,五官深刻,他穿着飘逸的黑色汉服,宽大的衣袖几乎垂到地面,深灰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束成一束,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将他原本显得有些冷漠的面庞衬得柔和了许多。
魔后的神情非常沉静,手中握着那支珍珠白色的权杖,深褐色的眸子温沉如水,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一直落到洋葱身上,那是一种……仿佛天塌下来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漠然。
“……这,这是……”洋葱用冰冷的指尖摩挲过画面上男人的脸,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道,“……顾陵?!”
第16章
虽然画像上的男人是一袭古装打扮,但他的长相完全和顾陵一模一样,洋葱敢用她所剩无几的人品保证,如果把顾陵的衣服全扒下来,强行给他套上汉服,他跟画像上那位哥们儿绝对没有什么区别,比照镜子还靠谱。
“不过话又说回来。”洋葱盯着牛皮纸,啧啧叹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顾陵这小子换上汉服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美人啊,真想调戏一下,嘿嘿嘿。”
调戏顾陵的难度系数高达0.01,生还率不足百分之零点一,总之是一向惨绝人寰的勇者运动,洋葱觉得她哪天想壮烈牺牲的话,调戏顾陵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谓牛仔裤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是她现在还想苟且地活着,所以她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对身份成迷的顾陵暂时敬而远之,作观望状。
第二天,虽然风依旧非常大,但是暴雪恶劣天气并没有出现,四个人清点好了装备,就在顾陵的带领下朝神秘的龟兹狮窟进发了。
也许是昨天晚上和顾陵谈了四个多小时,顾陵今天对唐奈并不再像以前那样疏远冷漠,虽然在昨晚那四个多小时里,说话的多半都是唐奈,顾陵只是静静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偶尔低头喝一口,但唐奈知道他一定是在听的,顾陵在听,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已经很满足了。
狮窟入口与唐奈想象中的有很大出入,唐奈原以为古龟兹的祭坛一定修建得非常壮观恢宏,令人叹为观止,可是当他站到狮窟入口时,他觉得他的幻想完全破灭了。
我了个去,这哪里是狮窟啊,谁家狮子能钻进这么小的入口,这分明是狗洞啊!
狮窟入口在巨大高耸的冰岩山体上,只有半米见宽,成年男子只能在里面匍匐前进,唐奈猜想这原先应该是风蚀地貌,就跟魔鬼城似的,但因为严寒冰冻,原先的岩洞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看上去像是个巨大的冰砣。
“我擦,这怎么上去?除非我们几个全长出翅膀变成鸟人,否则很有难度系数啊。”钱包咋舌道,他把手搭在眉骨处,扬起脖颈往上望,坡体一路倾斜,坡度极为陡峭,由于厚厚的冰层已经在山体上冻实,根本没有任何的着力点可以用作攀爬。
洋葱本来很想用魔咒解决问题,但顾陵一早上就特意叮嘱过她,狮窟内多灵物,贸然使用灵力高强的魔咒很可能会引来相当厉害的对手,所以她只好作罢。
“要不咱们上炸药?”钱包试探着问。
“你疯了?”洋葱怒道,“这里都是冰雪,传震性相当好,你一个炸药丢过去,发生雪崩的话咱们全得交待在这里,更别提狮窟洞口已经坍圮,根本经不起炸药的巨大威力。”
钱包有些不服气,但又实在无可辩驳,他郁闷了一会儿,反瞪了洋葱一眼,道:“不用炸药,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来表演一段垂直冰上芭蕾?进了洞放绳索下来,接应我们三个不会玩花样滑冰的愚蠢人类上去?”
洋葱还没来得及还嘴,旁边一直不作声的顾陵却突然转了过来,问他们:“昨天烧饭用的乌洛托品你们带了多少?”
“两小袋吧。”洋葱翻了翻口袋,“还有剩下的在营地,怎么了?”
“全给我。”
洋葱没弄明白顾陵的意图,一头雾水地把乌洛托品递给他,顾陵接过燃料,将其点燃之后举到面前的冰层上方进行烘烤,钱包在旁边连连摇头:“你这个行不通,这么多的冰,怎么可能融得开?”
顾陵不理他,继续烘燃着冰体,很快,他面前的冰层凹陷了下去,出现了一小块漏洞,顾陵熄灭手中的燃料,将腕子上系着的蛇形手链松了一圈。
他手上戴着的链子有很多蛇形的小勾,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顾陵将那些小勾的边沿嵌卡进漏洞中,五个钩子呈五星状全部卡好,然后他退后,狠狠发力,手上青筋一暴,只听见咔哒咔哒的低沉碎声从冰面下传来,紧接着几条裂缝开始在冰面下纵横交错,噼里啪啦地延伸了开去。
原来顾陵并不是要用火把冰层烤开,而是要在光滑的冰面上制造出一个发力点,然后扯动出裂缝,翻撬开冰层。
“后退!”唐奈一下子反应过来,立刻扯着旁边两个看傻了的同伴往后拽,他们刚移开一定距离,被裂缝分成小块的冰层就开始逐个跌落,一块一块像碎砖瓦似的砸了下来。
顾陵反复了几次之后,原本光滑的冰面已经变得凹凸不平,顾陵特地留着几块可以作为攀附点的冰块,然后将背包过了下来,丢给唐奈,对他说:“我先上去,你们在下面等。”
“好。”唐奈点了点头,看着顾陵把攀岩绳绕在腰际,又忍不住道,“你小心点。”
顾陵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以左手攀到最近的那块滑冰上,试了一下力道,紧接着身子一弓,犹如敏捷的猎豹般一下子腾跃了上去,足尖方才点住岩面,另一只手又上移,交错翻攀之间,他就像在进行某种高难度但非常优雅的体操运动,转眼已到达了高处的狮窟入口,猫腰钻了进去。
那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把下面三个人看得全部傻眼,等顾陵放下绳索,并探出脸来和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绳子绑在了腰际,然后在顾陵的帮助下,逐一攀上了狮窟入口。
唐奈是最后一个登上去的,顾陵伸手把他拉了上来,唐奈就发现其实小的只是塌方了的洞口,里面的空间非常宽广,而且很深,他用探灯一照,光束消失在一片黑暗中,竟然找不到底。
与外面相比,洞内的温度高了不少,四壁也很干燥,像是黄土高原的那种窑洞,唐奈伸手摸了一下,发现周围的墙体是土沙砾质的,还混杂着一些光滑的碎片。
“最好不要乱动。”顾陵突然站到他旁边,拿狼眼手电照了一下墙壁,借着明亮的光线,唐奈清了墙体的真面目。
那是一种黄色的夯土,土层之中夹杂着一些暗红色的凝固体,看上去就像血一样,非常令人不安。土层中还有一些碎裂的古老红褐色陶片。
“看到了吗?这些东西……”顾陵伸出狭长的手指,引导着唐奈的手,慢慢摸索过一片较大的碎陶,“能感觉到什么吗?”
唐奈冷不防被顾陵握住,顾陵的手掌贴着他的手背,交覆的皮肤互相摩挲,他的每个毛孔都仿佛具有了生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顾陵不是很温暖的体温,指腹下微弱的脉动,所有的一切让唐奈觉得有些飘忽,他压根儿不可能仔细去感受陶片,顾陵的呼吸近在耳背,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关注别的东西?
“唐奈?”
直到顾陵出声叫他,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脸一下子涨的通红,紧张地说话都结巴:“陶,陶片它它有什么问,问题吗?”
顾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带着唐奈的手在墙上轻叩了两下,说:“是空心的,陶片后面还有空间。”
“我听说新疆这里有些墓葬群是四十多人埋在一处,然后在墓周围竖起木杆子,顶上支撑起木棚后放火焚烧,上面封土,陪葬陶品要全部打碎才可以放进墓穴,可是这里并不是墓葬群,而是秘密祭坛,这些碎片在这里是做什么的?该不会是装饰品吧?”钱包问。
“这些陶片并不是随便放置的,它们其实是一种标志。”顾陵拿手电照着墙面,淡淡说道。
“标志?”
“祭品的标志。”顾陵解释道,抚过其中的一小片碎陶,继续说,“其实在每一个碎片后面,都有一个婴儿棺内嵌着,这些碎片等于是他们的坟碑。”
这骇人听闻的说法让唐奈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缩,无数密密麻麻的碎陶片就像一只一只血红色的眼,怨毒无声地盯着他,洞壁洞顶,甚至是脚下,到处遍布着红褐色的碎陶,它们就像铺陈开的一张天罗地网,四下围剿,无所溃逃。
钱包变了脸色:“擦,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就跟马蜂窝似的,每一个洞眼里都藏了一个死婴?可是你怎么就确定者后面有婴儿棺存封着?你亲眼见过?”
“去你妈的,放屁不打草稿。”洋葱拿靴子踹了钱包屁股一脚,把他蹬到墙壁前,说,“这上面有字,你仔细看看。”
钱包本想发怒,但当他看见陶片上的字时,他顿时忘了对洋葱的怨念——
只见在肮脏残损的碎陶上,竟然阴刻着一个一个工整的篆体字,有的字已经模糊难辨了,但大多都还能看得清楚。
钱包看了几块碎片,隐约感觉不对劲,他闲暇时也玩一些古董,对古字的辨认还是有些信心的,可是这些陶片上的字,乍一眼看上去像是篆体,然而认真识别后,却发现与篆体仍有一定区别,他竟然没几个字看得懂。
“这写的是什么?”钱包皱着眉念,“日愿…赢…婴?”
“白氏献婴。”洋葱双手抱臂,在旁边道,“这是秦统一六国前,赵国使用的文字。意思就是一户姓白的人家,自愿把他们的孩子献作祭品。”
她说着,又用下巴示意了旁边的另一个陶片,说:“这个写的是田氏献婴,是齐国的文字。在陶片上刻名字,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古希腊的陶片放逐法,没想到我们的老祖先也喜欢在陶器上乱涂乱画。”
钱包惊愕地回头看了看洋葱,又惊愕地盯着陶片琢磨了一会儿,感叹道:“靠,不会吧?这些陶片上刻的都是文字没有被统一前六国的字?那抠下来去卖该多值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