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天?”纪慕年挑眉问了句,细细思考起来。
“一线天是个峡谷,地势险要,是我们此去南楚边界必经路段。山势崎岖,若大军过山道,怕将士不易攀登,骑军的马匹难以前行。”卢衡禀道。
纪慕年闻言皱眉道:“南楚那边地势素来险峻,是不易攻打。”他沉吟片刻,听卢衡所说,确实有所顾虑道:“你带我去看看地形。”
两人边言边朝马厩行去。纪慕年随身带了几个近卫,往卢衡所说的一线天行去。
一线天离军营大约有三里路之遥,纪慕年和卢衡前进,行到峡谷前,纪慕年只见前方敞出一条宽敞大道,但道上方乱石堆积,崖壁斜凸,果真只让人看到只有一线天空。
他在外逡巡许久,想着要不要入内观测,旁边的卢衡道:“若是我军追击南楚,只怕南楚不会放弃这等地形埋伏在一线天两端。但若是绕路而行,也得有三四天才能再到南楚边界军营。”
纪慕年听罢,默默地看着前方峡谷,最终勒了缰绳道:“南楚确是已经退出一线天外?”
卢衡道:“昨夜情报,应当无误。”
卢衡是振武将军提拔上来的将士,驻守西南十余年载,经验老道,纪慕年不疑有他,又问道:“这峡谷有多长、有多宽,可有人进去查看?”
“侦察兵去看过几回,描了幅地图出来。”他说完,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黄帛,递给纪慕年。
纪慕年接过黄帛细细看了遍,仍是不放心道:“这事不能含糊,我亲自去看看。”
卢衡在一边不作声响。
纪慕年扯了僵绳道:“我进去看看。”
卢衡皱眉道:“纪将军,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纪慕年拿过马上长刀,侧握在身后道:“无妨,若我一人,没遇到绝顶高手,当可以脱身。”顿了顿,道:“若是遇到什么意外,你们见机行事,回到营中找金校尉。”
旁边的近卫称是。
纪慕年这才驭马,一人一骑,单枪匹马,行到峡谷之中。他虽艺高胆大,仍不敢大意,贴着崖壁边上行。
峡谷只剩得一线天色,越入了里边,越是昏暗。狭长的通道上,唯有纪慕年的马蹄作响。
纪慕年四下观望,目光渐渐转向两边崖壁凸起处,崖壁上有枝草杂生,但纪慕年越看越是古怪。
等到了峡谷正中,两边已经望不到尽头。
再行了段路,前方的马蹄忽然微微沉了一下,纪慕年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
与此同时,他闻得一股轻微的硫磺味。
脑海中刹那间惊醒,电光石火间,纪慕年纵身从马背上凌空腾出,地面轰然炸开,爆出“轰轰”巨响。
一瞬间,烟尘滚滚,爆破声近在耳边,灼热的气浪袭扫腾起,强大的冲击力瞬间打破了纪慕年在空中维持的平衡。
这一轮爆炸声结束,紧接着又是一轮,环环相扣,峡谷当中只见热浪翻腾,红舌吞吐,石破天惊。
纪慕年勉力运功挡住层层爆破冲击,在一片浓烟中,他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尖锐呼啸,他勉强侧头,眸光刚转,便看到一条布满倒钩的血红粗箭朝他射来。
箭头不断扩大,瞳孔里俱被这一箭填满。
纪慕年被火器牵制,一时间无暇再变身形,只得勉力避开血箭。他只听“嗤”一声声响,血箭猛刺入右腿,腿中传来一阵剧痛,再空中再稳不住身形,一头栽了下去。
地面爆炸声声不断。峡谷当中发出一阵呐喊声。
纪慕年摔在地上,用一手挡住不断而来的烟尘,一手拄刀支地,支撑起身子。
待到爆炸声过、硝烟弥漫后,散开一阵烟雾,纪慕年抬头,只见崖壁的凸石处,漫山站满了南楚敌兵。南楚士兵每人配备弓箭,尽拉上满弓,直至峡谷中一人。
他目光微紧,试图从地上站起来,腿上却传来专心疼痛。
一人在远处呵呵笑道:“纪慕年。”
纪慕年抬起头,正看见远处那人,紫衣云烟,纵是在战场上,也是一身布衣,贵气百态,正是不久前他炸南楚粮库时遇到的高手。
楚熙游看着峡谷中那人狼狈模样,心情愉悦道:“果然是纪家传人,本殿为你安排了这轮番火器,居然也让你撑了下来。”他越说越是开心,手指埋伏在峡谷中遍野的南楚弓箭手,笑道:“本殿实在是对纪将军厚爱得紧,不知纪将军能否消受得起我楚国万箭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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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夙练完刀,回到营帐中,没见纪慕年踪影,略觉得有些奇怪。
往日里纪慕年总是将他带在身侧,今日他一早虽出去练刀,纪慕年也应该还在帐中的。
他唤过来一位近卫问了纪慕年的去向。
近卫低头答道:“纪将军跟着卢将军一起出去查探了。”
钟夙“哦”了一声,想是纪慕年临时有事,也没多说什么,准备返回自己帐中。
许是巧合,他刚入帐,就看到一人骑着马自外归来,他扫了一眼,居然是那近卫口中说的卢副将军。他微微顿住脚步,再仔细地看了一眼,居然没见到纪慕年的踪影。
这时,他心里涌起微微古怪的念头。
这念头尚在萌生,钟夙只听到南方传来“轰”一声巨响,如平地里炸开的雷声,且源源不断地响起。
钟夙听得那声音,当是南楚火器爆炸的时候产生的声响,脸色变了变,再次拉过刚才那近卫问道:“纪将军刚去的方向是哪个方向?”
近卫指了指南边道:“好像是在那边,刚卢将军也是从那边回来。”
钟夙脸色瞬间一变。
心头古怪的感觉愈盛,他快步走到卢衡马前,也不顾身份地位,直接拦住卢衡去向道:“卢将军可知纪将军在哪?”
忽然被一个校尉拦住去路,卢衡微微紧了紧眉头,但见识纪慕年一直照顾的并特地交代过的那个小将,他按耐住脾气道:“纪将军在一线天探查地形。”
钟夙听罢,瞳孔微缩道:“我听卢将军也同纪将军一起,为何先回来了?”
卢衡面不改色道:“纪将军还在研究地形,命我先回来处理军中事务。”他目光微沉道:“本将指导纪将军宠你,但在军营中也要知道好歹,你一校尉敢拦本将的路……”
他说话声音铮铮,正要想法子责罚钟夙,钟夙却不等卢衡说完话,自顾自地奔至马厩。
练刀时候的长刀尚还在手里,钟夙骑上马匹,也顾不上营帐中的规矩,狠狠抽着马鞭,马吃痛向军营外狂奔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钟夙依照之前爆炸声方向策马飞奔,过了一会便看到一线天峡谷,他在峡谷前夜不停留,直接冲到谷内。
视野里便暗,钟夙闻着风过耳的呼啸,在峡谷中奔了不一会儿,便听到“嗖嗖嗖”箭矢破空之声。
他抬头便见峡谷中站着众多穿着南楚服饰的弓箭手,弓箭手的箭头所指,正有一人一手拄着长刀刀柄,一手执着玄铁宝刀,劈开不断射来的箭矢。
那人腿上插着粗红血箭,后背上也插了几支箭羽,遥遥欲坠。
钟夙失色,手中却不停留,驱马冲入箭雨中,挥刀拨开箭矢,喝道:“纪慕年!”
纪慕年听闻有人呼喊,侧头瞥视,只见一人一马不惧危险,直冲自己而来,校尉红巾飞扬,不是钟夙是谁。
他看到钟夙正脸,心中一惊。但钟夙转瞬奔到他眼前,又喝了声:“快上来!”
说的同时,钟夙执着缰绳的手瞬间伸出,拉住纪慕年的臂膀,拖力将纪慕年甩到马后。
纪慕年终借钟夙之力跨上马背。他此时全身虚脱,已然无力,刚跨到马背上,身形不定,就往后仰。
钟夙立刻抓住他手,低声道:“抓紧我!”说罢,长刀挥舞,夹紧马肚,顶着箭雨,往峡谷另一端冲去。
纪慕年勉强稳住身子,拨开几支羽箭,再支撑不住,靠在钟夙后背上,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很快濡湿了钟夙的后背,钟夙嗅着血腥气味,心如刀绞,一时间竟然难以开口,只管驱马,盼快点脱离包围圈中。
狂奔中,一线天对面的亮光慢慢扩散开来。
一直站在高处的楚熙游眯了眯眼,手慢慢摩挲着掌中持着的弓。
小卫低声道:“殿下,他们快要脱离我们的包围了。”
楚熙游低低笑了一声,琢磨着纪慕年和钟夙的背影,低低笑道:“脱离?”
他说完这话,眸中涌上一层血色,一如当初射杀贤妃时的样子。
小卫跟随楚熙游多年,见到楚熙游此时模样,立刻呈上三支血箭。
楚熙游接过箭,拉开弓弦。
血箭三支再度连射,空气中的呼啸声格外刺耳,如鬼泣狼嚎,直扑目标。
这声音钟夙再熟悉不过,心中骤然崩紧,发狠抽向马臀,随后挥刀拨开一支血箭,箭尖与刀尖相撞,刀上砰然裂开一个缺口。与此同时,跨下的马嘶鸣一声,向前奔了几步,终出了一线天峡谷。
随后钟夙察觉到纪慕年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微微一紧,身后的人又是喷了一口血出来。跨下的马亦随之悲鸣,轰然倒地。
钟夙忙转身抱住纪慕年,跳离马背,只见一支血箭斜插入马腹,另有一支血箭,插在纪慕年后心,末了整个箭尖。
见主帅射中敌军将领,南楚军爆发出高喝声。士兵纷纷从峡谷壁上攀下,往纪慕年落马的方向围来。
钟夙刻不容缓,将纪慕年一支手搭在自己肩上,带纪慕年窜入旁边的矮丛中。
后边的人立刻追杀过来。
钟夙借着草木掩护,带着纪慕年逃窜。但他带了一人,速度终是慢下很多。
见身后人声越来越近,纪慕年微微睁眼道:“钟夙,你快走。”
钟夙皱了皱眉头。
纪慕年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难受地又闭上眼睛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走没人会追你。”
钟夙还是皱着眉,带着纪慕年一步一步跑,沉声道:“要走一起走。”
“你若是带上我,我们两个都走不了。”纪慕年声音有些迟缓,话刚说完,又吐出一口血,脚步有一步没一步地迈,完全是钟夙在拉着他走了,他惨笑一声道:“你若回去,还可以帮我报仇。更何况,龙羿还在那等你。”
钟夙脚步不停,心中却是一痛。他知纪慕年所说是事实,但总放不开这个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亦师亦友的人。
纪慕年微微喘了口气道:“卢衡应该是叛变了……我怕他执掌军中大权,你一定要回去阻止他。”
钟夙涩然望着纪慕年,不知该说什么。
纪慕年说完一句,又吸了一口气,他伤在肺腑,说话断断续续道:“皇上交给我虎符,放在我枕下的密匣里。匣子的钥匙是我头上的银铜发簪。”他用尽力气,用手抓过自己的发髻,扯下发簪,塞入钟夙手中,再抓过钟夙掌心,将手中御赐的玄铁宝刀递给钟夙道:“若那些人不信你,你就出示这把刀。”
他说完,脚下绊倒一块石头,一个踉跄,扑在地上。
钟夙亦被他牵扯,摔在地上,他忙起身再去扶纪慕年,被纪慕年伸手一把推开。
“快走。”纪慕年嘶声道。
钟夙咬牙,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军令。”纪慕年的声音已然哑了。
钟夙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尖很酸。
“快走啊……”纪慕年开口,又是一股血喷出来,在地上蜷起身子。
钟夙闭了闭眼,再睁开道:“纪大人,钟夙谢你一辈子。”
纪慕年闭眼,将头侧在一边不理会。
钟夙往前走了几步,忽的转过身,对着纪慕年伏在地上的身体迅速拜了三拜。
纪慕年仍是没有反应。
钟夙再度狠狠咬牙,转头往前奔去。
待到确认钟夙离开,纪慕年方才慢慢睁开眼。
眼前俱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他冥冥看到一人抬眼对他笑道:“慕年,你可愿意和我一起下山。”
他看到自己垂头,涩涩笑道:“师兄去哪,我便跟师兄去哪。”
此去经年,师兄遥不可及,但那一日诺言,却成永远。
第44章:重聚首
钟夙快速在丛林里前行,速度比背扶着纪慕年的时候快上许多。
待到后面的人声渐渐淡去,他忍不住又再忘了身后一眼。
丛林茫茫,眼下已见不到纪慕年的身影了。
钟夙沉住气,手中紧紧握着纪慕年递给他的银簪和御刀,脚步停留,往一线天山崖上爬去。
此时峡谷的路已被南楚追来的将士堵住,他只好从绕到谷顶重回军营。
山石陡峭,钟夙徒步借着地形掩护攀行,到达谷顶时,往峡谷四周望了一圈,只见山下绿林掩蔽处有人头攒动,待到他集聚目力望去,赫然发现山林中居然暂候着不计数的南楚军队。
这一惊非同小可。钟夙想到纪慕年之前说的话,心中越发不安。
他快速下了山坡,往北封军营狂奔而去。
一路又奔了三里路,钟夙见到北封大营,仍没停下脚步,只管往纪慕年的军帐方向跑。
军帐外站着两名近卫,见是纪慕年宠信的校尉,连忙拦住他道:“金校尉,卢将军在里面。”
钟夙皱眉道:“他在里面作甚?”
近卫道:“卢将军说纪将军要他到帐中取封信笺。”
钟夙眉皱得越发深了,道:“我有重要东西落在内帐,正要取出。”
他的内帐和纪慕年的军帐连在一起。近卫听罢点头放行。
钟夙快速撩开帐帘,直直入到纪慕年往日就寝的房间,正看到卢衡从纪慕年枕下拿出一个小铁盒。他目光骤紧,喝道:“卢将军,你在做什么!”
卢衡未料到会有人闯进,惊得回头望向来人。见来人是个校尉,他的心顿时一宽道:“金校尉,你如此对本将大呼小叫,不成体统。本将只是奉纪将军的令,帮他取些东西。”
钟夙挑眉冷笑道:“取些东西?”他的声音逐渐压沉:“敢问卢将军,是取些什么东西?”
卢衡见眼前的人气势压下,不由得皱眉道:“本将要取些什么东西,你一校尉无权过问吧。”
钟夙直视卢衡眼中,气势当仁不让:“末将方才也见到纪将军,只是纪将军告诉我,卢衡叛变了。”
卢衡脸色顿时一白,沉声喝道:“金中!军营之中,你敢如此放肆!”
他说完这话,心里转过数转,直觉得此人威胁巨大,朝外喊道:“来人!”
“人”字尚未脱口,钟夙抢手就去拿卢衡手上的盒子。
他这一招擒拿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用得颇为熟悉。卢衡见招,硬生生地把“人”字咽了回去,闪身躲开钟夙攻击。
钟夙冷冷道:“卢将军还是把那盒子给我。”
卢衡未料到钟夙出手,将盒子抓得越发紧了,怒斥道:“金中,你好大的胆子!”
他这一声惊动屋外的近卫,两个近卫面面相觑,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状况。
但军令如山,卢衡和金校尉都没有命他们进去,他们也只在外面候着。
钟夙瞥一眼帐外,冷冷笑道:“我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及卢将军。”说罢,手向前一伸一摊,厉声道:“拿来!”
他这一声已经近乎肃然,听得卢衡不禁胆寒。
纵然他跟着振武将军多年,也少见有一个年轻人有如此压迫之力。
卢衡失色,脑海中速转,不再理钟夙,拿着铁盒就往帐外行去。
钟夙立刻抓住卢衡肩头道:“卢将军,你不把铁盒交出来,我不会让你走出这个营帐。”他这句话斩钉截铁,动作更加利索,直接朝卢衡手中的铁盒劈手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