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疏无法,只得下了车慢慢跟过去。那院落高墙青瓦,瞧来是家大户。秦疏见大街上也有不少行人,担心道:“你小心被主人家当贼捉住。”
说话间易缜已经跳起来,够了一枝花苞,扯得花瓣跟着飘飘洒洒。一边递过来一边道:“不过一枝花而已……”正说着,那院中也不知是何处拴着恶犬,应声汪汪的拼命狂吠起来。
秦疏见他傻在当场,觉得倒有趣,忍不住一笑,也不是他真正想要那花儿,懒得去接。
易缜难得见他真心笑一笑,只觉如同拨云见日,也是喜不自禁。
突听一旁有人笑着插话:“两位爷好兴致。”
只怕是当真撞到主人家,秦疏还不觉得如何。易缜听到这个声音,表情顿时一僵,拉着秦疏转过身来。脸色有些难看:“怎么是你……”
说话的的是个有些富态的中年人,长相平凡,白净的脸上一团和气。瞧来像是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偏偏身上穿的是寻常青衣。
这人的姿态也是十分的恭敬,陪着笑,说话细声细气十分和善:“奴才陪主人家出来见几个故旧,不想这么巧在这遇到侯爷,主子说同侯爷也有好些时日没见了,请两位上去坐坐。”他指着一旁茶肆的二楼,那儿敞着几道窗子,隐约坐得有人,却看不出他指的是谁。
他同易缜说着话,住秦疏这边随意的一扫,似乎也没怎么留意。
然而秦疏却觉得此人十分圆滑老道,脸上笑嘻嘻的。看似淡淡一扫,竟像是要将人看到骨子里去。心下渐渐升起些莫名的不安,便想走回车上去。谁知易缜暗中把他的手拉得极紧,不容他挣脱。朝这人一笑道:“还请……前面带路。”
秦疏只觉手中微凉,竟是易缜悄悄出了一手心的汗。而青岚等人站在马车边,对此情景如同视而不见。心里吃惊,也有些明白这人的身份不一般了。当下也不抗拒,默默跟着他往店里走去。
一楼有个评书先生,大厅里坐了不少人,二楼人没下面多,也不算少。他们上去时正有人从楼上下来。易缜几乎是无意识的微微住中间拦了拦,护住秦疏。前面带路的人见他们没有立即跟上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上仍是和和气气地笑。
几人来到东南角一间厢房,里头独自坐着一人。抬眼朝易缜点点头,缓缓道:“仲敏,许久不见。”声音平和低沉。
他朝秦疏看了一眼。
秦疏止不住心头狂跳。这人一身寻常衣着,连个随从也没带,只是坐在那里,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那种无形的威慑感,就是在从前的敬文帝身上,也从来没有感觉过。他坐着两人站着,分明是是他抬眼看着秦疏,目光却像是从半空中俯视下来,令人觉出自身分外渺小。
他向秦疏注目一瞬,秦疏却觉得像是过了数个时辰,等他将目光移开之时,背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易缜还拉着他的手,他能觉出易缜似乎也有些紧张。
这人对着易缜微微一笑,只是极简单的一个字:“坐。”又对引他们上来的那人道:“如意,你带侯爷的这位小朋友去吃些点心。”
如意领命,不由分说把秦疏带到隔壁去,当真叫小二送些茶水点心上来。
秦疏隐约想到这人的身份,这几日从易缜口中大致猜到自身处境。勉强维持着平静,这时那里敢乱吃这些东西。如意在旁看着,又满面笑容的上前添了遍茶水。却把秦疏惊得站起来。
“多谢……”秦疏也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称呼此人,只得讪讪的又道了遍谢。“多谢。”
“奴才不敢当,叫奴才如意便可。”如意笑了笑:“原来小公子是个明白人。”
秦疏微微一愣,正不知怎么答这句,如意自己笑着一摇头,径自踱到门外去,竟不再理会他。这房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他坐在其中,竟听不到旁边有任何的响动。
易缜这边也不好受,他平时也不见得怕这人,只是此时心虚。见如意只是把人带到隔壁,稍稍放心,也知道一顿斥责必然是少不了的,战战兢兢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越发的没底。
那人等两人一走,目光立即收敛起来,瞧着易缜却不再开口。见他鼻尖冒汗,这才施恩道:“坐。”
易缜十分小心:“回皇上,臣不敢。”
先前老侯爷去得早,易缜才三四岁,那还是先皇在世时,老王妃不同她那个妹妹,是个吃斋理佛长伴青灯的心性。对这个儿子的照应也很是不周。易缜虽袭了燕淄侯的头衔,到底年幼无知,先帝怕他被恶仆欺慢,特意接他到宫中住了几年。因此如今皇上待他也算亲厚。他却格外要敬畏这位堂兄,倒不全是因为这人九五至尊的身份。
这人面上不露喜怒,轻轻一笑:“这不是在宫里头,有什么不敢的?”见易缜低着头缩在一旁,摆出一付任打任骂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毕竟是有气的。心里冷笑,徐徐道:“滚吧。我今天这里约了人,也就不留你了。”
易缜万万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能脱身,连忙告退。却听后头又道:“从邺安回京,也不过半天左右的路程,今天我是碰巧遇上,明晚得想好了说词再来见我。”
易缜也不多话,匆匆带着秦疏走了,在马车里默默的搂了秦疏一阵,忍不住哀叹:“怎么就偏偏遇到他。我原本想找个人把你替换了,如今被他看到,看来也是不成的。”
先不是杨澜就见过他,一行人中也未必就没有青帝的耳目,这方法未必可行。
秦疏回想起方才一幕,那大约就是真正的天家威仪,不过是看了一眼听他说了两句极平常的话,那种气势竟似一直压在心头,依旧令人惊惧敬畏。这人若要有意如何,如今自己当直是毫无办法可想。秦疏脸上微白,也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易缜将下巴搁在他肩上,说些什么秦疏也再没有精力去听。他想要活过这一年,将腹中一点骨肉平安带到这世上来,这人可以说是自己唯一的依凭。
秦疏侧过头去看了易缜一眼,眼中就不知不沉得带了一点凄惶不安。
两人在极短的矩离里对视了一眼。他那模样瞧得易缜有些不是滋味,把他往怀里紧了紧,一手环过腰侧去摸他的肚子。轻声道:“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就算是青帝也不行。”
秦疏纵然不相信他,也别无它法,勉强点点头,心下依旧忐忑不安。
易缜话虽如此说,却实在不敢耽搁,第二天赶至帝都。未及回府就直接送少宣入宫。
青帝是临夜回来的。此时正在上书房议事,也没让易缜等得太久,不多时把他叫进去。
青帝管教他比管教太子还要严厉。先劈头盖脸的把他责斥一通。却绝口不提秦疏一事。末了闲话家常般地道:“你年纪不小,该立个正妃收收心性。”
易缜一怔,第一时间却是往秦疏身上想,自己也吃了一惊,也知道这念头未免过于荒谬。“臣府中也有两名姬妾,立妃之事不忙。反而是太子已经成年,尚无妻室……”
“太子朕自有主张。那姬妾是别人赠你,想必不合你的眼,否则也不会在外被人勾了魂。做出背德邪妄的事。”青帝注目在他脸上,出言打断他。“你放心,朕亲自给你挑的人选,总是好的。”
青帝语气仍旧平和,然而背德邪妄一字字笃定说来,已是极重的话。
易缜硬着头皮道:“臣只是一时兴起,偶尔玩乐而已。再说……那毕竟是我儿子。”
青帝回想他昨日举着花枝笑得温柔呆傻的模样,拉着手生怕丢了似的,却是前所未有过的。自是旁观者清,心下雪似的了然。见他嘴上说得随意,也不点破。
青帝道:“朕听闻他竟有身子?若让那班御使台得知,一个男子竟如妇人般怀孕生子,只怕成了妖邪奏上来。妖邪生下来的也不知会是个什么东西,不要也罢。你还年轻,不愁日后没有儿子,另娶几名妾室,好好成家过日子去吧。”
易缜大惊,抬头看去。青帝神色平静如常,已经提笔去批阅案上奏章,看也不看他。
易缜勉强笑道:“臣暂时还不想立正妃。皇上后宫空虚,再好的女子都可以全收入后宫,日后雨露均沾,也是皇上的恩德。”他说到后来,话中已然带了些意气。
“是朕从前纵容得你无法无天,还是那妖孽迷得你神志不清,有这般同朕说话的么?”青帝停了笔,抬起头来看他,面上倒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仍旧不徐不急,说出来的话却好比一盆冰水当头泼下:“看来是朕不该再留着那人苟活。”他神色一整,顿时杀气毕现,扬声道:“来人。”
门外顿时有人应声。
易缜急了:“慢着,我不愿纳妃关小疏什么事啊?”
青帝平静的看他。一队侍卫走进门来,跪在地上等着听令。
易缜先败下阵来,深吸口气向他低头:“皇上想怎样?”
青帝眼中微微一闪,既似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望,最终只朝侍卫一摆手:“先下去。”他道:“朕总不会亏待你。昨天在邺安见到广平王,他此次进京,正是想为文平郡主求个亲事。”
易缜神色本来还有些不甘,然而听到广平郡主,微微一怔。
“此事并非儿戏,皇上容臣想想。”
青帝过了一会才开口,语气平平:“朕不勉强你,自己想仔细了。”他像是有些疲倦,虚虚一摆手:“去吧。”
易缜告退,走到门口又顿住,回头看看,似是有十分为难挂心的事,却又不好开口。青旁俯首书案,却像是将他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朕暂不为难他。”易缜得了保证,这才安心走了。
广平郡十分富足,广平郡主又是自小受宠。易缜脸上只差没写上太子党三个大字,把郡主许配燕淄侯,可算是为太子添上莫大的助力,然而青帝却不见有半分喜色,面色沉沉的放下笔来。
如意从侧门悄悄的进来,换下案上冷茶,理着批过的折子一边道:“皇上也见过破军了,也不是什么妖艳绝色的美人。依奴才看,这件事多半是小侯爷胡闹了。”他十岁起伺候青帝,到如今整整二十年,算得是青旁身边的亲信,说话就不那么拘谨,就连小侯爷的称呼,也总改不过来。
青帝谓叹:“可不全是胡闹?为一个破军,在桐城得罪了多少人坏了多少事。如今想泽国真正人心顺服,还得多花上不知几许工夫。”
如意笑道:“侯爷这脾性,同太子实在是有两分相似。”
青帝一向沉稳,听到太子两字,忍不住悖然动怒:“别跟朕提那没出息的东西!”
如意连忙改口:“皇上如今打算如何处置破军?”
青帝忍了忍,想到燕淄侯,仍旧是恨铁不成钢:“纵然破军是个男子,也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事端。若他愿诚心相待,借此机会能改善桐城局面,朕也乐见其成。可如今朕不过一试……”
如意吓一跳:“若侯爷愿娶郡主,皇上要杀此人么?”
“这倒未必。”青帝摇头。“当真杀了这人,他日后若是后悔,倒平白的怨恨朕。再说他未必肯娶广平郡主。”寻思这两人一个行事天马行空一个自小娇惯任性,纵然男才女貌,凑在一起不见得就是件美事。吩咐如意道:“让许庚同石敬德先商议着,拟几个合适做郡马的人给朕看看,礼部也要事先打声招呼,总不过就是今年明年的事。”
如意应诺而去。
第48章
易缜从书房出来,正遇到端王也要出宫。这两人在回京之前私下结了不少嫌隙,明面上反而不好翻脸,只得隔了几步一前一后的走。
“我的事日后你少管。”
端王瞥了他一眼:“谁愿意管你。”他收到祝由的消息,祝由已经打点好淮南的事务,不日就能入京,因此端王心情尚且不错,也懒得和他计较。
易缜见他眼里略带喜意,只当他是兴灾乐祸,不由得恨恨:“若不是你多事,皇上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别忘了你跟祝由也不清不楚,捅到皇上那儿去也没什么好果子。”
端王见他提到祝由,面上沉下来,忍了一阵方道:“祝由好歹求的是权势,他愿意依附我,我愿意扶持他,与别人何干。至于秦疏,他表面上顺从你,谁才知道他骨子里为的究竟是什么!”言罢也出了正门,拂袖上车而去。
易缜想道,秦疏自然是为了我们的儿子,要你们一个个插手?纵然现在秦疏心中还有不忿,日后天长日久再添上个宝宝,又怎会有不回心转意服服帖帖的一天。他不知不觉想像两人加上个娃儿的画面,忍不住笑了笑。觉得端王这样彼此心知肚明,却还逢场作戏只图一时欢愉,是十分的没有意思。也不理会他那句话。
一路上又遇到几个同僚,不得不应酬一番,直到入夜才得空脱身。回去了也顾不得别的,先去看秦疏。
老王妃吃斋念佛,早年就搬到城外清风观里去住,平素也不过问侯爷府中的事。燕淄侯莫名其妙地给她弄出个孙儿的事,没瞒过青帝,却瞒得老人家滴水不漏。
纵然是如此,易缜也不愿太过张扬,仍旧是在府中寻了个角落僻静的院子安置秦疏,外头的守卫也是不曾松懈。
秦疏这一路心情起伏,自昨日碰巧被青帝遇见,越发的觉得不踏实。虽然奔波劳顿,洗漱之后反而睡意全无,强打着精神等他。
易缜轻手轻脚的进来,见他还坐在桌边发呆,微微一愣:“你怎么还没睡?”
秦疏扶着桌子起身,叫了一声侯爷。他素来信不过易缜,又觉得青帝隐约来意不善,那担忧如巨石压在心头。想问问他将要如何处置自己,但心下惴惴,底子里一分骨气到底还未全数沦散,虽然明白寄人篱下的道理,始终没办法完全不顾脸面。
易缜借着烛光瞧他,径自有些出神,未曾留意他这难言之语。过了一会才问:“你吃过晚饭没有?”
下人拿捏不准燕淄侯的态度,晚饭送了米饭和两样简单小菜进来,并不是太差。然而他全没有心情,不过随便吃了两口,这时只得点头答道:“吃过了。”
易缜放软声音:“以后你按时吃睡,不用等着我。”一边走过去看床铺是否干净整齐。
秦疏哑口无言,那里是为这些事等着他。但没精力去争辩,只无精打采道:“是。”
易缜转过头来,皱眉不悦:“以后不用这么规规矩矩跟我说话。”
秦疏点头,索性不作声了。
易缜见他站着不动,猛然间福至心灵,竟能够猜到他担心什么。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你放心,陛下没说什么。皇上日理万机,要是管到臣子家里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头上,还有完没完。”
不知怎么的,他不大想提青帝议婚一事。如此昧着良心说话不是第一次,然而面皮却破天荒的比那一次都僵。
秦疏看出些端倪,只苦于无计可施。倒情愿昨日碰巧遇见,那股不安只是自己多心。听他说话一时半会总不会如何,勉强松一口气,这才觉出疲累不堪,竟有些头晕目眩。
“早些睡。”易缜见他露出疲色,心里莫名的一揪。拉了他住床边走。竟亲自替他脱去鞋袜。
秦疏有些受惊,整个人缩到床上去。见易缜站在床前瞧他,心想如今到了他家,他总该到别处去睡了。微微皱眉:“我知道了。侯爷事忙,也请回去休息吧。”拉过被子来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好,再探出头来,拿黑漆漆的眼瞧着他。心想这人怎么还不滚。
易缜虽不妥,却仍旧没有别处去睡的打算,被他拿话这么一堵。心想老子的府里老子爱睡哪就睡哪,怕个什么。然而嘴上词穷。愣了半天,方才想到个说法:“我陪我儿子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