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爷焦心过重,卧床不起,这才还没焦急几天呢,佟家三少爷也不见了!
一道不见的,还有佟家的大少奶奶,贤惠有德,温柔娇弱,可谓是佟大少的贤内助。她这一丢,佟家有不少产业没人打理,本就混乱不堪的佟家更加人心惶惶。佟夫人日日烧香拜佛,佟老爷夜夜夜不能眠,佟家的下人们走的走辞的辞,一时间,偌大的佟家竟有颓颓要倒之势。
也不知是哪路凶神盯上了佟家,那佟三少虽是庶出,可也是佟老爷的老来子,很得宠,佟老爷这下子更伤心了。
于是这起连官府都没个头绪的案子,就交到了浊刀署手中。
张奉之听完,疑道,“那你这身伤,又是怎么来的?”
罗弘衣尴尬笑笑,“那日……我和手下几个捕快去佟家查证,回客栈时还是好好的,夜里正要睡下,却感觉全身无力。正待去看手下时,就有几个黑衣汉子闯了进来,我顾不得手下,只能先跟黑衣人打了起来,又怕伤及客栈无辜,将人引至外头,谁知那些黑衣人不止这些同伙,还有好些人在路上埋伏的,我又中了毒,便……”
“要伤你,光靠下药还是不足够。是车轮战?”
罗弘衣点点头,又道,“恐怕我那些手下已经……”说时,眼神已经黯然。
“那倒不一定。”张奉之安慰道,“也有可能是针对你而来的,听你描述,那些人应是江湖中人。”
“若是江湖人干的,这线索就更不好找了。”
张奉之微微一笑,“这才是线索。”
罗弘衣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奉之噙着自信的嘴角,心颤了一下,慌忙收起眼神,道,“什么线索?”
第六章
“佟家不过一介商贾,不大可能与江湖中人结怨。而围杀你的人训练有素,应是买凶杀人,只是为何独独只针对你?”张奉之看着他道。
罗弘衣微睁大眼睛,“因为我是浊刀署派来查案的!作案之人担心被我查出真相来,所以要杀了我……”
张奉之点头,道,“这手段虽是不智,若让你活命下来,倒是很大一个把柄。只是如今真凶以为你死了,才不做追究,要不然,我也没有机会救你一命。”
罗弘衣感激道,“我昏迷中,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你不似围观之人那般嫌弃我,反而将我安置在客栈,为我擦洗身体,还请郎中为我治伤。这份恩情……弘衣无以为报,若有他日,若我……”他一时情急,话说得颠三倒四,知道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红着脸,正待再说几句时,便看到张奉之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书生一般的男子指尖微冷,触在唇上,说不出的滋味。
“恩情什么的,你不必太过惦记,总有一天要你还的。”张奉之缓缓拿开手,道,“现下继续说案子。”
“嗯。”罗弘衣腼腆笑着,听他说。
“既然你还活着,总能记得那些黑衣人大概形貌特征,有了这些,便不难找出是什么人被收买了,顺藤摸瓜,就能一清二楚。”张奉之想了想,眉梢微挑,又道,“何况,能在你到佟府查案的头一天夜里便买凶杀人,看来他对佟家很是了解嘛。”
罗弘衣经他这么一提,恍然大悟,嘴角勾起,“可能是佟家的人干的!”
“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拐走,至今仍未有消息,能做到这点的,佟府的人嫌疑最大。”
罗弘衣激动地握住了张奉之的双手,紧紧攥着,喜不自胜,“多谢奉之,令我茅塞顿开!奉之,你真好……”
他竟如一个孩子似的带着喜悦而崇拜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张奉之,就跟撒娇一样。罗弘衣本就是刚至弱冠的少年,浊刀署内,上至师父下到师兄们,无不待他极为严苛,平日里不苟言笑,亦不曾对他多做提点。如张奉之这般循循善诱,温和可亲的长辈更是生平所见,养伤时心里已经对这秀雅男子生了亲近之意,如今更是愿意和他在一起,与他分享心事。
张奉之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念头,扯动一下嘴角,温言道,“我不过是帮你稍作梳理,不值得你如此感谢。”
“不,我是发自内心的,想要感谢你……”罗弘衣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之前不是说过了,这份人情总有会让你偿还的时候,你不必如此在意。”
“偿还了人情,是不是就再与你没有半分瓜葛了?”罗弘衣洞悉他内心所想,直言道出。他狠了狠心,脸色白了一分,严肃道,“若是如此,那我就不还这份人情了!”
原本张奉之确实是存了这份心思的,他与罗弘衣不过是救与被救的关系,待他好,是商人服务至上的心理,让他宾至如归,将来为他办事也更能心甘情愿些。眼下这少年倒好,竟拿着这份人情来威胁他,他张奉之什么时候被人这般威胁过?
张奉之冷冷地从罗弘衣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腕,皱了皱眉,颇有些不快道,“那就不用你还了。”
谁知,下一刻,他的手腕又被人牢牢禁锢住,罗弘衣焦急地看着他,“奉之……我不会说话,把话都说砸了,你莫要生气!我……我是口不择言,我只是想……想跟你做个朋友……”
他红着脸,怯怯地观察着张奉之的反应。
他人高马大,做这稚子般的表情,张奉之看了心中想笑,又不得不板起脸,手腕上还有不容让他离开的力道,隔着衣袖,能感觉到少年那双宽大手掌上的热度,想必手心里也紧张得出了汗。
最后,张奉之只好叹口气,“我确实想让你帮我个忙,借用浊刀署的户籍卷宗帮我找一个人,我愿等你办完这起公务再随你去浊刀署。”
罗弘衣根本不听,直奔他最担心之事,“办完事,我们还是朋友么?你别……别利用完了人,就,就跑了……”
张奉之终于忍不住低笑起来,抬手用力地给罗弘衣脑袋上敲了个爆栗,“真是败给你了,你小子说话怎么那么逗呢……”
罗弘衣展颜一笑,大孩子般地朝他眨眨眼,“说好了,你不许反悔。”转念又想了想,委屈道,“可我如今只知道你的名字,连你家住哪儿,家里有什么人都不知道呢……”
“你们浊刀署不是有户籍卷宗,你可以去查啊。”
“查不到……”罗弘衣盯着他白皙而富于书卷气的脸缓缓叹道,“管户籍的那人画工不好,画不出你这般好看的人。”
张奉之被他说得好笑又气结,忍不住抬手又要给他一个爆栗,被那小子宽大的掌给握住了,张奉之冷哼一声,“放手。”
“不放。”
“放开。”
“你先告诉我。”
面对这人的执着,就连张奉之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他只好道,“翰城追云堡,你若进得去,便去那里找我。”
罗弘衣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上下打量,“那个堪称铜墙铁壁的追云堡?……奉之,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张奉之淡淡道,“管账的。”
“怪不得……”罗弘衣见他一身儒衫,人又斯文儒雅,怎么看都不像是整日里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追云堡给你付了很多工钱?在那儿会不会受人欺负?若是你不介意……来浊刀署管账如何,我让师父给你出双倍的工钱。”
张奉之眼底隐着笑意,对他道,“浊刀署还缺个管账的?”
“你来了,就不缺了……”
“胡闹。”张奉之白了他一眼,“你那案子还没查呢,就想挖我去替你管账?罢了,日后你若是想见我,去追云堡就是了。”
罗弘衣也就是那么一说,他不清楚江湖中人是怎么行事的,况且要让张奉之进浊刀署,师父那关也不知好不好过。姑且按下,知道这人的老巢,以后想他了,便去找他,料想他也不会瞒骗自己。于是高兴地笑了笑,点头道,“那好,我们先去办案,然后回浊刀署查户籍,再跟你回家。”
张奉之听出他话中有不自然之处,“跟我回家?”
“回追云堡啊,那儿不是你家?”罗弘衣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奉之住的地方,只盼这案子赶紧结了才好。”
张奉之无语地看着他,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少年怎么……
怎么就那么……
有点,死缠烂打呢?
第七章
既是怀疑佟府里有真凶,那么罗弘衣这张脸是不能再被佟府的人看到了,何况他活着的事情连浊刀署都不知道,按那倔小子的意思,不破了案子就不回去复命。于是罗弘衣一个捕头,底下连个办事儿的人都没有,孤零零一个人,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了张奉之。
“怎么?”
“要……要如何才能破了这案子呢?”
张奉之颇有些不耐,“这是你本职工作,你干捕头的,还问我一个平头百姓该如何破案?”
罗弘衣自知不妥,可他身为小捕快的时候,也不过是上头给命令,他依令行事罢了。如今要他自己做决断,还真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浊刀署搬救兵吧,他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少年正是意气风发展开拳脚大干一场的年纪,案子还在那儿悬着,自己被人追杀得连命都快没了,这一趟回去,也不知会被师父骂成什么样,师兄弟们又会如何笑话自己。
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过是功夫好些,头脑是完全比不上那些经验老道的捕头的。
而如今他遇上了张奉之,他打从心眼儿里愿意亲近、信任这人,甚至对他有不只一点的好感。
然,他也明白,这人愿意陪着自己,一半是为了等着和自己一道回浊刀署查户籍,他也是因为这点而更不愿在未能破案前回浊刀署。一半是自己软磨硬泡死皮赖脸的缘故,没见着那叫吴昭的青年只要对张奉之使出这一手,张奉之纵然再不情愿,态度也会有所松软么?
罗弘衣想了想,还是道,“我有个法子,可是需要劳烦奉之……”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就说吧。”
张奉之回的很爽快。
罗弘衣道,“嗯……我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查,得有个借口让我进去,方才听奉之说,你打理追云堡的账务,管着各个分部的进项,那有没有可能……让追云堡与佟家谈生意呢?我扮作你的小厮,跟在你身边观察佟家人,如何?”
张奉之微微笑了下,“这主意不错,回头我去给你弄人皮面具来。”
他不必等罗弘衣说下去,就自己揽了去寻人皮面具的活儿,这让罗弘衣心里又是一阵激荡,盯着张奉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这人天生就合自己的性子,不必多说,他也能理解,也愿意帮自己做事,更难得的,是他这份平淡又爽快的态度。
如果他稍微跳脱出那怪异的心思,他便会发现,生意人大半都是这个性子,只是张奉之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中人,就有了跟生意人不一样的气质。
弄来了人皮面具,张奉之又让吴昭送来了分部的账目,认真看了一日后,方让罗弘衣准备好,叫了辆马车去了佟家。
佟家几经波折,虽是外强中干,但到底是大户人家,上下还是井然有序,偌大的宅子里也不见底下人有过多的惊惶之色,该干嘛的还干嘛,跟传闻有些不一样。
听说了张奉之是来谈生意的,佟老爷虽然病体抱恙,仍是坚持在正厅跟张奉之见了一面。只是张奉之并非以追云堡的立场来跟他谈生意,用的是他另外一处产业的名头,那处产业还算有点名气,在生意圈里不至于连个名字都没听说过,做的是马帮的生意。类似于镖局运镖,在某些城镇连接的道路上,山贼较为猖獗,因此只能依靠镖局或马帮,若要拓宽行商路线,少不得要跟做这些生意的人打好交道。
张奉之看准了佟老爷的心思,料想他是为了挽回颓败的家业,定会往行商路线上面去考虑,地方离得远了,佟家势颓的传言就传不过去了,做起生意来,那是只有方便的。
佟老爷亦知,在如今整个繁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还能有人上门来谈生意,那人也未必安的好心,只是不管好心坏心,对佟家有利,确实真的。
何况……
佟老爷粗喘了一口气,对一个下人道,“去叫表少爷过来。”
下人匆忙离开,张奉之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怪异,却是低头抿了口茶,不发一言。
佟老爷挤出点笑容来,满脸的褶子堆到了一处,“哈哈,贵客莫要觉得佟某怠慢,实则是老朽的身体不大好,眼下该谈的生意都谈完了。别项,交给隆清这小子绝对能让人放心……”
听到隆清这个名字时,罗弘衣的眉不自觉地一挑。
张奉之微笑点头,“那请佟老爷好生休息,细琐之事情让表少爷来操烦,我也能放心。”
佟老爷呵呵一笑,不多会儿,有一名身材颀长的青年进了正厅,先对佟老爷行礼,“外公,您唤孙儿何事?”再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张奉之,换上温和无害的笑容,“原来是家里来了客人啊……”
“清儿,这是来跟咱们谈生意的张公子,他答应把繁城到翰城的道分跟咱们,外公觉得这机会很好,两家已经定下来了,剩下的细琐事儿就交给你跟张公子谈了。”
“是,隆清定不负外公厚望。”
“这么拘谨做什么,老夫可从没把你当成外人过!”佟老爷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了正厅,独剩隆清与张奉之面对面。
隆清这人,看起来摸约二十五六岁,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举手投足说话都是斯文儒雅的,很难让人生厌。张奉之与他互相寒暄了一会儿,便入了正题,说到生意上的事儿,隆清便换了个人似的,侃侃而谈,说得很有几分见解,张奉之听了不觉微笑。
而罗弘衣,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这叫隆清的男人,令他厌恶得不行!
第八章
隆清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是比罗弘衣大一些儿,看着却相当成熟稳重,谈吐也十分得体,既不会显得过于健谈,也并不内敛自谦。他是佟老爷外嫁的大闺女的儿子,是大闺女的夫家破败了,佟老爷将他娘俩接了回来。算起来,也只比佟三少这个老来子年长几岁,只比佟二少小那么几年。
而从隆清的言辞中,不难看出,佟老爷现下是只有隆清这么个外孙能用了,家族的生意也逐渐放权给他。反观隆清,不骄不躁,既来之则安之,佟老爷让他谈生意他便谈生意,让他安排客人住房,他便安排下去。
何况隆清脾气好,样貌也周正,很得佟府人的喜欢。
隆清很快便安排好下人将佟府某处客房收拾出来,让两名客人住下。因佟老爷吩咐了,贵客远道而来,佟府又大,该尽点地主之谊。
傍晚,张奉之与隆清聊得相谈甚欢,直到当中的某个人看了看天色,方觉光阴如梭,过得实在太快了,不宜打扰别人用晚膳。而另一人也略抱歉地笑笑,老爷子病中,也该随时过去伺候云云,又言晚饭与热水会让下人送过来。
弘衣扮作张奉之的小厮,自然不可能单独住一间房,夜里下人们送来了晚膳和沐浴用的热水,一边泡着澡,张奉之一边有趣地瞧着咯嘣咯嘣嚼着肉骨头的罗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