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奴们堵在大门口或轻声调侃或掩嘴嬉笑,师俜如坐针毡般难熬,匆匆扒完两口粥碗一推便欲回房,又怕闷在屋中遭人闲话,只得讪讪的往书房方向走去。
低着头在众人含义不明的注视下疾步穿行,师俜加快脚力往前冲,不多时便站定在书房门口,气喘嘘嘘的推门进屋。
“钦安,出门的事准备得如何?”
内屋传来韩老夫人不紧不慢的说话声,师俜一愣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的往里看去。
“……娘……我、我不知你在……我、我这就出去。”师俜嘟囔着道歉,作势转身出屋。
“俜儿,不碍事,你进来。”韩老夫人微笑着朝师俜招手,示意他进到内屋说话。
师俜垂着脑袋应声,小心的挪进内屋,抬眼扫过面无表情的韩钦安,落到慈爱的韩老夫人脸上,恭敬懂事的请安:“娘!”
“俜儿,钦安明日即将出门远行,你也一起聚着说说话。”韩老夫人甚是和气,拉着师俜紧挨着自己坐下。
“明日?”师俜惊讶抬眼,“原先不是说十日后吗?”
韩钦安衣袖下手指轻颤一下,俜儿,你将我的行程日子记这般清楚,原来对我并非真的不闻不问……
“行程略有变动,不得不提前些时日出发……”心下暗暗起伏,面上却依旧不改色,韩钦安不咸不淡的为师俜解疑,肺腑之语却只能尽数掩埋心底,日日见君不识君,这份苦楚几人能受……
“钦安,此番远行有何落脚地?”韩老夫人侧身看向韩钦安问到,二子这趟出门更多的目的是寻回那离家出走杳无音信的逆子,对于行程地的安排自然颇为关心。
“娘,儿子打算先北上辽东,一则依柿饼之前建言,先行在辽阳周边屯田租户,开春即可播种。二则拜会都司总督郭伯父,有他照应更易成事。”
韩老夫人赞同的点头,沿着熟识之路北上,想来那逆子的想法多多少少也偏不离。若真能求得总督贵人相助,兴许找寻起来会更快些!
“这便好,你安心出门,家里的事自有娘照应。”韩老夫人宽慰即将离家的二子,这才将注意力又转回沉默不语的师俜,“俜儿,昨夜那般醉酒模样,为何事伤神?多保重身子才是!”
“……是……娘。”师俜垂下脑袋闷声回应,翕动几下嘴唇却不知如何继续,面露羞愧亦或是装无所谓着告知落第之事?早晚人尽皆知的丑事,自己的脸在众人面前又该往哪搁!心下一番激烈挣扎……
“……对了……”似又想起了何事,韩老夫人面露忧色的接着说话,“钦安,此番远行还是将杨老四带上,有他拳脚功夫护身,你出门我也安心。”
“是的,娘。”
“娘,我、我也去!”师俜站起身急急开口,与其丑事揭穿后被众人明着暗着耻笑,不如出门躲避,流言不过百日,隔些日子回来,兴许就无人在意了!
“你也去!”
“你也去?”
韩钦安抢在母亲前面脱口而出,欣喜与惊讶之情交互着充斥全身,俜儿……你这是……
“俜儿,你当真也想去?”韩老夫人惊讶的拉着师俜重新坐下,从未想过斯文内秀的俜儿也会主动开口做要求。
“我、我想学些本事……以后也好帮着家里做些事……”师俜红着脸扯谎,滚烫的感觉一直蔓延到脖子。
“乖孩子!”韩老夫人眉开眼笑着赞许不已,“那你就跟着钦安一起出门,有他照应你,娘也放心。”
韩钦安望着低垂着脸的师俜浅笑,眼底道不尽的柔情。
连夜收拾行李,犹豫再三的将牌位从包袱里拿进拿出,师俜幽幽的叹了口气,临行前最后一次擦拭牌位。
拂晓时分一干人等即已聚集在院落中,厉声吩咐家奴尽心伺候幺弟老母,与亲人依依不舍着作别,韩钦安带领着一行人踏上了北上的漫漫长路。
出太原前往阳曲县,接着再经水路北上,选定好最便捷的路线,车马载着行李浩浩荡荡往前驶去。韩钦安看着正倚靠着马车软垫打盹的师俜平静出神,除去中途吃饭休息,二人几无交谈之意,师俜在马车的颠簸下昏昏欲睡,一整天都似这般睡不醒。浅浅的勾起唇角,韩钦安也闭上眼睛小憩,能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入眠,也不失为幸福。
天色将暗前即已到达阳曲县城,寻觅城中各色旅店,韩钦安捡了家规模中等外观素雅的客栈入住,一行人忙碌的将行李搬上楼,拉过马匹饮水吃料,杨老四向店家要来长凳权当供桌,面色凝重的取出随身携带的香烛与关公塑像,小心翼翼的在桌上摆好,点上香烛恭敬的拜起了关老爷。
“老四,不用每到一处就拜吧!关老爷也得歇息!”韩钦安笑着打趣,镖头出身的杨老四行事一向谨慎,也颇看重镖局这套约定俗成的老规矩,是以走镖十多年皆能有惊无险度过,即便是几年前韩家散了镖局,也极力招揽他继续留下做事。
“二少爷,这是规矩。”杨老四憨厚的咧嘴笑笑,黝黑深陷的脸颊透出些许中年老成的沧桑。
开上两桌酒菜,一行七个人围坐着各自吃饭,酒杯高举着交互敬酒碰杯,大伙儿的兴致都颇高。
这边三人自成一桌,师俜安静的捧着碗,不胜酒力的他再不敢轻沾酒水,闷声不吭的专心往嘴里送饭。一只鸡腿跃过自己的视线落到碗里,师俜惊讶的抬眼,只见韩钦安一脸平静的收回筷子,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半张着口愣了一小会儿,师俜夹起鸡腿小心的咬了上去。
“老四,劳烦你这一路多加照顾,我当好好敬你一杯!”韩钦安端起酒杯起身敬向杨老四。
“二少爷!二少爷!”杨老四赶紧也急急起身,“怎敢让二少爷给我敬酒!”
“不碍事!你我喝得尽兴即可!”韩钦安笑着拍拍杨老四肩膀,两人举杯豪爽的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坐回原位夹取肉菜果腹,二人笑着闲聊旅途之事。
“明日转走水路,比起这泥石路颠簸可得好上许多。”杨老四轻呷美酒,心满意足的夹起一片牛肉往嘴里送。
“什、什么?走水路?”师俜差点被嘴里的饭噎到,涨红着脸咳嗽了几声急急插嘴,“我、我晕船……”
“晕船?”杨老四大声笑开,“俜少爷,不碍事,坐上十天八天的船自然就不晕了……男人嘛……”
“不、不成!我晕得厉害!……”
“老四,改走山路。”皱眉沉默了半晌,韩钦安冷静的做决定。
“二少爷!这怎么成!走水路省时又省力,更何况这一带山路还不知是否太平,这、这不是摆明了涉险!”眼看二少爷卤莽做决定,杨老四急声阻拦。
“无需多言,就走山路吧。”韩钦安不为所动,仍是坚持己见。
杨老四黑着面沉下声,闷闷不乐的拼命灌酒,师俜小心翼翼的来回偷瞧二人脸色,心下懊恼不已,早知道……早知道便不淌这浑水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13章:
终是扭不过本家少爷,忿忿不平的在床铺上辗转反侧一夜,天刚开亮杨老四便率领着几个家丁聚在客栈前忙碌起来。向店家大概打听了一下山里的行进路线,原本水路可直达定襄,现今只能经由山路绕道几个镇子才可到达,心下不免诸多抱怨,手上捆扎包袱的动作也不自觉粗鲁了几分。
又是雷打不动的拜关老爷,杨老四伏地对着塑像恭敬的磕了几个头,多年走镖生涯养成了他小心谨慎的性子,走熟不走生,即便山路只有区区百里,也足够令他敏感不安。
师俜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看着众人忙碌,昨日自己一句晕船,令所有人打乱行程计划,惴惴不安的看着杨老四的黑面,心下一阵惶恐。
“东西都归置好了么?”韩钦安不知何时立到了师俜身旁,环抱着胳膊轻声问话,视线却直直的落在前方忙碌的众人身上。
“……恩,都好了。”师俜抬头看了看身旁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身影,翕动着嘴唇心绪复杂地重新垂下脑袋。
“不必过于在意,走山路自有走山路的好处。”似看出师俜心中所虑一般,韩钦安淡淡的接着说话,“你若真晕死在船上十天八天,那可就更难收拾。”
“我……谢谢你……”师俜绞着手指低声言谢,自己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即便对方的话语仍是一如既往带刺,个中好意却不言自明。
耳根微微发烫,韩钦安咳嗽了一声仓皇走开,师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抿了抿嘴,似乎……他并非如自己当初所想那般无半点可取之处……
冷水干粮也一并准备完毕,牵过马匹套上缰绳,一行人开始第二日的行程。
平路延伸不过十几里,前方便连上了进山之路。想来平日里偶有车马过往,虽是偏僻山路倒也还算平整,挥鞭策马提速前行,一鼓作气踏上了进山路。
马车内二人依旧不多语,气氛比之昨日却略显轻松,偶而的视线交会师俜也不再躲避,扯着嘴角报以微笑回应,韩钦安装做自然的背过身子咧嘴笑开,反复体味这来之不易的改变带给自己的欣喜。
坡度稍陡的路段偶有遭遇,两辆马车或是载物或是坐人,负着重再不便前行,众人皆下车,不紧不慢跟在马车后面步行上路。
冬日严寒,半山更是冷意袭人。师俜缩着脖子身子前倾着往上挪步,不多时便累得气喘嘘嘘。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呵出的气瞬时化为白雾,背心微微汗湿,双手却仍似冰冻般麻木,一眨眼工夫便落下旁人一丈距离。
察觉师俜渐渐从自己余光中消失,韩钦安即刻停住脚步转身往后看去,见识了身后人一副气喘嘘嘘的狼狈样,不多想便伸手到他眼前。
“啊?……”师俜看着突然伸到自己眼前的大手一阵惊讶,抬头望了望面色平静的韩钦安,迟疑片刻小心的伸手回握住,“……谢谢……”
炽热的暖意很快传递到手心,强有力的臂膀牵引着自己不再费力的往前走去,似曾相识的……温柔,……记挂的他……离去的他……师俜蹙眉忍不住的伤感,无意识的扣紧手指,韩钦安一怔,悄悄的包裹紧掌中的手心。
过了陡坡重新坐上车,依着路况或急或缓着继续前行,日头升到正中,估算着下一个镇子的里数,一行人喝停马匹下车坐在路边石块上吃饭歇息。
山间颇为冷清,放眼望去皆是光秃秃的一片树林,简单的敲好木桩拴住马,杨老四绷着脸边拿出冷水干粮分发众人,边不时警觉的瞧向四处。
“杨老哥,用不着担心,这无人走的秃山能有啥名堂,劫道也得挑个人多油肥的地方不是!”一个家丁调侃杨老四的过分小心,接过干粮大口啃了起来。
“可不是嘛!”剩余几人也哄笑着附和,拍拍屁股从坐着的石头上起身,“老哥,我们仨去林子里解个手哈哈……”
皱着眉头不作理会,杨老四兀自坐着啃食干粮。韩钦安掰开手中精致的糕点递过一半给师俜,二人相视一笑,默不作声各自吃东西。
干粮啃食过半,前去树林解手的三人却不见回转的影子,沉着脸考虑片刻,杨老四丢下吃剩一半的干粮起身往树林走去。
韩钦安看着杨老四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树林里,移开视线环顾四周,手中半举的糕点缓缓放了下来。
又是半晌过去,别说那解手的三人,就连前去寻找的杨老四也不见了身影,心下暗道不妙,韩钦安拍拍衣上沾染的糕点屑站起了身。
“我去去便回,你在此处守着哪也别去。”韩钦安柔声对师俜说话,摆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免得招来他担心。
“哦……好……”师俜半塞进口的糕点还未来得及咀嚼,呆呆的抬头看着韩钦安囫囵应声。
低声吩咐剩下的一个家丁好生照看师俜,韩钦安沉着一口气稳步走向不见了四人的树林。
山间愈发冷清,寒意微微穿透衣物直刺背脊,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师俜突然觉得食难下咽,收拾好剩余的干粮起身欲坐回马车歇息。
没走两步身后即传来物体闷声倒地的声音,循声扭头一看究竟,却见方才还闲适着打盹的家丁已然昏死了过去,两三个恶棍模样的彪形大汉正环抱着胳膊不怀好意的瞧着自己,顿时吓得手中抱着的干粮洒落一地。
“你们、你们是何人!大、大胆!……”师俜强装镇定着说话,嗓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哈哈哈哈!……”彪形大汉们仰天笑开,好笑的看着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装腔作势。
“二、二少爷!……”师俜恐惧不已,心如捶鼓般在胸腔跳个不停,双腿抖成了筛子,却仍努力转身往林子方向跑去,“二、二少爷!……”
彪形大汉们仍是抱着胳膊立在原地笑看师俜无谓挣扎,待他跑开几丈距离这才挪动脚步,三两下就将师俜制服在地。
“救、救命!……”师俜面朝下被压在沙地上,细腻的脸颊硌得火辣辣的疼却仍是不停扭动身子反抗。
“哥,别真伤着他,大当家可是要好看书生来着!”一个貌似最为年轻的大汉开口说到,正用力按着师俜的另一人闻言稍稍放轻了手下力道。
“行了,这就绑回去吧!”
一眨眼工夫,师俜即被绑了个严严实实,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提起身子扛上了肩,吓得又扭动起来:“救、救命!……救命!”
身子即便再轻终究也是男子,不停的在大汉肩上扭动挣扎,让他不禁失了耐心,举起手就往师俜身上挥去。
“啪”的一声拍上屁股,五个火辣辣的手指印疼得师俜即刻噤声,又羞又恼又急又怕,断了线的眼泪珠子倒挂着滴落下来,颤抖着嘴唇轻声哽咽:“钦安……钦安……”
正在林子里焦急的盲目搜寻四人身影,心底却突然不安纠结,似乎……是俜儿的声音!韩钦安心急如麻却顾不得两头,拧紧了眉头心底一阵厮杀,咬咬牙疾步往回赶去。
焦急的奔回原地一眼便看见倒地昏迷的家丁,马车行李皆在,师俜却不见了身影。糟了!俜儿怕是遭贼人绑了!韩钦安抑制不住扑面来袭的惊慌,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不成!得静下心!韩钦安努力强迫自己回归平静,提着剑在地上扫过杂乱的马蹄印,沉着思索片刻挥剑便砍断马匹身上套着的缰绳,飞身上马沿着那串马蹄印追了上去。
挂在马背上颠簸了不知几里路,被人轻轻抬放到椅子里时浑身早已如散了架般生疼,师俜扭曲着煞白的小脸捂着肚子缩成一团,恶心的感觉直想吐,完全顾不上抬眼观察所处之地是何情境。
耳边嗡嗡的晕眩音渐轻,悉悉嗦嗦的窃窃私语声一点点传了过来,师俜闭着眼睛仰面张口呼吸,激痛的冷汗从额头渗透开来。
“这小书生真是生得一副好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