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出剩下的零星物件,展克翔犹豫着要怎么处理自己带来的木箱。这是捡回玩具那天临时买来装的,丢了好有像有点可惜,也不知以后用不用得着。
他忽然想起余子谦提到过堆放行李杂物的仓库间,于是抱起木箱,往以前的客房走去。
开了灯,房里堆了几个大纸箱和大量黑色塑胶圾垃袋,有的装书、有的是碗盘厨具,还有些没在用的旧家电。
展克翔随便打开一个离自己最近、看起来最不脏的大纸箱,正要把手上的木箱丢进去,却发现纸箱里一堆小杂物中躺着枚眼熟的东西。
这是个一脸无辜的粉红猫娃娃吊饰。在台北戏剧性重逢的隔天,速食店里,他塞给余子谦的东西。
展克翔觉得胸口抽了一下,眼眶有点热,却又无法理解。原来他始终住在余子谦不经意的思念片段里,怎么会觉得自己没被爱过?
但是余子谦,你既然肯留着所有和我有关的东西,为什么独独不愿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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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谦出发的前一晚,他否决了展克翔签定房屋租约的提议,只提了几项清洁整理的条件。当时的他没发现这是种意义不明的默许,默许某人在他的世界里扎根生长;而展某人也迟顿地没有查觉,开始了他没头没尾的漫长等待——等一个对初恋的交待。
展克翔辞去北部的工作,在余子谦公寓附近一间速食店兼了份差。向家里父母交待过后,有排班的日子他便住在余子谦家里。
速食店偶尔有客人留下的套餐赠品或小玩具,都被展克翔带了回去。对于同事调侃他二十多岁人了还收集玩具的说法,他只是笑笑。
小惠也曾嫌过展克翔略显幼稚的兴趣,在第一次带小惠回家后,他便收起了原本也摆满房间的玩具装饰。收起的玩具在某次过年大扫除时全进了垃圾桶,于是原本大多成双成对的玩偶,如今在余子谦房里变得孤影单只。
展克翔决定重新收集,让房里每只单身的玩偶都有个伴。
几个月过去,上班以外的时间,展克翔在余家到处摸摸坐坐,偶尔回忆以往相处的时光,不时想起什么新鲜事,便发简讯到余子谦的手机里。余子谦回覆的字数不多,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嗯」、「是喔」或其他语助词,不过对于何时休假、是否回家的问题,始终没有正面回应。
展克翔并不在意余子谦简讯内容的多寡,至少他们还有来有往,不至被拒于千里之外。考虑到余子谦可能不希望生活太被打扰,也多少习惯了他回讯时淡然的字句,展克翔的简讯攻势渐渐由隔三差五的骚扰降至每周两次,有时忙别的事忘了,也便罢了。
这样断断续续、若有似无的连系,日子也过了半年。
某天才刚送出久违的骚扰简讯,展克翔的手机就响了。
有没有这么心有灵犀!
展同学感动地按下接听,很遗憾的,却是家人来电。「爸喔,我刚下班。」
展克翔略感奇怪,最近他比较常回自己家里,照说没什么大事时,家人并不会特地打他手机。
「咦,有人到家里找我?好,我等等马上回去。」
戴上安全帽,跨上机车飙回家里,展克翔还没锁好大锁,便发觉隔壁骑楼下,一个熟悉的人影走来。
「……小惠?」他讶异地张大了嘴。
小惠一言不发,冲上来抱住了还在发愣的展克翔。
「翔……我想你、好想你……」
展克翔看不见埋入自己胸前那张脸的表情,只感觉身上还没换下的速食店制服,襟前湿了一块。
第十三章
余子谦服役的地点在高雄,与母亲的住处在同一区,然而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差别。独居多年、与双亲的联络并不频繁,无论父亲或母亲都各有新家庭,自己就像是多出来的人一样,待哪一边都不自在,实质意义上的「家里」,一向就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现如今,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现在可能住着展克翔吧。
只是可能。如果之前三不五时传来的简讯内容不是鬼扯的话,据判断,展某人每星期至少有一半的日子里待在他家。
昨天倒了垃圾、前天收了房间……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网路冷笑话。知道有个人在关心着自己毕竟是温暖的,余子谦难免不争气地小小感动、为着自己的动摇感叹,但这构不构成回家的诱因,他仍无法确定。
那些简讯慰问(或者更近于骚扰),余子谦只偶尔挑几封回覆,不过每每问到休假或返家计划,他总是不正面回答。
或许是还不到时候吧。距离会加重思念,造成疑似爱情的错觉。他们正各自站在不稳的立足点上互相测试考验,在心境或环境出现突破性的发展前,余子谦选择按兵不动。
最近余子谦比较常混的圈子,是群不打不相识的同梯。
可能是第一印象影响了人际关系,刚入伍时余子谦身型瘦,长得虽帅但书卷味太重,偏白的肤色更添了点娘气(虽然他尽量在隐藏gay味了),加上被动冷淡、不太说话的个性,不知不觉就被某些人看不爽了。
某次休假,余子谦又收到展克翔传来的冷笑话简讯,而且这次的内容异常难笑,正在恼火着这家伙怎么还不放弃难道我就这么默许了吗,难得烦扰的情绪不巧碰上一票人冷言冷语地挤兑,场面于是闹上了,一伙人约到附近公园篮球场定孤枝。
「现在是怎样,要打架?」余子谦冷脸。他不好战,但也并非打不还手。要围欧他可能跑不掉,但军法总不是设好玩的,他不信这群人真敢动手。
带头的大个子冷笑:「看你皮肤挺白的嘛,有没有天天防晒敷面膜啊,活像个娘炮,该不会是Gay吧?当兵可以看到这么多男人,还一起洗澡,你心里爽不爽?」
话一说完,几个人笑得一脸猥琐。
妈的,老子是Gay又怎样,我还天天看着你们的裸体打手枪咧。余子谦默默把真心话吞进肚子里,看了看四周找寻救兵,并发现来打球的人不少,当即话锋一转:「我倒听说过不打篮球的男人才是Gay,你们都是Gay吗?」
「聪明嘛,打球总比被打好。怎么比?单挑?三对三?」仍旧是带头的大个子代表发言。
「三对三就算了,不管和谁组队都是拖累我,就单挑吧。要不要顺便赌一把啊?」拜以往常和展某人单挑所练就,余子谦的个人战迹其实比团队战好得多,他不着痕迹地为自己开创有利形势。
自然没人受得了这种挑衅,于是对手们一个一个上,余子谦同学总算有惊无险地将火爆场面转化为阳光灿烂的热血乐活健康运动,还引来围观人士加入战局,并在事后算赌金时获得集体道歉。
惨赔者狗腿:「对不起啦余哥~你就是长太帅了,宅男们看不爽嘛……」
获利者挖角:「下礼拜的XX杯球赛你要不要和我们组队?有奖金的……」
虽然过程有点尴尬,总之余子谦莫名其妙交上了第一批朋友。休假时打打球、赌赌牌、或到彼此家乡拜访厮混,日子便和谐地一天天过了,和谐到余子谦几乎忘了在他家里苦守寒窑的展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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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恶的转机与突破性发展,源于一封闺怨简讯。
周末假日,便利商店外的板凳上,一票明显服役中的平头少年们年正灌着啤酒边闲扯。余子谦刚拆开三明治的包装,却不慎掉了两枚铜板,一弯腰要捡,手机又从另边口袋滑了出来。
「啊,搞什么……」他抹抹油腻的手,捡起手机搁到板凳上,决定先吃掉三明治、洗过手再收回口袋。
就在余子谦走到垃圾桶旁丢掉三明治包装时,他的手机发出哔哔声,是简讯提示。余子谦原本不打算理会,手机却被一旁吃泡面的阿杰顺手拿了起来,按下。
「喂,别乱按!」余子谦微微一惊,立刻出声制止,毕竟会传简讯给他的人只有一个……
「喔唷?有隐情喔~这么紧张啊,是不是你马子传来的?」几个人一见余子谦的反应,玩心大起,纷纷围了上来。「别还他!念出来……」
余子谦暗自吐血,最近展克翔的简讯骚扰频率已经降低许多,害得他一时松懈,居然就这么让手机离身了。偏偏手机已经被传到身高一八六的小辉手中,夺回无望,他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希望展克翔传来的是难笑的冷笑话。
小辉得意地高举手机,打开了简讯。
阿杰制住余子谦,众人挤成一团,开始阅读那封简讯。
*发信人:Love小翔*内容:谦~都半年了吧……你是真的忘了我还是忘了车要怎么搭啊?该不会那里男人太多,你就移情别恋了吧? 不~ 亲爱的,拜托不要变心啊,我买的床垫还很新欸,偶尔回来躺躺嘛,老子想玩贤妻play帮你开门放热水啊!
这是封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简讯,内容也只不过是情侣间常见的肉麻话,但一票人全安静了下来,因为传讯的对象很明显是个男人。
余子谦像是早料到了大家的反应,轻轻挣开阿杰的手:「看完了,手机可以还我了吧?」
「小余,你……真的,跟男人在一起?」静了一会儿,小辉吞吞吐吐地开口,生怕用错了词汇。
「……是啊,我就是个传说中天天防晒敷面膜的Gay炮一枚,平事没事最爱想着你们打手枪。离我远些吧,同性恋病毒会传染喔。」余子谦自我消遣。
忽然默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其实这样也好,朋友若不是真心往来,倒不如散了,他也乐得轻松。
反正,自己一向都是一个人的。
一阵沉默后阿健率先开口:「早说嘛。大家认识那么久了,要是早知道……那些玩笑我们就不会开了咩。抱歉啦!」
「对啊,你不要在意……」口拙的众宅男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生怕余子谦转身离开。
于是心底一股淡淡的温暖散了开来,余子谦装出一副跩样:「39块的小三明治根本吃不饱啊,拎杯又饿了。」
「走走走,今天去吃到饱,小余哥这边请、这边请,小心脚下楼梯,您的帐单阿杰付……」伟哥立刻顺着台阶下,恭顺有礼地搭上余子谦的肩起身。
「靠为什么是我——」阿杰抗议。
「有人叫你偷看小余简讯吗……」众人白眼。
于是几声抱怨伴着玩笑性的咒骂,一伙壮丁勾肩搭背觅食去。
晚餐后大伙约了打牌,余子谦想自己静一静,只身散步闲逛到附近小公园,无端喉头一痒,他走进超商买了包烟。
到凉亭里坐下,拆开烟盒,做上久违的点火动作时,竟有种陌生的感觉,这似乎是入伍以来的第一根烟。难以想像自己居然可以停烟这么久,余子谦忍不住感叹。
真是太安逸了。
如果事情可以永远逃避,那世上的烦恼真的会少掉很多。有操练、有朋友,天天干着没啥压力的小屁事,展某人远在看不见的天边,少了烦恼孳生源,难怪好一阵子都没想到要抽烟。
才吸了两口,忽见树影深处又有人走来,一样吐着白雾,当对方也走进凉亭时,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小余?」
「嗨,伟哥。」
「干,是你喔,吓死我……怎么没跟他们去打牌?」
「没事,忽然想静一静……」
「我也是这么想,就出来散个步——原来你也抽烟喔?」伟哥在余子谦身旁坐了下来。
「之前有,入伍后比较少了。」
可能是气氛使然,平时吵闹的人都不在场,两人静静抽着自己的烟,一时无话。
半晌,伟哥忽然道:「对不起。」
「蛤?」余子谦莫名其妙。
「你刚进来时被盯上,其实算是被我阴的。」
余子谦挑挑眉,等待下文。
「我也……那个,就,我也是Gay啦。」
噢。余子谦立刻听懂了。
「当初因为一点鸟事,我听到一些人偷偷在讨论我的性向。」
「嗯哼。」
「刚好,那时候你进来了。我煽动他们乱你,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想说先随便指个人转移目标,大家才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余子谦于是想起刚入伍时,似乎就是伟哥三不五时带头对自己冷嘲热讽。
「总之那时算是我起的头,还好后来没怎样,大家处得也不错,本来这事我也忘了,没想到今天你居然就这样出柜了。我又想起我们刚认识时的事,真的,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
「原来。」余子谦的口气没有怪罪,只有了然。
伟哥一无被骂、二也没被原谅,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得闲扯。「倒是,想不到你球打得不错啊,平常都没看你在练。」
余子谦顺着转移了话题。「还过得去啦,高中毕业就少打了。说起来倒要感谢你们,让我重新回归健康阳光青少年运动,虽然人已经不年轻了。」
「嗯,总之就是,对不起。这里还没有人知道我是Gay,今天看到你就这样承认了,觉得你……很有种。」
「呃,谢谢……」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没完没了的对不起,余子谦只好笑笑,一看烟快烧完了,又抽起新的一根。
「看你的动作,底子应该很好啊。怎么后来不打球了?」伟哥走出柜门后略感词穷,接着篮球的话题继续扯。
「我和第一个伴是打球认识的。那时刚分手,在球场上常想起一些鸟事……后来我就火大,退出球队了。」和展克翔分手后,余子谦几乎同时不再踏入球场,和积极慰留的队友们耗了一年,终于正式退出篮球队。上大学后渐渐看开,不再被往事绑住,但也只有偶尔在系级比赛时帮帮手而己。
发觉自己话题起得不好,伟哥尴尬地丢了烟蒂,想再转个话题,一时又无话可说,只好再度道歉:「总之,万事Sorry……我知道我的做法很……」
余子谦没说话,塞了根烟到伟哥嘴里,成功阻住他没完没了的自责,然后凑近替他点了火。
「好好好我接受了,抽烟时废话少点,尼古丁很贵。」
伟哥愣了会,而后抬起眼,两人相视一笑,余子谦呼出了长长一口白烟。
余子谦没有回覆那封简讯,但他忽然间有点想见展克翔。
第十四章
走出车站,余子谦讶异于自己的冲动。
才刚在公园和伟哥闲聊着,不过一线思念闪过,他居然就这么搭上夜车回台南,突然开口说要返乡时,伟哥叼着烟傻眼的表情记忆犹新,才一个小时前的事。只能说卡到阴啊卡到阴。
懒得等待班次不多的公车,余子谦招了小黄返回自家公寓。
出发前就联络了齐哥问钥匙,但齐哥干笑着表示人不在台南,他对忘记还钥匙的事一再抱歉,余子谦倒也不甚介意。
反正姓展的应该在吧,就算不在,大不了叫他送钥匙过来。
下了车走进巷子,上楼,在家门前停下,余子谦举手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没人出来回应。
睡了吗?还没十二点,平常这时间展克翔应该精神正好。敲门的音量有限,也许该叫展克翔替他装个电铃。
还是不在家?余子谦正想拨手机给展克翔,门就开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子。
噢不,不全然陌生。对于这张脸,余子谦似乎有一点点点印象。
「请问你是……?」女子一脸疑惑,但眼睛有点红。
「我找展克翔。」我才想问你哪位咧,余子谦心想。这人似乎曾在哪儿看过……他努力从脑海里挖掘,却掘不出任何人名。
「啊,他出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你要不要进来等?我叫小惠……」
余子谦目光离开女子的脸往下移,虎躯一震,随即沉默。
小惠。那个巨乳妹!现在胸部看起来更大了啊!难怪他眼熟。
见余子谦没说话,小惠忽然发觉自己身上只套着件男装的宽大T恤,而来访的是名陌生男子,她立刻大感不妥,于是改口:「啊,那个……我换个衣服,麻烦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