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叶白已经离去。
齐傲不是小人物,也不是初出茅庐的自以为老子爹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的纨绔。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父亲走的棋有多险,
也很认真的听取了自个父亲的意见,早早拾掇完自己后,挑个恰恰好的时间,打算着就是装孙子做狗腿也要努力巴上叶白
的大腿。
不过有些时候,最叫人郁闷的显然不是装孙子做狗腿,而是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到头来却连孙子也没法装,连狗腿也做
不了。
“寻少爷出去了?”齐傲的笑脸有些不太自然。特地来了却没碰见人不算什么大事,但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开头。不过就算
再不好的开头,有些事也必须去做,所以齐傲平心静气的问出了叶白去曲家位于丹阳的静山别院后,就默不作声的出了飞
云城在丹阳的别馆,向静山别院走去。
也正是这个时候,被齐傲一心一意寻找的叶白,正坐在曲峥云的旁边。
曲峥云是躺在床上的。喜气的大红缎面万福字丝被掩不去他脸上的苍白;但他脸上的苍白,却又掩不去那天上绝无世间仅
有的容色,以及那已经杂糅进了骨子里,一举手一投足中流露出来的风骨。
曲峥云很漂亮。叶白从一开头就知道了,因为曲峥云漂亮得能够让他记住。
曲峥云不简单。叶白也知道,因为对方在这么漂亮的情况下,还能大摇大摆的做出喜欢闻人寻的姿态来。
不过曲峥云是很漂亮还是不简单,对叶白来说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从来懒得多理会曲峥云,仅有的几次接触,不过是因
为对方给他找来了一把刚好凑手合用的剑而已。所以这一次,叶白尽管能走进已经差不多和飞云城撕破脸的曲家别院并见
到曲峥云,却也不打算多说多做什么,放了东西便准备离开。
但是曲峥云用一句话让叶白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曲峥云说:
“有人和我密谋,诱你去邙鬼山。”
叶白一直平静的眼神有了些闪动。曲峥云帮人陷害他,或者就干脆曲峥云自己陷害他,都不能让叶白惊讶。但曲峥云会自
己主动说出陷害了他,却终于让叶白有了惊讶。
然而这难得的惊讶也不过转瞬即逝,虽然曲峥云做了的事情,连先前的秦楼月,都没有做过。
曲峥云知道叶白的个性,所以他不打算能怎么震动叶白,见叶白停了离去的脚步,便已经微笑起来:“坐一会?”
把方才那一句话放在心中的天平上,叶白衡量了一会,默不作声的继续看着曲峥云,但并没有坐下的打算。
曲峥云也不以为意,只依旧微笑着,继续开口,轻声细语:“是谁同我密谋的,我不打算说。一件事卖一个人就够了,卖
多了,就不挣反赔了。”
叶白不在乎曲峥云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惊世骇俗,他直接询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因为就算我做了,你也不在意。”曲峥云也坦然回答。
叶白的眼神又微微闪动了一下,继而就恢复往常的平静,却是因为已经接受了曲峥云的答案。
叶白的心思不难猜,在看见对方眼神平静下去后,曲峥云就知道自己的答案已经被叶白接受,并再一次确定这次的事情便
算这么揭过去了。
曲峥云心中突然就有了些感慨。静静倚着床沿一会,他主动开口:“我总该为阿寻做点什么。”
叶白没有出声,并且也还不曾离开。
曲峥云微微垂了脸,他沉默一会,轻声道:“我喜欢阿寻。”
“喜欢?”叶白难得开了口。他看着曲峥云,眼中没有冷漠也没有嘲讽,甚至语气还很平静。但就是这平静语气说出的话
,却比冷漠更加冷漠,比嘲讽更加嘲讽,“你不喜欢他。”
曲峥云还是微微垂着脸。他就这么静静的呆着,然后任由掺了些许复杂的笑意爬上他的唇角眼底:“叶大人,你总喜欢说
实话,并且总能说出实话……所以,那么多人不喜欢你,连天下宫主,也不愿保你到最后。”
叶白并不在乎。
因为他从来不在乎曲峥云,也从来不在乎秦楼月。所以不管秦楼月做了什么,不管曲峥云说了什么,都不能让叶白稍微动
一动容,伤一伤心。
曲峥云当然不会像女人一样和叶白耍嘴皮子的功夫。他闭了闭眼,由着仿佛冬日刻骨寒意一般的寂静在周围流窜良久,才
慢慢开口:“我一直决定要喜欢阿寻。”
曲峥云微笑起来:“阿寻有什么不好?很善良,很热诚,很美好,很简单……很简单。”他仿佛在轻轻叹息,“阿寻不喜
欢算计人,不喜欢支配人,甚至还不喜欢防备人,能够把王公贵胄看得和小厮马夫一样。我不是他,但我告诉自己,要喜
欢他。”
要喜欢他,就不会时时想着防备。
要喜欢他,就不会时时想着算计。
要喜欢他,就不会时时想着支配就不会时时想着往上爬就不会时时煎熬于承诺和欲望!——
曲峥云想要喜欢闻人寻,想了整整三年。
因为他想要守一个并未承诺的承诺——当个普通人,当个好人,一辈子。
他真的努力了。曲峥云想着,他真的找了一个很美好很热诚很善良很简单的人,打算喜欢,打算和他一样普普通通的生活
。
可是,就是最贫贱乞丐得了一锭银子哪怕其实没有能力也想要第二锭;就是他挑选的那个最简单最善良的人,在知道了自
己是别人的替身、学着的都是别人会的东西后,也愤懑忿恨,辗转难眠。
曲峥云累了。
他其实不怕自己有朝一日不得好死,但他却从头到尾都不愿意被一个个不如他的人踩在脚下。所以他最终没能承诺那个他
很想承诺的人,也最终,破了那个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的承诺。
“如果你练武,不错。”叶白看着曲峥云,突然难得的开了口。
曲峥云微笑着。有着一张惊世容貌的他,得到的赞誉其实不算多。因为在这个武力至上的世界里,大多数人不会真正把目
光放在一个不练武的世家子弟身上;只有聊聊的诸如齐阎及何采衣的几个人,方才能看透那张温和笑颜下的冷漠和心计—
—然而只是感情冷漠精于计算的曲峥云也并不是真正的曲峥云!
没人知道。
所以今天,曲峥云当着叶白的面,自己撕下了自己的最后一张面具。
不为其他,只是寂寞。
“我的身体不行。”曲峥云轻声笑着,笑容里是刻骨缠绵的锋利。
叶白点了点头:“就算不练武,秦楼月也喜欢你。”
曲峥云哑然而笑,那难得流露出来的锋利便一点点收敛:“如果换了是天下宫宫主听我这一席话……大抵明日,你就可以
听到曲家嫡子离奇身亡的消息了。”
“喜不喜欢和杀不杀,是两回事。”叶白平静道。
曲峥云轻轻唔了一声:“就和他对你一样?”
叶白不为这个问题所动,回答得也自然也平静如初:“是。”
曲峥云看了叶白一会,他的眼中突然有了促狭:“那闻人城主呢?他喜不喜欢我?”
叶白看了曲峥云一眼。
曲峥云不是很困难的就在那墨色的眼眸中找到了清楚的杀意——和冬天雪地里的红梅一样的清楚刺目。
“我不喜欢他喜欢的东西。”叶白这么回答。
曲峥云毫不意外。但接下来,叶白却问了一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最后那一段时间,你有多喜欢闻人寻?”
曲峥云怔了一怔。抬眼看了那仿佛古井不波的面孔好一会,他慢慢微笑起来,已然收敛所有锋芒:
“我喜欢得想杀了他。”
○三九 爱
夜幕深深,在进入丹阳的咽喉之处,齐傲静静蛰伏,在他面前及膝的杂草之后,有一队近百人的为付家卖命的队伍。
齐傲已经缀着这支队伍整整三天了,也亲眼看着这支队伍从精神饱满谈笑声风到现在的双眼通红惴惴不安——三天之内,
这支队伍已经由满员的一百三十二人降到了如今的不足一百。
——这当然不是齐傲干的,而是叶白。
天上的月在不知何时被云朵隐了去,于是地上的篝火,也就燃得越发孤单了。
透过茂盛的杂草,齐傲看见一堆团团围在一起的人中走出了小心翼翼的走出了两个人。
齐傲一眨不眨。
那两个走出来的人显然不敢也不想离人群太远,只稍稍走了一段到杂草丛中,就开始站定不动。
齐傲死死的盯着那两个人,不肯放过一丁点细节,就连眼睛也只在实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才飞快的眨动一下,仿佛生怕就
此错过了什么。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蝉依旧在叫,虫依旧蹦跶,还有风吹过野草的声音,沙沙——沙沙沙——
已经不知道被草中的各种虫子咬了多少口的齐傲望着远处好端端站着的两人心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松一口气,但
他几乎能清楚的听见,远处那被折腾得够呛了的人群发出了一声满足而释然的叹息——终于,没有再死人了。
天上的隐去月的云翳散了开,地上虫鸟的叫声似乎更欢快了,于是那死寂死寂的一行人终于有人吭了声:“杜老二,你们
两个怎么撒泡尿也要那么久?”
没人回答。
山野静悄悄的,只有那从远处传来的和风,依旧乐此不疲的抚过野草。
沙沙——沙沙沙——
隐于暗处的齐傲心脏蓦的一跳!他霍的抬头,看向先前的地方,却看见了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那两个直挺
挺站着的人,依旧直挺挺的。只是在夜色中,却又分明有两个浑圆似的东西,自那直挺的躯干上,轻轻滑落……
齐傲生生抽了一口冷气,反射性的就将身子给俯得更低了,如果他没有料错,接下来又该是这几日日日能见到的混乱了。
齐傲自然没有料错。
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几息的功夫,那聚守在火堆旁边的好几十号人就个个蹦起来抄出了家伙,有疯狂对天大骂的,也有神
经质左右察看的,还有不小心抽刀抽过了头,砍到身边人又制造出混乱的……
齐傲趴在草地里瞅着,幸灾乐祸得连虫子伏在自己手背上吸血都不计较了。他继续看着,随后不出意外的发现了第一个人
倒下了。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吹了一个晚上凉风的齐傲已经开始兴致勃勃的猜测今天晚上又会有多少尸体掩埋入土。
然而也正是这个时候,忽然一声‘砰’响,齐傲下意识看去,只见一道黑影重重的砸在了自己的身旁,力道大得仿佛连坚
实的土地都跟着颤了两下。
那砸落的黑影武功显然也不错,神色扭曲咬牙切齿的就要再爬起来,不过在爬起来之前,黑影也看见了自己旁边伏着的人
,当即就是一怔。
齐傲不慌不忙的微笑起来,悄声道:“我是丹阳那头派来支援你们的,他们遣我来先探虚实和联络你们,其他人都还在后
面。”
黑影一听这句,当即就是感激涕零的模样,简直和见了自己的亲老子没差别。
正是这个时候!
齐傲手筋骤然暴起,整个人骤然发力,窜到黑影旁边,左手一捂嘴巴,右手再一抖一划,已经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黑影的眼睛一下子凸起,其间写满了错愣和狰狞。他胡乱挥舞着手臂,试图挣扎和示警,但混乱之中,却到底没有人能注
意到这一个小小的角落。
如果只是没有空气,或许还能让人坚持一段时间;但如果连喉咙都被割断了,就显然是没有半点生机的了。
仅仅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那喉咙里咯咯作响的黑影就再没有了动弹的力气。
齐傲却没有立时放心,依旧死死的捂住对方的嘴巴,他眯了眯眼,觉得晚上看不太清楚,索性就再一刀捅进了身下人的身
子,仔细感觉着直到发觉真正没有了半点反应之后,才松开了手,然后轻手轻脚的换了另一个地方,安心观战。
这场战斗,齐傲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要加入的。既然决定了要抱上闻人寻的大腿,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什么付出都没有就
能心想事成。只是一来,齐傲自知自己的斤两,对付前头那些人一两个两三个还是可以的,但如果说是十几号几十号,那
自己就纯粹只是送上门的一盘菜,到时候必定被那些已经被逼红了眼的人给生吞活剥;二来,虽说一起杀人一起嫖妓是最
容易建立起感情的,但闻人寻那样个性的……
齐傲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如果没他交代,就算替他杀了人他也不会动容;而自己为他被人杀了……
那他,八成还是……没有感觉罢?
这么想罢,齐傲忽略着心头的不舒服,一边又想到了自己方才杀人时候说的话‘我是丹阳那头派来的’。
这话当然只是托词,不过不管怎么说,在接连着几日受到这样程度的追杀,这队人或者派人求助或者设下陷阱,也应该拿
出点其他东西来了吧……齐傲暗自想着,倏忽就感觉到了地上一阵轻微的震动!
这是……怔了一怔,齐傲当即俯下身贴着地面仔细分辨,片刻就肯定确实是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
不过看这震动,来的人并不会太多,那么……是找了高手来压阵?齐傲猜测着,目光也就跟着紧紧的盯在了马蹄声传来的
方向。
骑马赶来的人并没有让齐傲等太久,来的也确实不多,只有三五匹马。
果然没有听错。齐傲看了第一眼,颇为欣慰,自度还是有几分能力的。
然而仅仅第二眼,齐傲就怔了一怔,几乎下意识的就要爬起来看个清楚。
不过尚幸那些骑马赶来的几个人速度确实不慢,于是没等齐傲爬起来,他就看了个清清楚楚。于是第三眼的时候,齐傲整
个下巴都掉下来了——因为有一个绯红色眼睛的人,坐在其中一匹马上。
是夏锦。
茂盛的野草遮住了齐傲的身影,但自天上而下的月辉,却透过丛生的野草,照亮了齐傲脸上的惊讶。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莫非……眉梢因隐忍而轻轻跳了跳,齐傲刚想到了一半,就见那几个人停了下来,而原本坐在马上
的夏锦,也被人拖拽到了地上。
齐傲顿时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管如何,不是奸细就好。
也是这个时候,一道含了内力的怒吼隆隆,响遍整个荒野:“闻人寻,我知道是你,给我滚出来!”这么说罢,那拽了夏
锦下来的人还不甘心似地,一把将人扯到自己身前,抖手就横了刀架在对方脖颈上,喝到,“我数到三,你再不出来,别
怪我手下无情!”
有那么一瞬间,齐傲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紧接着看见的被刀横在脖子上的夏锦后,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只是……
只是,用夏锦威胁闻人寻?……
齐傲顿时就在心中给那还不知道名字的男子戳上了傻瓜的标记。
那挟持着夏锦的男子当然不知道齐傲心中所想,所以他的刀横得稳稳的,连带着数数的声音,也中气十足。
“一!”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叶白没有出来。
“二!”四面静悄悄的,齐傲甚至能看见夏锦那满是惶恐和不安的眼神,叶白依旧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