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对方回答,两手用力,粗鲁撕开勉强包裹住对方躯体的白色衬衫。本就有些破败的布料发出轻微的嘶声,彻底宣告破灭,底下随即露出白皙的肌肤来,梁杉柏见过的如同白瓷一般的肌肤。本来完满的美感因为由左胸腔至下腹部斜亘着的一道深深的血痕而遭到破坏,深红色的痕迹如同蜈蚣一般跨过整个胸膛,周围看得到翻翘的皮肉和凝结的血块,在胸腔的位置,是一圈如同太阳放射光芒一般形状的血痕,如果没猜错,中间的圆环套着的,正是那人的心脏!
梁杉柏一时惶恐无比,慌不迭地将自己的侧脸贴上那里。尽管如此,忙乱的举动中依然带着刻意的压抑以免自己伤害到对方。
冰冷的皮肤触感就那样传来,差点让他害怕到要跳起来,然而,慢慢的,热度开始从皮肤底下传递过来了,胸腔中,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也传过来,虽然有点快速……
梁杉柏长长吁了一口气,抬起脸来,为了自己脑中曾经浮现的可怕的剜心酷刑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实施成功而放下心来,然而,伤害还是依然存在!
「是谁做的?」梁杉柏问,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他的声音可以冰冷到这样的地步。是谁伤害了祝映台?是那些黑衣人,还是……祝老爷?
梁杉柏皱起眉头,疑惑为何自己会就此联想到祝老爷?
回答他的却是纤细的手指扣上自己领子的粗鲁动作。
梁杉柏吃了一惊:「映台,你……」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祝映台低声问,晶亮的眼眸眯起来,满含怒意,「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回答我!」
「为什么?」摸不着头脑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对方生气,梁杉柏反而感到有点心虚。
「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那本东西留给你,你为什么不走?」本来清润的声音此刻却透着沙哑和一股深深的疲惫感,不过一夜之间,他到底经历了多少?!
「那本东西?」梁杉柏的脑子转起来,「《清县县志》?我只是想找到你而已。」
「找我干什么?」祝映台的脸上刹那浮现出有些疯狂的失态笑容来,那是梁杉柏从来没见到过的神情,唇线固然上扬着,却是那么的凄怆,看得人几乎连心都揪起来。
「找我干什么!」祝映台松开手,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讷讷,「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何必管我,何必管我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
「映台!」梁杉柏担心地唤对方,想要伸手将那人揽到怀里,手缘才触到他一点点,却见他连退几步,避开自己。
「梁杉柏,」祝映台抬起头来,疯狂的表情已经不在,展现在梁杉柏眼前的却又是初见时那种疏离的冷淡神情。就是那种神情,一瞬间,仿佛生生将两人拉开几十尺!
梁杉柏看在眼里,心里刹那浮起一股冷意,不过是咫尺之遥,为什么这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却又顷刻遥远?!
「映台,我……」
「如果你曾经看过《清县县志》应该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还不明白,那么让我来告诉你。」 祝映台冷冷地说着,伸手指向墙的那一面,「现在你所看到的就是民国十一年,也就是八十五年前的事情。」
「八十五年前的祝府血案……」梁杉柏噤口,自己的猜测已然被证实,但此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重要性可言?
「是。八十五年前的六月初七至六月初九,与今日一样,清县连降了三日的暴雨。当时祝府太夫人过世,祝家上下按照传统为其守灵三日三夜。六月初八,马府少主人马文才为其妹大婚迎接妹婿【祝映台】停泊在此,却因与【祝映台】的私情而在当日连夜私奔。六月初十,却有乡人发现祝家上下除独子【祝映台】外共计七十三口人全部被害,死状凄惨,当时警局曾颁下海捕文书,以【祝映台】作为嫌凶昭告天下,却始终未能破案,最终只以『山贼入室』了案……」
「这是谎言!」梁杉柏看向祝映台,「【祝映台】根本不可能杀人!而且映台你应该也很清楚,【祝映台】根本就不喜欢马文才,马文才过去曾经两次意图强暴他,而在后一次施暴中被另一人打断,所以与【祝映台】私奔的另有其人!」
「的确,与他私奔的却是另有其人。」祝映台回眸看他,眼神之中流露出淡淡遗憾,「我如今已经知道了,那一个人与【祝映台】是学塾的同学,彼此感情甚笃,甚至私定终生,梁杉柏,你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这样害了你。」
看向梁杉柏迷惑不解的神情,他不由得苦笑:「原本以为与【祝映台】私奔的应该是他喜欢的女子,所以当你出现在祝府门口的时候,我本不过是突生了恶作剧的想法才留下你,就算祝府的那些鬼魅因为你而骚动起来,我只以为他们是因为见到了生人感到兴奋而已,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等的就是你!无怪乎,我怎么都等不到那个替身的女子,也无怪乎他们拼尽一切想要留下你!」
「映台……」
「我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如果不是我,事情也不会演变到今天这样的地步!」祝映台轻吼着,眼中闪出狠狠的懊恼神采来,「我本以为,陪他们演完这出戏,他们就不会再出来滋事,却没想到,他们从一开始对我说的就是谎言!
说因为冤死而想要让世人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因着天时地利相合,想要凑齐那日所有人的人再现当时的那一幕,说只要还当日冤案一个清清白白,便愿意往生,原来都是骗局!」祝映台指着自己的胸膛,「我以为当日的私奔是成功的才放心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却不知道,【祝映台】早就被他们抓回来折磨致死,真正跑掉的那一个梁杉柏才是他们想要找的人!」
耳旁忽然传来「咚」的一声,梁杉柏和祝映台齐齐转过头去,却见一旁有人丢了包,惊骇地愣在原地。
「施久,你为什么在这里!」梁杉柏惊讶地喊,「让你留在那个屋里,你为何……」
「你……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青年颤抖着嗓音问出问题,那声音听来竟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老态龙钟味道。
「施久……」
「太……太可怕了!」他慌张地奔过来,连包都不要了,一把拖起梁杉柏,「阿柏,我们快走,留在这里的话连命都会没了!」
「等等!」一旁的祝映台忽而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管你!」施久奋力甩掉祝映台的手,「你不要想害我们俩!」
「施久,不要对映台这么说话!」梁杉柏甩开施久钳制住自己的手腕,愤怒地道,「不许你这么说他!」
「阿柏,你疯了!」施久用不可思议地的神情看看梁杉柏又看看祝映台,「你现在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哎,你为什么还不醒悟?」想了想,忽然又恍然大悟,「你一定是被他迷住了!梁杉柏,他不是人,他是鬼是妖啊,他就是那个八十五年前死掉的祝映台!!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不是!」梁杉柏大吼,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那么肯定地说出这句话。这个祝映台不是那个祝映台,一定是那样的,他感觉得到!
「你不是,对不对?」回过头去向那个人要求一个肯定的回视,却只看到对方回示自己以一个哀伤的笑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呵……」轻微地摇着头,那人叹息道。
「笨蛋祝映台!」梁杉柏大喝,狠狠地抓住那个人的肩膀,「你是傻了还是怎么了?!你有哪点像那个死掉的人了,你既不脆弱又不纤细,你那么强大又那么聪明,根本不会让人随便欺负!」
被人摇晃着抬起头来,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却泛着迷蒙的雾气:「你呢?你自己又怎样?」
「我?我怎么了?」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八十五年前与【祝映台】私奔的人吗?你难道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来到这里吗?」
「我……」
「你为什么会知道八十五年前的事,你问过自己吗?」
「那是因为一个梦!」
「一个梦?呵呵!」祝映台似乎是讽刺性地扬起了嘴角,「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梁杉柏一时陷入沉思,是啊,为什么会做那个梦?那个一重套一重,整整套了三重的梦?
「你也明白了是不是?」祝映台问,「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要回到这里,不论是你也好,我也好,从最初的起点绕多大的圈子,最后回归的只能是这里!」
说着,冰冷的手臂搭上肩膀,从颈后轻轻地环住,梁杉柏眼睁睁看着祝映台的脸向自己越凑越近,馥郁的气息又向自己猛烈地袭过来……
惊愕只是短暂的几秒,梁杉柏随后伸手拥抱住对方,一手勾住那人的肩膀,另一手扬到空中,平伸五指,似是想要用抚摸怀中人的头发,却在下一秒,快速地劈下来。
「哇,你下手好狠!」施久在旁边叫,看梁杉柏搂住晕倒在自己怀中的人,「话说回来,你干吗要打晕他?」
梁杉柏抬起眼来来,从四十五度角向下的阴影中,冷冷瞥了施久一眼,似乎是想要叫他闭嘴。
施久愣了愣,说:「梁杉柏,你学不像的啦,就你那种单细胞的德行……」
「单细胞就不能耍酷了?!」梁杉柏无奈地笑笑,收敛起刚才的神情,温柔地拨开祝映台脸上的发丝,顺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渍,「帮我个忙。」
「干吗?」
「我要背他出去!」
「梁杉柏你不是吧!」施久大呼小叫,「刚才你不是演戏吗?难道你真的喜欢,喜欢这个小白脸?!」
「你想死?」这次是真真正正冷冷的眼神丢过去,吓得施久哇哇大叫。
「完了完了,你真地坠入爱情的深渊了,神啊,以后哥们我的容身之地又将在哪里啊!」
「别吵了!」梁杉柏伸腿踢自己死党一脚,「现在不走就真地走不掉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好事不灵坏事灵」的古语一般,当祝映台被稳妥安置在梁杉柏背上并用施久的背包带加固好的同时,两人的耳边传来了轻微的「喀嚓」声。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施久问,竖起耳朵,像兔子似地动了动。
梁杉柏沉肃了脸色,这声音对他来说,应该非常熟悉。他转头看向面前的透明空气墙,果不其然,在那堵阻隔黑衣人中间的位置出现了细小的仿佛被子弹打过一般的孔,沿着孔的周边,放射性的裂纹一路扩展开去,伴随着「喀拉喀啦」的声响。
祝映台已经晕了过去,那么由他制造的「墙」自然将消失!
梁杉柏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快跑!」
惊天动地的玻璃破裂之声便在瞬间接二连三地传了过来,伴随着「轰隆」的倒地之声,雨腥气刹那扑鼻而来,梁杉柏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那个庭院之中,就在那口棺材的旁边,一边站着施久,而面前,却是一群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鬼魅。
「祝……老爷……」梁杉柏吃力地咽了口口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惨黄的「人」。
「梁……杉……柏……」在塌陷凹下的表皮遮掩下,骷髅的上下唇碰撞着发出空洞的声响,由颈部与头部的连接处可以看到一道发黑的切痕,随着说话,那里不停地渗出黑色发臭的液体,大约是尸虫的圆鼓鼓小虫在切缝处爬进爬出,看来极其骇人。
梁杉柏想,我用不到减肥啊。下一秒,施久已经惊天动地地喊起来。
「鬼啊!我不要减肥啊!」
果然是臭味相投……
梁杉柏的脑中闪过那样的自嘲,随后大叫,「死阿久,还不快跑!」
背着祝映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一把将侧卧在地上的棺材翻起来,朝那群鬼魅砸过去,随后蹦跳着向外冲。
「不需要后卫,只要前锋!」梁杉柏大吼,一跃跳过被砸翻在地的孩童状鬼魅,泡得发白鼓起的身体显示对方是被溺死的。
「真可怜!」只能脑子里这么想想了,对其本身却是绝对不可以手下留情的。梁杉柏一脚踢飞冲自己扑来的另一个满身焦黑的孩童鬼魅,转而捡起地上的一块碎木板,到处乱拍。
「梁杉柏!」祝老爷叫着,向自己扑过来。但是另一边,身上还在汩汩往外渗着黑色液体的祝夫人却同样叫着,朝施久扑了过去,长长的指甲不知道是不是在棺中蓄的,看起来很有些威力!
「救命啊,我不是梁杉柏啊!」施久喊着,在庭院里跳来跳去,捡起本来灵堂中布置用的白幔,缠住对方,「要找就找他去,他在那边!」
「你个没义气的!」梁杉柏怒吼,闪过一个鬼魅的袭击,刚想回击,却被地下的孩童鬼魅抓住脚踝,一个踉跄冲出去几尺,直到巴住已经被弄飞了棺盖的棺木边边才勉强停下来。
「阿……阿喜婆……」梁杉柏脸庞抽搐,看到棺木中那个穿着华丽寿衣,被珠环玉翠金元宝包围的祝府太夫人那张褶子打褶子的脸时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何从不对那个古怪的老太产生好感。
阿喜婆,原来也是个死人!
「完蛋了,现在只有靠自己了!」灰心的情绪只短暂停驻了一会,因为袭击而不得不被迫反击的亢奋情绪便将其取而代之!
梁杉柏一把抓起棺中金器丢向向自己袭击而来的鬼魅。
小时候好像听谁说过吧,鬼怪是害怕黄金这种东西的。谁料到对方竟然将缠到身上的金项链胡乱地抓下来了以后就要反丢过来。
「金……金……」鬼魅又忽然停下了丢掷的动作,发出嘶哑的声响,缓慢地将那串项链举到只剩两个黑窟窿的鼻子的位置闻了闻,随后咧开嘴,开始手舞足蹈,「金……金……」
下颚掉下来,牙齿在地上磕了一地,他也完全不在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来死了还是要钱……」梁杉柏无语,随后想起来了自己的处境,发现对方正挡在出口的正路,退后两步,弓起身子,「死阿久,回防!」
话音刚落,身体已像子弹一般射出,挡在路上的鬼魅被冲击大力带倒,发出清脆的「喀哒」声响后,脑袋和身体彻底分家。
「咦咦,你不是说只需要前锋嘛!」施久在后头死命喊,「等我!」
一脚踹飞祝夫人,跟只兔子似地「蹦哒」着跟过来:「我们要去哪里?阿柏!」
「去见一个人!」梁杉柏头也不回地喊,一低头,闪过一只飞过来掐他的白骨手臂,施久跟着在后面用本垒打的姿势,拿棺材板的碎片把掉头飞回来的那只手打飞出去。
「这里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人吗?」带着哭腔的声音。
「是……你说得对,那也不是个人。」梁杉柏想。在八十五年前的今天,阿喜婆刚刚过世,还没有能力来救他们,剩下唯一可以帮到他们的,只有那个「人」了,但是,他却并不清楚他会不会,又肯不肯帮他们。
只有放手一搏了!
梁杉柏想,将背上的祝映台托好,他发足向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目的地:兰苑!
第三十章
奔跑的速度极快,不过路大概、可能、或许是不认得的……
「喂,阿柏,你……你到底要到哪里去啊!」施久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一面要拼命奔跑,一面还要防备后头袭击过来的鬼魅,虽然他不用背负祝映台,体力的消耗同样剧烈。
梁杉柏没有回答,只是闷头跑。他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兰苑」,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在梦中如此熟悉祝府的那个梁杉柏和带着祝映台夜间遁逃的那个梁杉柏,两个都仿佛不是自己,现在的这个他,既不认识祝府的小径,更辨别不出哪里才是通往「兰苑」的道路。
「阿柏,你有没有闻到花香?」施久跑上来问,喘着大气,仿佛大口吞吃着什么,「很……很甜的香味!」
「香气?」梁杉柏深呼吸,果不其然,原本充满死亡腐臭的空气中不知何时竟然搀上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从若有似无到渐渐馥郁,充满甜意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将鬼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驱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