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柏,杉柏,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我等你多久……」
「所以,映台……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祝映台看向梁杉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对,我或许的确不是他。因为【祝映台】很可能还无法投胎,因为他或许还留在这栋宅子里,虽然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映台--------------------!!」
厅室之内猛然传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那声音苍老、沙哑,却饱含着深深的痛苦。在众人的注视下,施久痛苦地捧着头,猛然跪倒在地上,泪水如泉般涌出。
「阿久!」梁杉柏刚要走过去,却被人一把拖住。
「刚刚就觉得奇怪。」祝映台走到哭嚎的施久面前,伸出手,看了一会,忽而向其背部的某个位置猛地拍了一下。施久的身体随之一震,「哇」地吐出一口腥风,人瞬间就倒了下去。
「他被附了体。」祝映台道,「就是他。」
在施久原先跪着的位置,现在一躺一跪的有两个「人」。倒在地上的是年轻的施久本人,而另一个依然跪着,老泪纵横的却是一个老头。
「是你!」梁杉柏惊呼,没想到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那个曾经指路误导了自己和施久两人的老头。
「是你!」同样龇牙咧嘴叫出声的是马文才,「梁山博!」
「梁杉柏?」梁杉柏愣住了,「他跟我同名?」
「他就是八十五年前杀了我的那个王八蛋!」马文才咬牙切齿,梁杉柏转过头去,发现对方气到已经又把那张难看的血肉模糊脸拿出来了,赶紧又转回来。
这种脸看多了,以后连肉都不敢吃的!
「这么说,是你将我引到『祝府』来的啊,」梁杉柏叹气,「你为什么算计我?」
老年梁山博哭得声嘶力竭,抽噎着说:「因为祝府的怨气太重,我进不来。我……我活着的时候没能找到【祝映台】,等到我死了,他却不认识我了,他、他……」
「为什么会是你,你……你那么老!」
「是谁在说话?」祝映台问。
梁杉柏愕然之后瞬间了悟,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拉着那人的手,指指那人自己。
「我?」
「你。」梁杉柏无奈道,「你没有发现么,你自己也被附身了。」
祝映台的表情从惊讶到困惑,最后到释然:「怪不得最近会经常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到了某个地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
「是啊。」梁杉柏心想,「也怪不得自己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分清他和他。那些【祝映台】托于自己的梦,是他错以为他是梁山博而想让自己恢复记忆所致,不过却也因此让他多少享了点美人福~~」
想到那晚的夜袭,不由得嘴角就翘起来,怎么说,身体都还是那人的!
「梁杉柏,为什么你笑得那么奸诈?」冷冷的声音插进来,梁杉柏赶紧摇头。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可是人都是会变老的啊……」老头止住抽泣,站起身,摇摇晃晃地飘过来,显然过世的时候年岁已大。
等一下,这么说……
「你当年并没有死?!」梁杉柏惊问。
「是啊,没有死。」梁山博的脸上瞬间露出哀伤的神色来,「当年以为自己伤得多么重,到最后也不过是留下脸上的这一道疤而已,而你却被他们折磨到这样的地步!」
老人苦笑摇头:「当年我被祝府家丁打成重伤,结果天不肯收我,一个路人看到我满身是伤倒在路边,好心将我救回了家中,等到我完全清醒过来却已经是五天之后了。虽然当时就央人替我打听你的消息,但他们看我伤重,怕我受不了刺激,所以总不肯告诉我祝府的情况,一直到我能下地走路,自己来到祝府已经是快二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候我才知道祝府除了你已经死得一个都不剩。
当时,我真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歹毒狠辣的人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报应,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俩了。虽然你失踪了,我却一直坚定地相信可以找到你。然而,就这样找啊找,整整找了五十年,却一直都没有能够找到你。
呵,亏得我还曾经感谢过上天待我不薄,却没想到被他作弄了一辈子!三十多年前,我得了一场大病,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老,体力不支,于是搬回了『祝家庄』定居。这么多年了,祝家大宅还存在着,只不过曾经留给过我那么深刻喜悦与悲哀的地方,却已经被人称为『鬼宅』而无人敢接近了。
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我就没能想到你就在这栋宅子里,等着我来找你?
三十多年来,我无数次地经过这里,却因为触景伤情,总不敢迈步进来。结果到我死了,才发现你在这里,而你却非但已经不认得我了,那些厉鬼的怨气也让我根本进不了门了……」
「所以你才想要借我的身体进『祝府』?」
「是啊,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却在门口就被不明原因的力量弹出了你的身体。」
「所以你后来又找了施久……」梁杉柏叹气。
「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啊!」老年梁山博哭道,「不进『祝府』就见不到他,而且我看到他很高兴地接你进去,我以为……」
「以为我看到年轻人就喜欢吗?你真是太……太愚笨了!」
祝映台拧了一下眉头:「从我身体里出来可以吗?」
「抱歉,如果不是没有身体,我也不想多待在你那里的。」
如同自问自答一般,同样的声音从一个人的口中说出两种不同的语气来,随之祝映台身周刹那笼罩上一层淡淡洁白色荧光,光芒从微弱而至眩目,让人忍不住要闭起眼睛来承受,等到梁杉柏再睁开眼的时候,在他的面前已经出现了另一位青年的身影。
纤细、美丽、如梦一般,正如庭院中的白色玉兰花朵一般,皎洁而柔弱。
「果然跟映台完全不同啊。」梁杉柏慨叹,然后感觉到身旁射来的目光,身体僵了一僵,将目光缓缓转向天花板……
「【祝映台】!」马文才欣喜地冲过来,被梁杉柏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胳膊,死命拖住。
「你放手!」马文才恼怒露出鬼脸,梁杉柏抱住那条胳膊开始计划自己最近几个月要吃素食。
「他身上有你的味道,所以我才从梦中醒来。」 【祝映台】伸出手,心疼地抚着梁山博颊上的刀疤,「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更不可能从咒文中醒过来,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来找我……」
泪水一颗一颗地滴落下来。在手指的抚触下,皱纹消失,头发变黑,老态的脸庞失去踪影,除了那条刀疤,重新出现的已经是张年轻男子的脸庞。
重新出现的梁山博有着一张温和而斯文的脸,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独有的温玉一般的气质,丝毫看不出会为了自己所爱,有一天做出杀人的举动。
祝映台感叹:「果然跟你也不同。」
梁杉柏同感叹,报复来得真得很快!
「【祝映台】!」马文才被梁杉柏拖住,却依然不安分地叫,「我在这里!我是马文才!」
「马文才……」
【祝映台】转头看向他,脸上却是怜悯的神情。只那一眼,马文才便如失声一般安静了下来。
既不爱也不恨,只剩下怜悯了。所以,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外面忽然传来震天的「轰隆」之声。玉兰的花朵被猛力震碎,纷纷落落下成了一片花雨。随之,厉鬼的咆哮声又再度传了进来,上了锁的大门在「砰」声中被撞开倒下。
「为什么会这样!」马文才不敢置信地摇头,「他们的力量不应该在我之上。」
然而,事实是,祝老爷带着祝府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进来。不再是这几天来为了设局而维持的半鬼半人的样子,也不再是刚刚完成「往日再现」复苏了力量的鬼魅模样,现在的他们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有着人类外表却浑身上下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力量强大的鬼怪。
「是我的缘故。」 【祝映台】苦笑,「我的苏醒将自己的力量通过那些咒符传给了它们,真是可笑,原来我到死了,还是要为他们服务!」
「我去阻止他们!」马文才看着门外道,「我死在他们之前,死后又得到了供养,力量并不弱。」
深深地望了一眼【祝映台】,马文才走出门去。梁杉柏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不过是走出门去几步而已,谁也看不清是怎么发生的,在众人的面前,马文才的身体如同一张薄纸一般被撕成两半,轻飘飘地丢落地上。
「马文才……」梁杉柏不敢相信,刚才还能以一敌众的「人」却突然那么轻易地被「杀害」。
「儿子,你不带你同窗出来见见爹娘么,我们可有八十多年没见了!」祝老爷声音宏亮,却带着令人颤栗的寒意。
「是啊,映台,为娘的也很是想念梁公子呢!」祝夫人娇媚媚地笑着,声音百转千回,依然掩盖不了厉鬼的本质。
「哥哥哥哥,我们要哥哥!」两个小孩跳跃着,赤色的瞳仁中放出嗜血的光芒。
「我去引开他们。」祝映台沉声道,「你们快点离开这里。」
【祝映台】拉住他:「谁都走不了。这个宅子能进不能出,唯一的办法是捣毁埋我的那个穴,将所有都毁去。」
「不行!」祝映台驳斥,「那样的话,你会魂飞魄散!」
说着,两手平摊,掌心向上,倏忽间,红色光芒自掌心如同烟雾漫出,丝丝缕缕,交错编织,继而光芒大炽,光焰灭后,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闪烁着红色光芒的桃木剑。
「这柄剑……」梁杉柏讷言,却看祝映台已经闪身出去,第一式便直取祝祺瑞。
祝府「人」等作鸟兽状散开,各自向祝映台袭击而来。梁杉柏也要往外冲,却被人拖回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施久醒过来了。
「你疯了!」施久红着眼睛道。
「放手,我要救映台!」
「你去只会添麻烦和送死!他们已经跟刚才不一样了!」
「我知道!」
「知道你还去!喂,你……」
第二次阻止梁杉柏的是【祝映台】。
「我的身体就埋在太岳阁前的池塘底下,破坏那个阵,这里交给我们!」话说完,与梁山博两人互视一笑,便冲了出去。
祝映台与祝祺瑞斗得正酣,冷不丁却感到背部一股劲风袭来,一个下腰,回手一扫,挡开了后方的攻击,却忽然看到利爪就出现在眼前。刚刚暗叫一声「不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受到外力,猛地飞了出去,几个翻滚,撞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体才停下来。
「这里交给我们!」 【祝映台】柔和却坚定地道,「破坏那个阵,不要再迟疑,否则你爱的人也会死在这里!」
「我爱的人……」祝映台刹那愣住。
「映台,你挺沉的啊……」身后传来微弱的呻吟,祝映台惊慌地回过身,却发现挡住自己的正是梁杉柏的身体。
「阿柏,我们得快走,否则就走不了了!」施久恢复了「兔子」的模样,蹦跶着冲过来,一面说着一面跟追过来的几个鬼魅搏斗,「哎,真是被你们俩给连累死了!」
「梁杉柏,你说,难道真的要破坏那个咒阵吗?」祝映台问,不知为何心情如此沉重,仿佛感同身受那对情侣的悲哀宿命。
梁杉柏愣了愣,伸出手:「一起去看看吧,或许有别的办法,这个,应该会有别的办法……吧……」
「应该会……有?」
看着祝映台迷惑的脸庞,梁杉柏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弄乱了自己的头发。
「好了好了,不要那副表情,一定会有办法,我们想办法!」
施久跳过来跳过去地喊:「梁杉柏,你又扛那种做不到的事情下来了!」
「去,我什么时候承诺了没有做到过!」梁杉柏也喊回去,拖起祝映台就跑,「太岳阁在哪里?」
祝映台也回过神来,单手反手劈开冲到几人跟前的鬼魅,向外杀去。
「不要走!」应该是【祝映台】舅舅的鬼魅冲了过来,却被人突然一把拽到在地。
「马文才……」梁杉柏看着地上拖着半截身体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然而,马文才满脸血污的鬼脸上却对他绽出了一个笑容。
「我死不了,你们去吧!」
那一个笑容,梁杉柏觉得自己会记一辈子!
「走这边!」祝映台喊道,交握的手用力将梁杉柏拉向门外。
亭台楼阁,又是一次匆匆跑过。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奔跑了。过去怀揣过害怕、不安、恐慌的情绪,如今却感到平静与幸福,只因为那个人在身边。哪怕身后杀伐追击,生死迫在眉睫,却依然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梁杉柏想:「我过去怎么会那么愚蠢,居然会怀疑自己喜欢祝映台可能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外力的作用?我真是太愚蠢了!」
「阿柏,你在笑什么,好YD啊!」
梁杉柏翻了个白眼,说起来,这个认识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在被鬼上身、鬼追击、鬼解救的情况下还能那么活蹦乱跳,满脑子乌龙,也让他终于意识到,人是深不可测的……
「这里就是太岳阁了。」祝映台在前方停下脚步。呈现在几人眼前的是一栋二层的水榭,面前或许是有过一个池塘,如今却早已经被肥沃的泥土所覆盖,上面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杂草,并盛开着猩红而热烈的花朵。
「果然是这里。」祝映台皱眉,折下一朵花来闻了闻,「这里聚风藏水,才会育出这么肥沃的地来,却因为使用了邪术,使得这些花非但不香,还隐隐带着腥臭之气。」
「真的哎,好像坏了的鸡鸭血。」
「……」梁杉柏决定回去以后不再跟别人说自己认识施久。
「现在要怎么办?」祝映台问,「他的身体应该就被埋在下面,但是短时间之内,我们没有办法将他挖出来。」
「这个……」
「你不是说你会有办法吗?」
「呃,这个……」
施久在旁边笑:「梁杉柏,你出丑了!叫你再夸海口!」
「你们似乎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啊!」宏亮却充满冷意的声音使得几人同时回头,祝老爷祝祺瑞混身裹着杀气从不远处款款走来。虽然只是独自前来,却并不代表着安全,恰恰相反,谁都知道他是所有鬼魅之中最危险的一个。
能力强大且不说,心狠手辣更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做人尚且如此,做鬼自然变本加厉!
「祝公子,你原本不是答应了替祝某完成心愿的吗?怎么又忽而反悔了?」祝祺瑞嘴角露出残酷的笑,道,「原本祝某也只想借你的手,让我一家老小完全复苏而已,没想到你不仅替我招来了当日的仇人,还拥有比我儿子厉害那么多的能力,所以,不如换你替我祝家再服务下一个八十年可好?」
「你说什么?」祝映台不敢置信,「你从一开始盯上的人,是我?」
祝老爷捋捋胡须:「没错。你身上充满灵力,但祝某还未想到,你居然拥有比映台多出那许多的力量,虽然因为你,那小子从咒文中醒了过来,但反正他已经没什么大用处了,真是天要成我啊!哈哈哈……」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我连累的?」祝映台轻声问,脸上现出受伤的表情来,看得梁杉柏直皱眉头。
「祝祺瑞,你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很快就能毁了这个阵,看你以后怎么得意!」梁杉柏扬声道,只为了将祝映台的注意力从那些自责的情绪中带出来。
是的,他在自责!
虽然表面冰冷,但祝映台的内心,或许比谁都柔软。
「噢,那你们倒是试试看!」祝老爷说着,忽而身形一矮,浑身的皮肤涨开,露出脓包一般的恶心物事,双手变作利爪,向祝映台袭击而来。
「映台!」
喊声中,利爪戳穿了胸膛,鲜红的液体从胸口泼洒出来,如同盛开的火焰花一般。梁杉柏感觉到天地渐渐倾斜,那人的脸也离自己越来越远。脚仿佛踩着绵软的棉花,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胸口却火辣辣地烧着,好像浇了烧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