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羿愣愣地想,索性也牵了条竹篾,看着钟夙的模样制起来。
钟夙不免又看龙羿一眼。
龙羿冲他笑道:“朕也试着做做,好供小夙随时实验。”
钟夙沉默地看向龙羿的手。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龙羿的时候,这男人的手保养得很好,那时候他刚刚入了女人的身体,凡做事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一步引来杀生之祸。但或许也就是那次两人的见面,才有了后来派过来监视他的纪慕年,才有了仪羲园里的一切。
这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此时正拿着粗陋的篾条,和他一起织着灯骨。
钟夙心中微动,拿过龙羿手中的篾条,将自己织好的灯骨递给龙羿,指着旁边放置的白纸道:“皇上不如帮我糊纸吧。”
他说着,示范着糊了一面。
这糊纸可比织篾条简单多了,龙羿眸光微闪,抬头看着钟夙。
钟夙一句话不说,也没看他,又自顾自地编了起来。
纵然对面的人不说什么,龙羿却觉得自己如喝了蜜一般甜,连着嘴角也不由得弯起弧度,咧出个笑。
眼角瞥见皇帝的笑容,钟夙不知为何,耳根发红起来。
他屏息将注意力放在手上,埋头不顾他人。
等到深夜,钟夙试验了几个孔明灯,许是他记忆里的制作方法并没出错,灯只试验了两次,就飞上空中,到达稳定的位置。
龙羿看到腾到空中的白色灯笼,不由得心中一动道:“小夙,不如我们把剩下的全部点着看看。”
钟夙听罢,想着让实验更加精确,便同意了。
几只孔明灯缓缓在帐中伸起,龙羿忽然掩灭了油灯。
孔明灯中微微火光轻闪,在暗夜里越发炫目。一时间,满视野里只剩下那零星光亮,整个人如坠在星空一般。
饶是自己亲手制作,钟夙也为此景象失神片刻。
待到回神后,钟夙在黑暗中皱眉道:“还是把灯点上,小心它们烧了帐篷。”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到龙羿的唇附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49章:测敌情
一夜无眠。
天亮后,钟夙又是早早起身去安排制灯事宜。龙羿照例服药养了会神,醒来时就看到一人悄无声息地跪在床前,正是影卫夜鹰。
龙羿歪正了点身子,低声问道:“如何了。”
夜鹰禀道:“据微臣这几日探听观察,纪将军是被困在南楚太子楚熙游手中。”
龙羿微微缩紧了拳头,皱眉道:“又是他。”
以祈妃要挟的是这个人,刺杀贤妃的人也是这个人,如今将纪慕年囚禁的人,还是这个人。他自登基以来,与楚熙游交手无数,互有输赢,但几次落于下层,每次都是极为被动,触怒他的逆鳞。
夜鹰见龙羿手上青筋凸起,垂首低眉,不吭声。
龙羿在心里琢磨片刻,才开口道:“朕听小夙说,慕年和他离开之际受伤颇重。”他本来想询问纪慕年安危,话说到此,忽然又不敢再问下去。
夜鹰心领神会,回道:“皇上尚可安心,南楚人并没有将纪将军如何,只是将他囚禁起来。”
龙羿听罢,沉声道:“那你可见到了慕年?”
“尚未。”夜鹰道,“纪将军所困之地,有楚太子亲自把手。”他掂量着将实话盘出:“臣能力不足,只怕接近纪将军时被楚太子发现,是故就先回来禀告。”
龙羿闻言点头道:“那此时他们在何处?”
夜鹰道:“在南楚军中,已往晋南城来了。”
龙羿垂头不语,过了许久,忽地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低低笑道:“楚熙游还是老样子,他拿住慕年,无非是想和朕交换条件。”
他说到这时,微微沉吟道:“朕已让成风楠飞鸽传信请了纪老,想必过几日便到了。小夙做事认真,朕这几日看他那边布防策略,应当也没有问题。”他说着说着,阴霾渐扫,眸光渐渐收拢道:“那人谈的条件素来苛刻。朕断不会给他再有谈条件的筹码。”
夜鹰知龙羿有事吩咐,也不插话,在旁边恭听。
过了一会,龙羿的声音果然传来。
“依照小夙计划,殿时定然会发兵攻打南楚。夜鹰,你务必要和纪老汇合,趁战乱时潜入敌营,救出慕年。”
夜鹰知龙羿有所打算,立刻俯首受命。
待夜鹰隐去后,龙羿还是觉得气闷,到帐外踱了几步。
直到他看到钟夙身影之时,气闷之感方才减轻不少。
他也不去唤钟夙的名字,只是挑了个高地做下,直直看着钟夙背影。
钟夙在火器房内不知在和那几个火器师傅争论些什么,极为专注。火器师傅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从他们的目光中,似乎对钟夙的意见有些不解,却又颇为欣赏。
龙羿就在远处看着,恍然想起慕年的处境,心里仿佛有条绳子绷紧了,却又空荡荡的,够不着边。
昨日里封了钟夙护国将军,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龙羿心里慢慢想,若是等到西南战事结束,他该是把钟夙留在边境,还是留在京城。
若是留在边境,钟夙万一和慕年一样失手被擒,他该如何?
但钟夙不比慕年,慕年当日离山之时,就有纪老教训,要帮封国护守边疆,开疆立业,那时曲骛之乱尽在掌握中不会再出差错,故而遵了纪老的意思,派慕年去了西南边陲。
可钟夙,他却是想留在身边的。
思及此,龙羿心里一顿,忽然又觉得自己纵使对钟夙百般好,但那个男人却没有自己对他的那种感觉,反而平平和和,有种逆来顺受的感觉。
这想法慢慢地爬上来,一时间竟挥之不去。
龙羿烦躁地皱了眉头。他皱眉头的同时,视野里竟然出现一双戎靴,在他前面停住。
“皇上,你怎么来这了?”
耳边传来钟夙的声音,就是有惊奇之时,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波澜。
龙羿恍神,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笑道:“军中着实无事,闲来就想看看小夙。”
军中确实没有什么事,不用批改奏折,不用日理万机面对那般只会动嘴皮子的朝臣,整个营里,只有他最在乎的人。
钟夙听完龙羿的话,便后悔自己为何会开口问这个问题,索性又不说话了。
知道钟夙一时半会也不会开口,龙羿又不想自己先开口,干脆也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沉默着。
两人犹如两块木头,在原地站立了很久。之前听钟夙命令研制炸药的火器师傅在火器坊里进进出出,却还是见得两个人在外站着,连步子都没挪动一点,几乎成为风景线,与旁边的静物融成一体。
最后还是有一个哨兵小跑过来,他本是冲着钟夙来的,看到龙羿在时,明显顿了下脚步,磕头拜见道:“皇上万岁。”
龙羿也就点了下头,还是没开口的意思。
哨兵立刻就感到皇帝身上发出的森冷寒气,纵是他看不见,也直打了个哆嗦。
钟夙知这哨兵是他安排在前线探查的士兵,此时来必有要事相告,只好出言道:“何事?”
虽然短短二字,但毕竟是钟夙先开的口,龙羿旁边的冷气一下子活络起来。
无形中压力骤减,哨兵仍是战战兢兢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没有之前那番冷峻,稍稍放下心来,看了四周走动的人一圈,方才起身在钟夙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钟夙点了点头。
哨兵禀告完毕,退了下去。
待到哨兵退去,龙羿走到钟夙身边问道:“什么消息。”
钟夙侧头就看到龙羿的脸颊在侧。
他思及哨兵之前谨慎动作,居然也意识到龙羿此时含义。
钟夙的脸红了红,偏开龙羿的头,低声道:“南楚围城了。”
龙羿“哦”了一声,见钟夙的红颊,又是无奈又是心痒。
南楚围城速度竟是极快,仅仅几个时辰就布好阵营,钟夙登上墙头,举起了远镜,就看到不远处搭立的军帐,旌旗飘扬,楚字龙飞凤舞,印入钟夙眼帘。
中军将领何浦站在钟夙身侧,道:“金将军所料不错,南楚正如将军所言,是建营在城东南方向。”
钟夙放下了远镜,低低笑了声道:“东南处有水源,是驻军的良地。”
何浦道:“不知将军是否实行下一步计划?”
钟夙摇头道:“不行,我还需要确定距离。”
何浦皱眉道:“确定?”
钟夙道:“此战必要万无一失,我亲自去测。”
这消息传到龙羿耳里,龙羿的眼皮子瞬间跳了跳,拉过钟夙道:“小夙,前线这般危险,你确定要去?”
钟夙古怪地看着龙羿道:“皇上赐我护国将军,既然身为将军,冲锋陷阵自然是少不了的。”
龙羿心中微紧,还是不肯放开钟夙。
钟夙只得低低笑道:“皇上放心,钟夙并不是去冒险。我只在外围观测敌营。”
龙羿这才稍稍放了下心,知道钟夙说的有理,才依依不舍地放行。
夜里,钟夙带了一波人马潜到南楚军帐外,钟夙在附近观察片刻,有粗略估算了下距离,直至天要破晓,方才回到城中。
他刚回城,就看到德福站在城门口。
德福比钟夙心急许多,看到钟夙就开口道:“金将军!”
钟夙在德福面前下了马,道:“公公何事?”
德福欲言又止,心中踌躇了好半会,方道:“金将军,您刚出城的时候,皇上就跟着要出来,到城墙上吹了一晚上的风,现下又病着了。”
“……”钟夙无言。
德福既然开了口,索性就再说下去道:“不瞒将军,皇上到晋南关前就被行刺,若不是金丝软甲护身,怕是早就去了。”
钟夙微微一愣。
这事龙羿从未向他提及过。
他转念想了想,或许也是那个男人不想像他提及。
他思考间,德福的话又插了进来道:“金将军不要怪奴才多言,皇上这几年都十分挂念金将军,为了让金将军回来,皇上不惜去找瞳华大人施用禁术,身体状况一直未见好转。”
德福说这番话,显然已经知道了钟夙便是贤妃的身份,而禁术一说,也是他听成风楠说的。
而钟夙闻言,又是愣住了。
他回来,竟然与龙羿也有着关系。
禁术。
他原本是应该死了,那颗子弹打的地方很准,但是他却奇迹般地重生了,还从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拉扯到这个世界里来。
牵着缰绳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一时间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耳边德福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但钟夙耳里却没有了清晰的字音。
他在原地愣了许久,又想了许久,方才见城门上一缕光线投下。
暖日升起,逐渐破开晨雾。淡淡的阳光挥洒,释放着一点一滴的热度。
钟夙长长地吸了口气,才侧头问道:“公公,那此时皇上在哪?”
德福回道:“在宫将军的府中休息着。”
钟夙听罢,沉默着重新跨上战马,立于朝阳下,抖了抖缰绳。
马蹄哒哒而去,不一会儿就留下一道背影,德福看着钟夙远去的方向,正是宫少赫的府衙。
第50章:情相通
不一会儿,钟夙便到宫少赫府门,府内一股子淡淡中药味渗出,若有若无地酝酿在空气里。
宫少赫见到钟夙拜访,明显愕了会,迎出来道:“末将不知金将军大驾,有失远迎。”
钟夙被宫少赫奉承词说得有些尴尬,低声道:“宫将军真是折杀我了。”他顿了顿,顺口说道:“我听闻皇上病了……”
他只提到这一句,宫少赫立刻醒悟,接口道:“皇上昨夜不知为何去了城墙吹了一夜冷风,现下受凉在府上休息。”
说罢,他让道指了路道:“还是让末将带将军过去吧。”
钟夙颔首应了,随宫少赫行了段路,只觉得那股药味越来越重,眉间轻蹙,再行了会,又听到有人低低咳声,咳声中带着浓浓鼻音。
宫少赫停了脚步,道:“金将军,前面就是了。”
他自觉这位金将军和皇上关系非同一般,故此就原地打住,不再上前了。
钟夙又是点头道:“有劳宫将军了。”
宫少赫笑道:“岂敢,皇上龙体欠安,做臣子的自然应该多照顾些。”
钟夙微微一愕,随后扯出个淡笑,辞别宫少赫,往龙羿待着的房间去了。
等到钟夙走进房间,房间里的咳嗽声忽然止了,钟夙站在门外,就看到里面的人侧卧在床榻上,伸手拉过丝帕放在鼻尖,鼻尖微耸。
龙羿精神颓了些,脸颊染上病态的红晕,感觉门口有动静,放下熏了薄荷脑的丝巾。
“德福,帮朕倒杯茶来。”
那头皇帝如是说道。
钟夙默然无语,看着放在离床榻边不远处的案几,踱步过去。
龙羿头还在晕乎,看到一个朦胧的背影,微微一愣,脑袋里来来回回绕了几个圈,才想起来这个背影是小夙的,立时眨了下眼,将眼瞪大了些。
钟夙衣摆微动,转眼就到龙羿面前,递上一杯茶。
龙羿看着茶杯上水汽氤氲,热气飘渺,心中忽然生出暖意来,纵然他寻常脸皮颇厚,此时竟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只是皇帝面上本来就泛着红,钟夙一时间也看不出。
“你怎么来了?”
龙羿一边问,一边用手撑起床头,去接钟夙手中的茶盏,许是心急了些,龙羿也忘记盏中是滚烫的茶水,垫到盏壁才反应过来,反射性地收手。
屋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龙羿看着地上的茶盏,碎成几片,钟夙为他倒的茶也洒了一地,冒着一丝一丝的热气。
他喉头微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愣愣地看着。
“无事。”钟夙又转身去倒了杯热茶道:“德福公公说皇上病了,我就来看看皇上。”
他说罢,索性迈过地上碎裂的瓷器,坐在龙椅床边,端着茶盏,慢慢吹着热气。
龙羿难得见钟夙如此主动服侍他的模样,竟然又愣住了。
钟夙待到盏中水不那么烫了,方才将茶杯递给龙羿。
他能做到这一步,已是非常难得,龙羿接过钟夙手中茶水,只觉得又甜又涩。
钟夙复又俯身,去捡碎成一地的瓷片。
龙羿默默地喝了口茶,才开口找到自己的声音道:“德福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钟夙捡瓷片的手顿了顿道:“公公让我来看看皇上。”
龙羿“哦”了一声。
钟夙道:“皇上勿为钟夙挂心,钟夙只打有把握的仗。”
龙羿闷声道:“只有看着小夙,朕才安心。”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这么说,话说出口,两个人皆是一愣。
随后钟夙微微笑道:“皇上对钟夙如此,钟夙更会小心谨慎,不让自己有出事的可能。”
此时钟夙笑靥浮在眼前,自然腼腆,居然生出几分美意。
龙羿咽了口茶。
钟夙道:“皇上昨夜没有睡,如今钟夙已经安然回来,应该可以好好休息了。”
龙羿点头,眼睛还是直溜溜地看着钟夙。
钟夙道:“军中还有些事情,钟夙处理完便来陪皇上。”
龙羿眉毛微挑,脸上露出喜色。
钟夙不再说话,扶着龙羿躺下,帮他掩好被子。
龙羿喜上眉梢,只觉得今日的小夙格外合他的意,如坠梦中一般。
只希望一直在做梦就好了。
龙羿目不转睛地看着钟夙收拾完瓷片起身,走出房门,在房门前又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皇上,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