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慢慢回到他墨色的瞳中,他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一会儿唐奈,半晌,将整张脸都从被子里探了出来,问道:“……怎么是你?”
“我是来给你送晚饭的。”唐奈在顾陵的目光下,总觉得有千钧重担压迫着,非常局促,“我和姐姐都吃过了,给你留了番茄牛排,敲煸土豆,还有……”
“你拿走吧,我不需要。”顾陵打断了他,然后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唐奈,扯了扯被子打算继续睡。
唐奈咬了咬嘴唇,但并没有走,他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顾陵:“姐夫,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气我跟踪你?”
顾陵没说话。
唐奈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跟踪你是我不好,可是我也是放心不下你,才这么做的。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家人,你独自做着那么危险的事情,却不告诉我和我姐姐,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
顿了顿,见顾陵还是不作声,唐奈只好继续对着他的后脑勺讲下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对着一头黑发念念叨叨的,像个神经病。
“姐夫,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些什么,今天在老房子里,遇到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可你竟然一点儿恐惧都没有,好像习以为常了一样,说实在,我简直……”
“唐奈。”
顾陵突然说话了。
唐奈愣了片刻,张着嘴巴,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姐夫是在叫自己,这是三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念出自己的名字,带着磁性的中低音,淡得像兑了清水的酒。
顾陵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裹着被子,神情难以捉摸,他望着唐奈,对他说:“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可笑吗?”
“啊?”
顾陵闭了闭眼睛,漠然道:“我做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唐奈被他堵得气结,半晌才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想确定你是安全的。”
顾陵转过脸来,逆光之下,表情突然显得很奇怪:“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确定我是安全的,那又能怎么样?我跟你有关系吗?”
“我靠!你是我姐夫!”唐奈蓦地站了起来,手捏成了拳头。他原以为自上而下望着顾陵,会减轻那种莫名的压迫力,可是他错了。
即使是他站着,顾陵坐着,顾陵仰起脸看着他,一样还是给了他那种沉重如石的窒息感。
顾陵凝视着唐奈,这是他第一次长时间地打量唐奈这个人,过了很久,他微阖上眼睛,靠在了沙发背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淡淡道:“你走吧……我的事,不是两三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我愿意听你说,直到你说明白。”唐奈隐约觉得有门,立刻追迎了上去。
可是顾陵摇了摇头:“你在老房子里也看到了,我涉足的范围不是普通人可以理解的,钱包应该提醒过你了,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把今天看到的事情忘掉。”顾陵淡淡道,“……我要睡了,你走吧。”
皇后娘娘下了逐客令,小唐子只好走到门口,手按在门把上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顾陵的背影,说道:“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顾陵没有反应。
唐奈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姐夫,跟你在一起,真的有那么危险吗?”
顾陵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你自己清楚。”
“那我姐呢?!既然会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
或许是唐奈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已经有了略微的颤抖,顾陵听着,停顿了良久,似乎是在认真考虑该如何给小舅子一个交待。然而最后,他仍旧只是叹了口气,抿着淡薄的嘴唇,闭上了眼睛,淡淡道:“我不会回答的。因为这和你没有关系。”
第7章
和皇后娘娘的洽谈以小唐子的完败为告终,这倒不是因为皇后善打太极,皇后他根本不屑得打太极,他拒绝人的方式极其干脆彻底。
“走开。”
“和你没关系。”
“不知道。”
看看,真不愧是封建社会的余孽,就是这么专横。唐奈从顾陵房间出来的时候相当的郁闷,钱包说话只说一半,姐夫干脆连一半都不说,唐奈没有办法,他无可奈何地以为,故事就要终止在这里了,老房子里发生的事情即将成为一个谜团,虽然哽在心里会很难受,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好奇心应该就会淡去,就像过期的糖果,失了滋味儿,也就不再会那么介意了。
第二天一早,顾陵没有出现在餐桌前,唐奈将最后一块炒蛋送进嘴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貌似心情不错的姐姐,努力斟酌着措词问道:“姐,那个,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和我姐夫……是怎么认识的?”
唐陌甄愣了一下,牛奶杯子停贴在唇边,疑惑地扬起眉头:“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啊……”唐奈挠了挠头,说,“没什么,只是好奇,你从来都没有说起过。呃,你不方便就算了,我不问了……”
唐陌甄捋了一下垂在眼前的发丝,淡淡道:“也不是不方便,只是没什么好说的。其实吧,我和他就是在旋转餐厅吃自助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人很多,我找不到位置,就坐在了他身边……”
唐奈等她说下去,可她却停住了。
“……然后呢?”唐奈瞪着她。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啊。”唐陌甄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没,没了?”
“没了。”唐陌甄很淡定地点了点头。
“……”唐奈默默翻了个白眼,一头撞在了餐桌上。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唐奈捏着玻璃杯,趴在桌上不死心地问,“他有什么理由,值得你为他这么做吗?”
姐姐微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非常现实主义的答案:“因为他帅气又多金啊。”
这回唐奈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姐!你靠谱一些成不成?你他妈把我当狗耍呢?”唐奈悲愤地望着她,这孩子已经愤怒地忘记自己的确就是一条狗了,“你难道就势利到这种程度?你要真势利你也可以选个妖界的嫁了,当初那个狼妖追你追得这么狠,送花献诗睡门槛的,他就缺钱了?他就不帅了?人家好歹妖界十大贵族帅哥之一呢!你这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我没有拿你寻开心啊。”唐陌甄微笑着摇了摇头,“奶糖,是你的问题问错了。你说,难道嫁人,就一定需要什么具体理由吗?”
唐奈被她这句话反问地一堵,顿觉词穷无语。过了好久,才说:“可是你也不想想,你为了他付出了多少——嫁给一个凡人是犯了妖界法规的,一旦捉回就将面临千年之久的监禁,当初你私自逃下界的时候,整个妖界都惊愕得炸了锅,这些事情姐夫知道吗?他只是一个凡人,你永远不能和他分享这些秘密,所有的付出他都不会理解,你——”
这些话是唐陌甄的禁忌,她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匿去了,最后,她深凝着弟弟,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别说了,唐奈,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了吗?”
“我——”
“你答应过的,不会再提过去的事情。”
唐奈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干巴巴地说:“……好吧,我记得。”
“记得就好。”唐陌甄喝掉了最后一口牛奶,把杯子搁在桌上,起身离开了餐厅,出门的时候,微顿了一下,然后道,“对了,我等会要去超市,你午饭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她走得很仓促,影子拖曳在墙壁上,隆起的小腹显得格外扎眼,虽然她的步子尽量伪饰得很平稳,但唐奈还是觉得,姐姐是在用一种逃避的姿态应对着他。
唐奈盯着那些纯白色从杯壁上缓缓滑落,就像在不断掉色的油漆,他扣紧了自己的十指,搭在自己的膝盖,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真他妈的多余,姐姐也好,姐夫也好,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各自有各自的规划,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小两口很知足也很幸福,而他,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物。
如果说姐夫和姐姐原来的生活就是一杯满满的牛奶,那他大概就是一颗多出来的糖,傻乎乎的以为自己添进杯中,可以为牛奶增加甜蜜,却发现自己只是个可笑的累赘,会让已经饱和的液体溢出来,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妈的,我真傻。”唐奈懊恼地抓了抓自己头发,然后把脸埋进手掌,用力搓了两下,“得,我在乎你们,你们不用在乎我,早知道这样,我还坚持个铲铲啊,早点狠狠心,把尊主派下的任务给完成了,回去升官封爵,荣华富贵,去他娘的亲情义气。”
其实这次唐奈下界其实是受了妖界尊主的聘用,专职去接手一个任务的,那个任务很棘手,用军队队长的话说,那就叫——
“把那个勾引了妖界黄花大闺女的小白脸儿,对,就是那个叫顾什么陵的,给老子绑回妖界,尊主要他,要活的,要活蹦乱跳的!”
但是,唐奈在第一次见到顾陵的时候就已经对完成这个任务绝望了,要把这么强势的一个姐夫绑架回妖界,已经是非常有难度系数的一件事情了,他妈的还要“活蹦乱跳的”。
活蹦乱跳。顾陵。
寒风刮过,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唐奈想到顾陵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脸蹦蹦跳跳地跑过,立刻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寒,无论如何也想象不下去了——姐夫他有活蹦乱跳的可能性吗?那比让他死还难吧?!!
他妹的,军队队长不能因为自己是一条黑鱼修炼成精的,就把“活蹦乱跳”这个词随便套用在别人身上。
于是这个任务就一拖再拖,转眼已经三个月过去了,唐奈非但没有把姐夫带回妖界,反而在这个局里越陷越深,把自己也给绕了进去,并且无可救药地偷偷爱上了这个本该是他陷害目标的男人。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把顾陵带走,即使顾陵再厉害,又怎么会是妖界尊主的对手?尊主要见他,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于是唐奈就这么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护着他,护得如坐针毡也继续护着,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就这样混了三个月。
望着唐陌甄留下的空牛奶杯子,唐奈有些出神地想,是不是自己离开的时候该到了呢?
作为一个多余的人,抑或是作为一个完不成任务的妖精。
无论哪个,好像……都挺失败的。他挠了挠头,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
从厨房到客厅的那段路上,他都在认真考虑着要不要放弃任务,从姐姐家搬出去,回到妖界交差,大不了挨雇佣队队长黑鱼精一顿臭骂,不痛不痒的,也无所谓。
就在他正准备上楼的时候,玄关突然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唐奈回过头去,只一眼,他便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顾陵捂着胸口,紧锁着眉头,嘴唇煞白地踉跄走进客厅内,他走到沙发边,瞬间就跪坐了下来,低下脸,额发遮住了面容,然后血就从他唇角淌了下来,他腰身一侧,虚弱地靠在了沙发扶手上,脸白得像纸一样。
“姐夫!”唐奈僵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伸手扶住他,顾陵也不知又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如此凌厉的身手竟然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虚弱地靠在唐奈怀里,连挣开唐奈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唐奈低下脸紧张地查看着他的伤势,磕磕巴巴地唤道,“姐夫……姐夫,你,你怎么了?”
顾陵轻咳了几声,掀开眼帘,在睫毛的阴影下望着他,然后又合上了眸子,微微摇头,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话未出口,血沫却咳了出来。
唐奈见状,慌张道:“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扶你上楼——来,小心点……”
“不用。”顾陵喉咙里好像卡着吐不出的鲜血,嗓音沙哑得可怕,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一把攥紧唐奈的衣袖,死死不放手,“唐奈,你听着…我有话要对你说……一定……一定要现在说……”
他挣扎着从唐奈怀里站起来,可是脚下一软,却又重新跌坐下去,唐奈怕他摔倒,慌忙揽住姐夫的腰身,可是他的手才触上顾陵的侧腰,就像被火烙似的,猛然收了回来,整个脸色都变了。因为他触手所及的,竟都是那种熟悉而不祥的粘腻半稠液。
唐奈颤抖地将手伸到光线下一照——
我/操,满掌猩红。
“姐夫——你——”
唐奈猛然抬起头来,死盯着他,顾陵紧锁着眉,沾着血沫的嘴唇带着些寂冷的意味,他的目光从零碎的额发下淌出来,沐在唐奈脸庞上,半晌,他轻声道:“你放心,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都伤到内脏了还说没事?!”唐奈去强行扯他的外套,想看清顾陵肋骨处的伤,可是顾陵揪得紧紧的,就是不让他碰,争执的动作大了,又开始剧烈地咳血。唐奈见他这么固执,也不敢再乱动了,只好尽力稳住他,说道:“好,我不看了,你先在沙发上躺下,我们把伤口处理了,行不行?”
顾陵停顿了一会儿,总算点了点头。
唐奈扶着他,帮他在沙发上躺平,然后跪坐在他身边,凝视着他,问道:“你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是鬼。”顾陵呛咳几声,伸手接过唐奈递来的餐巾纸,摁在了淌血的唇上,轻声道,“被那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了。”
“不干净的东西?”唐奈打了个激灵,脑袋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老房子里那一池鲜血,忙问道,“是不是那天那个爬出来的……”
顾陵合上眸子,虚弱地颔首,慢慢道:“我没有想到它会这么厉害,是我疏忽了。”
“那,那它现在还在?!”唐奈想起那东西又滑又粘的脸庞,经不住胃里一阵翻腾,厌恶地问。
“还在。”顾陵说,“我把它的头和四肢全部都粉碎之后,就把它丢在了老房子里,但我没想到,它竟然会重生之术,竟然又像泥塑一样,重新拼凑了起来。这东西邪障,躲在门后面,我一时大意,着了它的道。”
说到这里,肺部又是揪疼,顾陵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光洁的眉心拧得很紧,唐奈看到鲜血已经洇红了他里面穿着的白色毛衣,那种森暗到近乎诡谲的深红色,简直触目惊心。
“姐夫……”被血色扎得胸腔一闷,不知是怎样的冲动驱使唐奈伸出手,鬼使神差般将指尖触向顾陵重伤的肋处,他知道顾陵衣服下面一定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否则绝不可能流这么多血。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本欲去探触姐夫伤疤的手指已经被顾陵握住。
“……”唐奈错愕了,僵在原处,愣愣俯视着躺在沙发上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