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胜云望向前方,海岸线已经隐约可见,然而尚云行可能再也无法到达了。
尚云行的身体很沉重,不断地往下落,好像有巨石在下面坠着。梅胜云觉得双臂酸痛,已经快要抱不住他。
尚云行紧贴着梅胜云身体勉强站住,他仰着头瞪大眼睛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双手摸索了片刻,握住梅胜云的手
。
梅胜云手里被塞进一个硬物,然后他感觉到尚云行用力握着自己的手将身体贴得更紧,一声轻微的“噗”声被尚云行长长
的一声呼唤遮掩了。“秋~~”
尚云行努力伸着脖子,想再次触碰那张至爱的面容。然而那不过寸许的距离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最后一丝遗憾涌上
他的心头。一把湿热的液体流入梅胜云与他相握的手掌,梅胜云惊惶地低头,脸便碰上他的脸,于是尚云行微笑了。“秋
,记住,我是美死的!”
梅胜云感到尚云行的身体愈发沉重,且不断往下滑,他已经使尽全身力气还是抱不住那具被伤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
身体。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虚脱,竟然被尚云行拖着往地上扑去。
云之光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令他没有和尚云行一起摔倒在地上,尚云行的手依然紧紧握住他的手,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
两双手之间那只沾满鲜血的短刃。
突然间梅胜云抛掉短刃握住手掌大叫起来,一道红光从他手掌喷向上空,他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云之光大惊,立刻握住
他的掌心,发现大量的血从他掌心的十字伤痕喷涌而出。
云之光紧紧捏住梅胜云的手臂令他血液不能畅通,又连点数处穴道才止住狂喷的鲜血!过了片刻,云之光擦去梅胜云手掌
的浮血,看见那十字伤痕爆裂开来。
“他死了,这些曾属于他的血也要流尽吗?”梅胜云软软地躺在云之光怀中,虚弱而痛苦。
“胜云!”耳边传来云之光担忧的轻声呼唤,梅胜云抬起头喃喃而语:“他说如果非死不可,他希望能美死。他说他是美
死的。他就是想这样死,死在我面前,让我永远记得他。”
云之光将心上人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这是他的希望、他的选择,你别太难过了。”
“我不难过。”梅胜云将脸埋在爱人怀里,声音平静得异常。“他是美死的,我还难过什么。”
老五蹲下来察看,确定尚云行已彻底断气。他朝老大点了点头,老大朗声说:“梅侯爷犯险诱敌,手刃谋反逆贼夏洰,为
国为民立下大功。皇上有旨,将逆贼尸身悬挂城头三日,昭告天下。”
梅胜云猛地抬起头,冷冷地说:“你们要他尸身,便将我也变成尸身吧!”说罢他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老大解释道:“夏洰谋逆造反之罪依南正律只是暴尸已经算宽大了,毕竟给他留了全尸,侯爷莫要为难我等。”
“胜云,尚云行的魂魄已经离开,这不过是一具无主躯壳罢了,你这样的坚持有何意义?咱们走吧,张勇他们等着咱们出
海呢。”云之光拉住梅胜云。
梅胜云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他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尚云行,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过是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罢
了,他从来不在乎这些俗套。”梅胜云眼中悲伤暂敛,转头对安远说:“小安,你晕船,别跟我们去了,我散散心便回来
。老五,你们回去把园子收拾好等我们,一草一木都得给我恢复原状。老大,代我问皇上安。之光,咱们走!”
安远急急地叫了一声“公子!”,梅胜云瞪了他一眼,他只得嘟着嘴低下头。
云之光搀着梅胜云穿过人群跟张勇会合,然后径直向海岸走去。老五小声安慰安远:“我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公子如
此心情还念及你晕船之事,你还不感激涕零,倒撅嘴吊脸的!”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老大摸了摸怀里皇上的密旨,还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梅胜云持有“如朕亲临”的金牌,皇上颁下
密旨,若他拿出此牌做不法之事,则收回其金牌并治其同罪。梅侯爷毕竟不是糊涂人,只是太性情了!
老五与安远将尚云行的尸身搬上马车,老大并未阻拦。
尚云行的尸身挂在杭州城南门示众,然而在当天夜里便不知所踪。
茫茫东海上一座大船孤独地行驶着。梅胜云趴在船舷栏杆上,目光追随着几只翻飞的海鸥,眼里依然有郁郁之色。
“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尚云行一定也很喜欢这大海作为他的葬身之地吧。”云之光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揽住他。
“是啊,他配得上这片海!” 梅胜云轻轻握拳,掌心中的十字伤痕清晰而深刻。
两个多月之后梅胜云与云之光返回杭州,快过年时,两人一起回到梅家庄与家人团年,从那以后,他二人便彻底放下所有
人事,带着安远老五消失无踪。
七年后。
梅家庄校场里,一群少年在习武。“荣儿,先别练了,跟娘去爷爷奶奶房里一趟!”随着梅胜雷的妻子袁氏的呼唤,一个
俊俏的少年跑了过来。“娘,师傅今天教的我还没学会呢!好难啊,我总是做不对。”
袁氏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没关系,晚上让你爹给你补习,多练几次就会了。快走,你三叔回来了。你三叔七年没
回来了,这次回来一趟,下次还不知哪一年呢。”
三月初六是南正皇帝四十大寿,宣布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南正周遭各盟国,北胡、西易、东盟、以及西域东海的一些小
国都派了使臣送来丰厚寿礼。整个京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皇上在御花园摆下筳席宴请各国使节,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文武
重臣及其女眷尽数参加。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浩大盛宴!
“父皇~~”如黄莺般动听的清脆声音在皇上耳边响起。“父皇,您怎么眯着眼睛,好像困了一般?”
皇上将自己最疼爱的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拥入怀中,慈爱地说:“玥儿珂儿啊,父皇老了哦。嫌闷么?去找皇兄们玩去吧。
”
“不闷!”姐妹俩异口同声。“玥儿(珂儿)喜欢陪着父皇。”
一阵微风拂来,一枚花瓣袅袅娜娜地落在玥儿乌黑的长发上,皇上爱怜地取下花瓣,心里却寻思着这样的微风怎么能将那
么远处花树上花瓣吹过来呢?筳席设在御花园中间的空地上,周围虽然花红柳绿,但距离筳席颇有一段距离,毕竟不能让
花叶之类的杂物落在客人的酒杯中吧。
下面突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喧哗,皇上皱了皱眉,放眼望去。他这才发现,天空中飘满了各种花瓣,悠悠扬扬盘旋着,却并
不落下。两个小公主惊叫着:“好美啊!”
园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惊讶地凝望着漫天花雨。
“神仙!”不同的声音发出同样的惊呼!
几名龙卫突然出现,挡在皇上身前,紧密地注视着随着漫天花雨携手飘荡而来的两人。
“秋!”皇上脱口而出,那无法忘记的翩翩身形,除了是他还会是谁!“退下!都退下!”皇上站起来,不顾礼仪地迎上
去。
花雨中的两人降落地面,俯身而拜。“恭祝皇上寿与天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秋!真的是你吗?”皇上激动得连平身都忘记说。
“皇上是怪胜云贺寿来迟,罚胜云与之光不得起身吗?”梅胜云低头轻声说。
“啊,平身平身!”皇上亲自扶起梅胜云。梅胜云微笑着抬头,皇上惊住了。“秋,你怎么一点都没变?云之光也一点都
没变!你们修炼成仙了吗?”
梅胜云轻笑道:“怎么会没变,只是变化不大罢了。”
“可是朕老了许多啊!”
“皇上正当盛年,愈发威武!”
“行了,你跟朕还说这些虚话!玥儿、珂儿快过来,快来拜见你们的~~王叔。”
“王叔?”梅胜云对这个称呼微微发怔。
两个小丫头扑了过来惊喜地问:“我们的王叔是神仙吗?”
梅胜云蹲下来拥住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丽女孩儿,这就是云妃的那一对双生姐妹啊!长得真快,那时自己抱她们的时
候,还是软软的一小团肉呢。
“秋,这次回来还走吗?”皇上终于忍不住把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问了出来。
“胜云只是前来为皇上祝寿。”
“朕每年都过生辰,倒不见你来为朕祝寿。”皇上颇有些赌气的口吻。
梅胜云微微一笑,转了话题。“皇上恕罪,胜云为皇上演奏一曲作为寿礼可好?”
云之光解下负在身后的长琴,置于梅胜云膝前。刘文扯起嗓子拉着长音宣到:“肃静~~梅侯爷为皇上献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静寂,众人无不满脸期待凝神而坐。
云之光一边听琴,一边四下张望。修思他们七个都在席,他身边那位美少妇,应该是谢紫宛吧,看来他们干得不错,已成
为朝中栋梁,可以携眷参加如此规模的国宴。何以抒的眼睛都瞪直了,跟个傻子一样,口水几乎都流了出来,云之光在心
里暗笑。那个少年,一身北胡打扮,似乎是桑蒲?没错,是桑蒲!这孩子不知还记得自己否?乌贝儿和贺澜起也来了,他
们身边的小男孩一定是他们的孩子了,答应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却食言了,云之光含笑向两人点头示意,而两人似乎没有察
觉,只是两眼直直地望着正在弹琴的梅胜云,只有那小男孩眼睛骨碌碌地东瞅西瞧跟他对上目光。
曲罢许久,四下依然一片寂静。何以抒猛地站起来大声问到:“梅侯爷此曲何名?”
“归去。”梅胜云回答完望了云之光一眼,两人一起伏地向皇上深拜。
“你们要走了吗?”皇上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就去了吗?皇上心里不禁有些恼怒。这没良心的家伙,就这样来勾起自己的
难受便撒手就走吗?
“皇上珍重。胜云去了。”梅胜云的声音也出现一丝颤音。
两人再次翩然飘起,耳边响起许多熟悉的呼唤。梅胜云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扔与何以抒,正是“归去”的琴谱。
漫天飞舞的花瓣渐渐落地,皇上望着御花园内被云之光营造花雨而落尽芳菲的树木心中苦笑,这便是所谓落花流水春去也
,从此与他天上人间么?
后人有词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