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发疯。
苏远满不在乎地受着他们的注目礼,与往常一样去苦力组服刑。
愤懑?没有。怨恨?没有。兴奋?有。
被关的这几天他想通了,他现在有着一个明确的目标——杀郁辰。
生活如此寡淡,他不如先实践那人承诺的上半句,再等着他兑现下半句。那一句悄悄话,让他们两人各有所欠,再不无聊。
其实活着还是有意义的。这是苏远进监狱后第一次这样想。
小楼已经封顶,李逸清却无心欣赏自己设计的杰作,他在阴凉处看着苏远忙碌,喃喃自语:
你让他在M区孤立无援,你让他隔绝机密处的逼问,你让他只剩下我们可以倚仗……郁辰,这样千方百计地扯来他的信任,太过铤而
走险。
因为如此一来,赌错一步,满盘皆输。
第17章:难眠
咖啡的香气充斥在这一方办公室里,经久不散,馥郁得甚至有些过分。董容奉命又端上一杯,轻放在那个温文的男人面前,男人略一
点头,放下手中的资料,皱眉按压起睛明穴。董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忍了回去,最后只是暗中叹了口气。
身为宋舒扬的助理,董容协助他处理了那么多棘手的事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劳累成这样。宋舒扬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庞大的
电子档案排查完了,现在又开始搜索纸档,那一页页陈旧的纸张如今堆满了整个办公室,他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自宋舒扬从监狱探访回来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来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一门心思扑在了苏欣和苏远这件案子上。有些话董容不敢说,
他觉得,老板现在的模样已不能用认真来形容,简直像是……入了魔。
“董容,去把数据库新进的档案调出来,筛选所有与苏欣和苏远有接触的人,无论是不是跟谛有关,全都给我拿来。”
宋舒扬的命令唤回了他的神智,董容连忙应了,在电脑上输入三级密码,进入数据库开始工作。
长夜未央,董容把筛选好的资料递给宋舒扬的时候,看见他正在对着掌心出神。好奇之下他凑过去瞄了眼,微微一怔。
那是一块莹白的玉,雕的是一尊观音,并不是很精致的玩意,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他认得这块玉观音,它是他们从苏远的身上搜来的,之前一直和那块玉佛放在一起作为重要证物以供调查,然而前阵子玉佛离奇失踪
,就只剩下了玉观音。
宋舒扬的样子有些怪,仿佛被魇住了,双眼透过眼镜片凝视玉观音,带着冰冷跳跃的光。他蹙了眉头,将掌心慢慢变换着角度,淡白
色灯光在玉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宋先生……”董容忍不住出声,“您要的资料找好了。”
“嗯,放这儿吧。”宋舒扬漫不经心地吩咐,目光仍停留在观音上。
“这块玉有什么问题吗?”董容问道。
“不,它没有问题。”宋舒扬沉吟半晌才说,“这块玉观音本身的确没有问题,缅甸玉,成色中等,雕工也普通,按资料来看,是苏
远的父母出境旅游时给他带回来的,同时他们还带回了苏欣的那块玉佛,这两者出于同源,刚好是一对。但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
不对劲……”
“不对劲?”董容看了看玉观音,又看了看资料上玉佛的照片,却没比对出什么不对劲来。
“我也不确定。”琢磨得太久,宋舒扬眼前有点花,他摘下眼镜,闭上眼靠在宽厚的沙发背上,像在与董容商量,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哪里不对劲……说不上来,如果玉佛还在这里,说不定能再找找端倪……郁辰是只狐狸,他做事太过滴水不漏,我奈何不了他,
不过那个苏远……”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浓重的睡意。董容见他好不容易阖眼,心里稍安,不敢擅自动他,就拿了件毛毯覆在他身上,为他关了灯,
退出门外。
******
待他走后,宋舒扬却突然睁开了眼,视线落在黑暗中,锐利而清醒。
他是不傻,所以谁骗谁还不一定呢。郁辰的这句话,说得随意,可宋舒扬听得十分上心。
苏远。
宋舒扬此刻满脑子都是这个人,也许是因为看了太多有关他的资料,也许是因为这个人本身的存在感就太强烈,闭上眼睁开眼,都是
他唇角紧抿的弧度。
他不再是那只张牙舞爪的兔子了,他的逞强被监狱生活磨砺成了内敛,他忍着不甘、忍着刻薄,在求死不能的监狱里求生……挺有趣
的一件事。
原本他还担心,在见到苏欣的尸体时苏远就会崩溃,那样的话他们掌握讯息就有很大的阻碍。幸运的是,那个青年虽没有化悲痛为力
量,但他选择了清醒地活着,哪怕再没有自由和尊严,再没有逃出生天的指望,他还是努力活了下来。
想到这里宋舒扬忽然眯起眼,瞳孔收缩:
一个真正一无所有、彻底绝望的人是不会这样努力的,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谁都能做到,可苏远偏偏动不动就能在监狱闹出名堂……如
此出挑的作为,必定是他有所求,或者,是郁辰让他求而不得。
右手食指摩挲着左手关节,宋舒扬展颜轻笑。
郁辰和监狱是出离谛的直辖范围的存在,就连他这个机密处也没办法完全掌握有关郁辰的讯息,不过既然上面不要他去插手,他当然
不会自找麻烦,所以只要郁辰不公然与他作对,他便放任这种亦敌亦友半生不熟的关系。
现在郁辰刻意把苏远与机密处隔绝开,其意图必然是先他一步破出苏欣的密码。他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郁辰拿走了玉佛,但这个推
测八九不离十。唯一让他诧异的是,郁辰即使这样做了,到目前为止也还是没有收获,苏远仍然一无所知。
因此郁辰才会说,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宋舒扬想通透了,这不是他与郁辰的两方对垒,而是一场三方的博弈。苏远不是受控者,他也是个操纵者,他们互相拉扯,互相牵制
,互相欺瞒,谁真谁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谁玩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要得到苏远。这是宋舒扬得出的结论。
这结论里有一半是公务所在,另一半却是私心。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于在乎苏远这个证物了,对于机密处来说,任何东西的价值都只是用所包含的信息量来衡量的,也就是说,一切都
只是静止的符号,没有更多意义。可是那张刻薄的嘴确实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想,如果听见这张嘴认输,亲口说出自己想要的信
息,一定是种无上的成就感。
宋舒扬不急,他在等着郁辰替他做好嫁衣。
******
一周后,那座三层小楼外观已然建好。至于内饰,郁辰似乎不怎么在意,他让苏远这个小队跟着建大楼的队伍干了几天活后,才又重
新给他们分配了小楼的任务。
于是苏远摇身一变,从砖瓦匠成了粉刷匠。
那天早上从赵秃子那里领完了任务,苏远正要迈步进入小楼,突然被李逸清拦了下来。他不明所以,此时狄飞搭着他的肩,指着刺目
的日头说:“苏少爷快看,崭新而灿烂的一天开始了。”
苏远翻了个白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是这样的。”狄飞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摆好架势:“啊!我们伟大的……”
“阿飞。”李逸清适时地打断他的诗朗诵,不客气地说,“郁辰不喜欢你拍的马屁。”
狄飞嬉皮笑脸:“逸清,别这么说嘛,我也是很用心在拍的。”
李逸清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给苏远解惑:“不急着进去,郁辰马上会过来……嗯……做个动员。”
以前没注意,现在苏远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自己直呼郁辰的名字没觉得怎么样,这回听李逸清也这么喊,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有点古
怪,他琢磨着,难怪别人听他喊“郁辰”都会投来异样的眼光。
“动员?动员什么?”苏远臭着脸问,“刷墙也要动员么,难不成他要动员我刷个‘狱长万岁万万岁’在上面,替他这个封建帝王扬
威?”
他只是随口说两句,谁知把李逸清说脸红了:“不是的,这是我跟他提的建议,他未必会听,不过我觉得最好说两句,让你有个心理
准备。”
苏远刚要答话,余光瞥见狄飞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方才的嬉皮笑脸都收了起来,望着李逸清的眼神一黯。他微愣神,就让另一个声音
插了进来。
“要我请你进来么,我的粉刷匠。”冷不丁的,郁辰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苏远本能地一激灵,抬头向上看,正看见郁辰倚在二楼窗
边听他们扯淡。
“……”静默。
“逸清,我看苏少爷不需要心理准备了,你们都进来,先去103拿工具,然后到我这里。”
“好,我知道了。”李逸清领命。
跟着李逸清,苏远在踏进这座小楼的第一步后就瞪大了双眼,一瞬间,他明白了所谓的心理准备是多么必要,待他进了103,他的下
巴已经要脱臼了。
钟承志扔了个“工具”给傻掉的他:“磨叽啥!走!找老大去!”
第18章:吸引
沉重的金属质感压迫着苏远的双手,同样也压迫着他的神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眼皮的抽搐,冷汗流淌到鬓角,颤巍巍地滴在手背
上。
什么粉刷内饰,什么苦力劳工,根本是些幌子,短短几天,这座小楼中的所有内饰都已经装修完毕,极简单却一丝不苟,目力所及,
全部是加厚的隔音墙壁,连同他手中的这家伙,带给他强烈的紧张感。
阮辉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上前用手肘戳了他一记:“怎么了?这玩意儿不认识?”
苏远强定心神,控制着声线不那么扭曲:“……认识才怪吧。”
“嘁,大惊小怪。”阮辉扬着得意的笑,“你这把是意大利的Berreta AS-70/90轻机枪,5.56毫米,自动式,枪机回转闭锁,射程嘛
……嘿,我也没上手过,保守估计600米以上吧。”
苏远愣了愣:“请说汉语。”
阮辉无奈了,摊开手对李逸清道:“逸清,这家伙真傻了。”
李逸清淡淡看了苏远一眼,示意他端好手中的武器,说:“有什么话上楼去问郁辰,你既然已经进来,就没有反悔的可能。”
满屋子的枪械、弹夹、兵刃,还有类似炸药的东西……苏远懂,他就算是白痴也能看得懂,他这是踏上一条不归路了。若是他这时候
敢说一个“不”字,这幢小楼里的人绝对不会放他活着出去。登上这条贼船的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起手无回。
胆战心惊地捧着手里的那个什么塔什么枪,苏远与他们一同上了二楼,打开那一扇厚重的铁门,苏远想,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
刹那的画面。
那是一间非常宽阔的房间,被罩在一层明亮苍白的灯光中,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地面犹可鉴人,苏远缓缓放远目光,正瞧见房间的正中
心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的影子被四处的光拉扯成很多个,从他的脚下发散出来,每一个都那般锐利挺拔,晃住了他的双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肃
穆的郁辰,只是站立,就让他目眩。
他不信鬼神,然而眼前的男人,黑戎装黑瞳仁,眼梢睥睨唇角冷漠,亦鬼亦神。
他说:“过来吧,我等着你。”
……欢迎。
……久等。
如魔如魇,从此万劫不复。
******
郁辰将苏远领进这个新世界,苏远问他这是个什么地方,郁辰直言不讳:“这是让你报仇雪恨的地方,推翻害你家破人亡的人,推翻
整个谛。”
苏远摩挲着手中的枪,说:“太他妈扯淡了,你以为你是神么?”
郁辰轻笑:“你信我就行了,管我是不是神。”
苏远问:“你是要叛变,你是要反谛,对吗?“
郁辰点头。
苏远回过神来,理清了思绪:“可是我的目的从来不是报仇雪恨,郁辰,你不记得了?我的目的是活到能杀你的那一天,再由你告诉
我真相。”
没有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复,一旁的李逸清等人都是一怔,李逸清下意识扣住了苏远的手腕,要对他说话,却被郁辰拦住了话头。
苏远向李逸清感激地笑笑,直视着郁辰继续道:“我是说过信你,但不是信你现在对我说的话。我不管你有什么目标,也不管你想利
用我做什么,我只信你将死时告诉我的真相,这是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的,对不对?”
郁辰沉默了几秒,忽然笑起来,这笑容锋利得直戳人心骨:“好,好,是我看轻了你。从此刻起,我随时等你来杀,我会守承诺。”
这两人的一番话,直把其他人说得目瞪口呆。什么杀,什么真相,什么承诺,他们一概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大把冷
汗,就连向来洞察一切的李逸清也是脸色苍白眉头深锁。
苏远对郁辰的回复很满意。
郁辰能骗得过谛,自然也能骗得了你。他记得宋舒扬的这句话。
一个郁辰,一个宋舒扬,这两人的话他一个都不会听。他不相信单方面的灌输,也没有报仇雪恨的野心,所以他不会让自己完全地受
控制。而他情愿相信郁辰那个矛盾的承诺,是因为那是一场他自己以命相抵的棋局,面对面的将军,磊落,庄严。
……
透过重重玻璃,郁辰看着苏远在封闭的射击室内接受阮辉的指导。在他这里听不见枪响,也听不见阮辉气急败坏的咒骂和苏远刁钻刻
薄的回嘴,但是他能将苏远每一个神态捕捉到:不甘的,懊恼的,焦急的,努力的,倔强的……生动无比。
可是他知道,苏远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他才不是一无所有的阶下囚,他是胆大妄为的阴谋家——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周围的动
向,时而隐忍时而张扬,牢牢掌握着自己的筹码,片刻都不放松。
原本郁辰以为,只要苏远信了他,一切就唾手可得,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苏远和他那个疯狂的姐姐一样,宁愿以命相搏,也不愿受制
于人。
他那样机敏,让郁辰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注目在苏远身上,郁辰时常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眼里的这个人身上长出了无数坚韧的细丝,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一半用力
拉扯着他的良知,另一半静静地蛰伏,层层包裹之下,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能碰触到它们……
安静,却恐怖。
******
于是每天的上工时间都被近乎变态的训练占满,比一天干两份苦力还要累。苏远的食量成指数上升,如今每次去食堂吃饭时,周凡瞅
着他那份堆成山的饭菜总要咋舌:“怪了,难道你在二次发育?”
与此同时,苏远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得到提升。眼看手臂上的肱二头肌有了明确的轮廓,他不由感慨万千。这说明他脱离了翩
翩书生的道路,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了。
相处久了,苏远渐渐对这个“反谛”队伍有了更深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