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心里不禁一软,也不知是何种况味。想了想,轻声道:“多谢侯爷费心。泽国虽然有各种花宴,达官居贵人更是注重游乐,春夏时踏青游湖。秋菊冬梅,四时玩乐不断……”
说到这儿,不禁想到泽国今日,却是同当初种种奢侈享乐不思进取的风气有很大关系。不禁稍有黯然,随即便改口:“我虽是当地人,但长年在宫里当值,当年皇上身体不好受不得劳顿,也不是样样都有机会见识过的,说到花草一道,我也没有钻研过。如此……侯爷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毕竟,都是不一样的。”
易缜只道是他不喜,不由得黯然,竟未听出他口气当中一丝柔和,突然大惊道:“坏了!陛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气起来,我只说借来几天,又说是特意要给你看的。他才松了口,如今弄成这样,几日后拿什么回去交待……”
秦疏哑口无言,决定还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侯爷自己多事惹出来的烂摊子,就由着侯爷自己去头疼怎么收拾好了。
正要佯作无事地掉头而去。易缜却又叫他:“小疏,我想在院墙边种上紫藤和凌霄,你看那一种好?”他这次学了乖,先拿来讨教秦疏的主意,比之从前独断专行,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秦疏于是站住了,回过头看他,见他小心翼翼的讨自己主意,也认认真真问:“侯爷喜欢那一种?”
“凌霄这阵子正是花期,可是茎太软。紫藤却可以系一架秋千,来年给儿子玩。”易缜道,见秦疏神色微怔,想了一想未觉不妥,却还是笑道:“我倒忘了,来年他也不会坐,那也不要紧,等他长个几岁,总有能爬上去的一天。以后傍晚饭后,我们就带他到这儿坐坐。”
秦疏良久不能言语,脸上原本还有一分微微的笑意,此时已然淡去,像是心事重重,似乎连脸色都苍白了些,半晌才低声道:“那就依着侯爷的意思,。”
易缜听他并无异议,却又没有高兴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忐忑,随口笑道:“其实我喜欢葡萄……”
说才出口就有些自悔失言,但看秦疏面露不解,只得接着说下去。“后面二条街上有户人家院子里就种着葡萄。我小时候曾经翻墙进去摘,有一次教那家人逮住,很是教训了一通。”
秦疏纵然心中有事,听到这儿也不禁好奇,先是‘哦’一声。拿质疑的目光卧瞄了瞄易缜:“侯爷没有当场翻脸,反过来把那家无知草民收拾一顿?”虽说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不请自来翻墙入宅,叫人痛打一顿都不冤,可想见易缜当年小侯爷的霸道性子,又哪里是会吃亏的主。
易缜有些尴尬,讪讪的一笑:“我也没有那么混不讲理……当初怕传到府里,也没说自己是小侯爷,一时没能逃脱,只能自认倒霉。”
秦疏似是不信,轻轻点头道:“难得侯爷竟也有怕的事。”
易缜也不是没听出他口气里的嘲讽质疑,只是往下解释:“那时我娘还住在府里,还没有住到观里去。我常年住宫中,偶尔出来一次,也用不着去给她添麻烦,以她的心性,要管教我这个儿子,大约也是件琐事,极不乐意的。”
秦疏又朝他看了看,目光一闪,倒没有说什么。
易缜轻声笑道,口气却有些落寞:“其实被她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老夫人长年青灯相伴,当年已经是清心寡欲的心性。也没有多少规矩约束于我。被她知道了,顶多就是静室里跪上一两个时辰反省,她也不查看,我反正没一次照做的。”顿了顿,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比起不闻不问,我倒宁愿被她打骂,大约那时一时顺性,一来二去,养成如今这性子,我也知道不好……”
秦疏轻轻嗯了一声,默不作声的听着。
易缜尚且知道这些事丢人,多少年也从来不曾与人说过,此时对着他细细道来,仿佛本该如此,居然没有半分不自在。等醒悟过来,这发觉自己已经对着秦疏说了半天闲话。虽然秦疏还是默默听着,也把他自己吓一跳,讷讷往了口。
秦疏本性淡静,同易缜又实在有些隔阂,态度也只能是如此。易缜难免不安,也没察觉其实此次谈话,要算两人间最为平和的一次,
葡萄自然是不好得种的,菊花酒也只能做作罢。别的却好办。以侯府的仅势,不出两天便各移来一株长了多年的紫藤和凌霄。这几日雨水缠绵不绝,想必也是能种得活的。
易缜也不用别人插手,秋千还是他抽空做好,亲手系上去的。当时正是黄昏,雨势渐小,天边云层稍淡,正有一道霞光透出,将天地间照得一片堂亮。易缜将一切做得妥当了,满意地直起身来,却见秦疏站在门口朝这边看来,神色茫然,眼神却稍显柔和,正瞧向自己,却是默然无语。
易缜愣了有一瞬,心里不禁呯呯跳起来。顿时觉得只要得他这么看上一眼,做什么都是值了。他这目瞪口呆的片刻工夫,秦疏已经转开眼,走到一旁去。
待他追过去,秦疏早收起那般欲言又止的神色,一切又如平时一般。只是口气似乎柔和了几分,难为易缜竟听出同往日不一样的地方,不禁暗自心喜,言语间越是温存周到,处处尽力示好。
看秦疏态度稍缓,除了不时忡怔出神,倒没有表现出格外反感,更是恨不得就此再也不上早朝,能时时守在他身边。
偏偏天不如人愿,当夜雨势只是停了仅仅那一刻钟的时间,随即倾盆而下,第二日早朝上,各地呈报灾情的折子,也就成片的飞到京城里来。
这其中一部分因这场雨连绵数日的雨极为罕遇,更有一小部分竟是有人刻意炸开堤坝,掘毁河岸所致。此事非同小可,青帝自是非常重视,易缜迫不得已,只能舍了秦疏,匆匆忙碌起来。
第74章
然而这一次实属天灾外加人祸,地方上百姓的伤亡也不少,更兼洪水冲毁房屋田地无数。各地的上书雪片似的飞来,吏部户部忙于拨款救助各项事宜,安抚局面。
至于背后是否有人存心激起民愤,意图不轨。还是敌国细作所为,更要派人暗中详查。
秋试是何等大事,却也不能因此耽搁,这段时间各地举子云集京中,文人三五成群扎堆聚集,高谈阔论呤风咏月之时,借着酒性不免要针砭时弊指点山河,谈及各地洪涝成灾死伤无数。自有不明白其中隐情的,一时间只恨地方官搜刮民脂民膏,却不办实事,以至于造出种种敷衍了事的工程出来草菅人命。
泽国此次前来应考的士人不多,然而也三三两两,混杂其中。
读书人意气,一旦许多人同气连枝起来,只怕时间一长便要闹事。但他们又还没有真做出什么,在这个风头浪尖的时节,北晋的态度显得有些温吞,官府律法暂不能拿他们如何,又在秋试在即的骨节眼上,更不能冒然行事。因此只是对言论稍作惮压,并未对妄论国事之人加以逮捕,给这些出言不逊的士人们一点颜色看看。
易缜行迹匆匆,除去早晚,一天里也见不到秦疏几次面。秦疏却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瞧出几分端倪,只怕青帝另有打算,如今的平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可纵然秦疏能够猜到一二,与他如今的处境,再怎么忧心忡忡,既不能通风报信,二来,也怜悯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反复思忖之下,秦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手中原本已经稍稍放缓的工作加紧起来,一来或许能对各地整治水患尽一点绵薄之边。二来,若是青帝震怒之时,希冀能够凭此说上一两分情面。
他自已一个人默默打算,易缜是半点不知,只是每每回来总见他伏案劳形,虽然劝阻,可他到底也抽不出空来时时盯着。秦疏只要他一说,当时随即停手,可只要易缜一不在眼前,依旧不敢松懈半分。
这天易缜午时回来,本该是平时午睡的时候,却在书房里把他捕个正着。
秦疏自知违了他的意思,见他脸色已经沉下来,却不等他说话,十分乖觉的放下笔来。对着他微微一笑:“侯爷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易缜被他这一笑,憋着一口气顿时不好发作。秦疏垂下眼去,面上淡淡笑着,对他眼中的责怪心疼只作不知。
易缜拿他这虚心认错却屡教不改的姿态委实没有办法,责怪地瞪了他一阵,这才吁出口气,闷闷道::“我回来换身衣服,一会还得出去。”他将桌上的纸笔推到一边,弯身将秦疏一把抱起来,走到一旁将他整个人放在软榻上。
秦疏吃了一惊,刚要本能的挣扎下地,却听易缜在耳边恶狠狠道:“你乖乖睡觉,要敢趁我出去再爬起来忙那些劳心伤神的东西,小心我回来一把火给你全烧光了。”
秦疏于是停住不动了,可到底不满他口中说得严厉,暗暗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易缜左右端详了一下,把他神色收在眼底,遂伸手去拧他鼻子:“听到了没有?”
秦疏恼了,拍开他的爪子,没好气道:“听到了。”
易缜顺势放开手,神色间有一两分纵容,笑得分外温柔:“光听到不行,还得照着办。”
秦疏不肯答话,易缜也不勉强,替他除去鞋袜,将他摁在榻上躺下,拿毛毯把他裹好。又坐在榻边看了他一阵:“听话,就在这睡会儿再起来。”
秦疏这一躺下,才觉出全身酥软。挪了个稍稍舒服些的姿势,顾左右而言他:“侯爷,你不是要换衣服出门么?”
“也不急在这一时。”易缜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笑作罢,随口问他:“午饭吃过没有?”
秦疏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侯爷还没吃过午饭?饿不饿?”
易缜老老实实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就摸上他的肚子,立即被孩子不轻不重的踢了两脚,好大的力气,隔着衣物被褥之物,居然也能感觉出来。易缜吃惊,转眼看了看秦疏:“疼不疼?”
秦疏被他这一说才想起来。老实说今天孩子比平日更加躁动不安,只是疼痛却还在他所能够忍耐的范围内。一旦忙碌起来,注意力一分散,甚而连疼也忘了,这时才像是猛然有些知觉,自己伸手揉了揉。
孩子动来动去的十分不安生,确实是很不舒服,要是这感觉和平时不大相同,也不尽然是疼,反而模模糊糊的有些不真切似的。
他神色间微微一恍惚,易缜也没有发觉,再摸了两下,胎儿不客气的又往他掌心里踢了踢,易缜十分不解,仔细看看秦疏也不像是疼得厉害的样子,于是问:“你是不是饿了?好好吃饭了没有?”
“吃了。”秦疏连忙点头。
易缜左右四顾,见书案上还放着两样小点心,榻旁小几上也有,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相信他并没有饿着。拈过来往他口中喂了一小块,板着脸道:“人要多吃些。”
“是是是。”秦疏躲避不及,只得张口含了,却往门外唤人。“还不快去给侯爷备些饭菜,没见着把你家侯爷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么。”
易缜失笑:“不过就是一顿饭没吃,那里有前胸贴后背来着。”然后见他为自己张罗,心中如饮甘露,美滋滋十分受用。
秦疏也不多说,只是催促:“侯爷快去。”
易缜又叮咛他好好休息不许再写的话,这才起身去了前厅。
秦疏待他一走,立即俯身将那块点心吐了出来。他也没和易缜实说,早饭他是吃了,可是今天却意外的有些反胃,本就没吃下几口,多半还吐了出来。只是他也不觉得饿。
秦疏慢慢坐起来,摸着肚子轻声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要乖乖的啊。”胎儿除了踢动不休,自然不会回答他。秦疏伸手揉了一阵,并没有多大效果,随着胎儿的躁动,腹中只是闷闷的绞痛,却时远时近的时轻时重的,就连究竟是那儿疼都说不清楚。
秦羽叹一口气,感觉不出个所以然,又觉得腹中不适尚还可以忍受,坐了一阵,似乎胎儿安静一些,腹中疼痛也没有加重的迹象。想到今天那篇水经还差了大半,思虑了半天,还是起身走到书案前。心想拿这午睡的时间,慢慢写也就当作休息了,还是写一点是一点吧。
如此想着,还是摊开了纸张。直到提笔之时,却觉得那笔似乎比方才重上许多,手竟有些不由自主的发颤,勉强写下两字,全不成样子。
他原本是强打着精神,被易缜打扰了这么一会,勉强聚起来的力气竟像是散得一干二净,半分也找不回来。
秦疏一怔,只得放下笔来作罢。
这不过片刻的工夫,身上莫名的湿漉漉的出了一身虚汗,恍惚觉得有些发冷。也不知是不是汗水打湿了睫毛,就连眼前视物都有些昏花,他想拿起杯子喝口水,谁知一伸手却摸了个空,好不容易碰到了,那杯子竟像是有行斤重,又或是在桌上生了根,却是纹丝未动。
秦疏心下还有些茫然,一时尚且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在这时,腹中猛然窜起一股剧痛,这不同于方才不真切的感觉,就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身体,那电光化为滚烫的利刃,剐入五脏六腑之中,仿佛要将肚腹绞作两半。
猝不及防的剧痛之下,秦疏难以自禁的哼了一声,然而那呻吟声竟低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力气像在一瞬间被抽走,知觉却全回来了,腹中绞痛难忍,他本能的想蜷起身子抵抗,却没有半分力气,就连抬手抱住肚子都不能够。他意识还是很清醒,也知道这情形大约是有些不对劲,想张口唤人,觉得自己是拼尽全力,声音却细若游丝一般。
屋外其实一直有人候着,只是他语音轻不可闻,又兼着雨声,竟是无人发觉。
这儿水深火热痛苦难当,然而门外只闻得雨声簌簌,甚至能听到下人轻声的一两句交谈,此外别无动静。
秦疏倾尽全力,终于将那个杯子从桌上推落下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他也无法坐稳,身子软绵绵的顺着椅子滑了下去,几乎和杯子同时摔在地上。
第75章
下人终于被这响动惊动,进来看到眼前景象,都是吃了一惊,登时忙乱起来。
易缜抢在了太医之前进来。别人也不敢胡乱挪动,只是把秦疏就近搬到了榻上。易缜奔到面前,眼见这不过一转身的工夫,方才还笑语嫣然的人,此时脸上已是血色尽退。他才瞧上一眼,心里就狠狠一疼,明明急得跟什么似的,偏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未了只能小心地握着他一只手,轻声问道:“很痛么?是不是很难受?”
腹中疼痛连绵不断,连半分喘息的间隙都没有。秦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勉强睁眼看了易缜一眼,又闭上眼忍耐。
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一会儿手心里便湿漉漉的全是汗,也不知道是谁流的。
耳边听易缜轻声道:“再忍一会儿,大夫马上就到了。”一面回头让人再去催促。他话音里颇为焦急,却还要强作镇定的安抚着秦疏,一手放在他肚子上摸了摸,孩子正焦躁不安,能觉出明显的翻腾来,甚至能清晰的看出肚子上被手脚顶出的小包,其余部分相对来说却还是较为柔软的。
易缜到底也不是大夫,也弄不明白这情形意味的是什么。只是无甚效果的想给秦疏一些安慰。
秦疏身上无力,感觉却分明清晰。被他乱摸,反而越发疼的厉害。拼尽了全力,这才捉住了他在肚子上摸来摸去的那只手。只轻轻拉了一下,眼望着易缜,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在易缜也怕他疼得厉害之下,胡乱挣扎伤到自己。反过手握着他,只一味轻声道:“你忍一忍,大夫到了就不疼了,乖。”
秦疏却那有力气挣扎,此时呻吟也是无用,再者也不肯当着易缜的面示弱喊疼,光是要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低弱痛呼,便要耗尽仅余的力气。只是浅浅喘了两口气,又再度抿紧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