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劳累下来,秦疏的身体已然撑到极限,至于虚脱昏厥,孩子挣扎,都不过是本能的自我保护。惊动的胎气还是小事,往后还有两个月如何平安渡过才是真正艰难的地方。至于生产之时,能否撑过那般煎熬更是难说。况且众太医都未见过男子生产,对此都不敢乐观,完全是谁都心里没底的事。
就算如侯爷所说的不顾孩子,如今胎儿的月份也大了,且比母体强健,现在强行不要孩子,其实已经同分娩无异。与他现在的身差状况,也受不住堕胎这种事。
几人都是这般看法,就以其中一名院判为首。将众人的结论告知燕淄侯。
易缜虽口上说不要孩子,实则心中凄凉难舍,然而更担心秦疏而别无他法,看几人小心翼翼的神色,原本就分外忐忑。此时听院判将秦疏的情形说得细致入微,仍旧惊骇之极,尤自难以置信。不由得失声道:“他还这样年轻……他还年轻,又习过武,身体底子并不差,总会好起来的……”
“男身孕子之事前所未见,想来也是逆天而行,必然对他有所折损。之前一至劳顿,加上他思虑过重,亏损了心血。当初的十分好底子,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下官并非出言不敬,只是此事,却也当真凶险。”
院判摇头苦笑,只能这样无奈答他。只因燕淄侯让众人人有话不妨直说。他说话才说了许多忌讳,院判为日后便于开脱,反而一改平时报喜不所忧的作风,将话说得极重。接着又说了一番表里互证的医理推断,易缜已是听不下去。
他脑子里嗡嗡直响。从当初的苦役,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后来强迫他随自己上路,一途的奔波劳顿,诸如种种,越回想,便越是后悔难过。这半年多来,竟没有半分是让秦疏快乐过的事。
一个声音便在耳边索绕不去。是他害了小疏,是他几乎要害死小疏了。顿时头脑一片空白,一颗心似油煎一般忽冷忽热,像要生生裂出腔子外面去。
易缜一直认为感情是十分虚飘渺的东西,也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会让自己生出相守一生的念头。就连如今,他尚不能分辨清楚,是初见时温谦庄重的笑意开始,还是秦疏不顾一切的反抗自己开始,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疏这个名字一点点的溶入他的血脉当中去,等到发觉的时候,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拨除。非但不能根除,他甚而开始奢望着能够天长地久。
一直以来掩藏在种种借口之下,原来不过是喜欢他,真的喜欢,到无可自拨的如斯境地。
自己最愿意珍惜的人,却总是伤害他。甚而,自己是造成那个万一的最大原因。
明明是爱慕他,却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而至他于死地。这一想,真正是痛倾心扉。
他没发觉自己脸上是一付令人不忍目睹的破碎表情,院判早已经停下话语,在场众人皆以一种谨慎而古怪的眼神悄悄打量着他。
人人都是心中惶恐,正以为他不知要怎么悖然大怒,易缜反而回过神,慢慢收敛神色,出乎意料的镇定下来。
“大人只说是凶险,可见也并非是绝对如此。”
“无论如何,还请大人多费心。他是我极为重要的人,我是不愿有什么万一的。”易缜朝着为首的院判一字字道,他说话时神色平静,还朝着众人拱手施了一礼。“我这儿先多谢各位。”
他话音虽然平淡,其中的意味却有强迫的意味。无法容人无视,这一礼看着轻巧,责任却十分重大。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怔才连道不敢。
易缜把话说完,不给众人出言推辞的机会。目光往各人身上扫了一圈,眼睛微微发红,却显得有些狰狞。看罢径自拂袖走出去。
他其实并不如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沉稳,出门时脚下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下人要上前来扶,却被他眼神迫退。他自己慢慢的一步步走开去,却是越走越急。
他不过是强做镇定——若自己都不能够坚信秦疏会平安无事,又如何能真正做些对他有帮助的事情。
此时此该,他自然可以用那向个太医的性命相胁,但他也明白,就是杀了许多人又能有什么用,旁人所能做的,却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
他却不肯听天命,无论如何,他都想留那个人在身边。
进门之时,易缜还是强吸口气,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令照看的人退至外间,这才轻轻掀起帘子,朝床上看去
秦疏昏迷不醒,眉心仍旧因为痛楚而紧锁着,是个微微蜷缩着侧卧的姿态,两手松握着,却护在肚子两旁。
易缜看了看,轻轻将他两只手都放回被子中去,被下的肚子还在不时抽动。易缜默默的伸手摸了摸,再替他扰好被角。他便在床边坐下来,一只手却伸入被中,轻轻握住秦疏一只手,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脸上分明没有什么表情,一举一动却执着得像是石头。
几名太医想明白侯爷的意思,也紧跟着赶过来,重新又诊了一次脉,凑在一起商议对策,唯今之计,仍旧是先尽量调养,先走一步再看一步,实在不行,便尽力保住大人。如此同易缜回话。
易缜紧绷着脸端坐,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拿指甲狠狠掐着掌心,这才能忍住情不自禁的颤抖,而不至于失态。乍一看倒像是很沉得住气,心中诸多焦虑自责后悔惊怕,个中煎熬滋味,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由着太医们商议,至于如何调养,他也帮不上忙,只有太医如何说,他便如何听着,一一照办。但那眼神何等凛然锐利,迫得太医咬牙保证定会全力施为,他这才收回目光,依旧垂目去看秦疏。
大夫施药诊治,易缜就不声不响地守在一旁,更衣喂药之类的事也不用下人,全是亲自做了,宫里是暂时不用去,除了不得不他亲自过问的事,其余时间都陪在秦疏身边。秦疏昏睡数日,他就旁若无人地守了数日,坐在床边也不说话,静静看着秦疏的脸,瞧着瞧着,不由得就会恍惚出神。
他心里其实紧张到了极点,脸上反而一点喜怒也看不出来。下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全都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一个不慎拂了虎须。
易缜也混不在意旁人对待自己的那种谨小慎微的态度,身边虽有不少人来来去去,他看着秦疏紧闭的眼睛,却仿佛身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无人能够为他排解,种种几乎令人室息的担忧与愧疚在心里反复纠结,痛定思痛之后,慢慢沉淀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悔悟。
没有人敢靠近他多说一句话,就连太医也不敢将宽慰的话轻易说出口。
侯爷的脾气却出乎意料的温和下来,或许说是温和,更像是心力交瘁之下的筋疲力尽。这与平时的张扬大为不同,看得多了,竟隐约生出一两分颇为可怜的味道来。
青帝得知这边的情形,令几名太医留在府上随时听侯差用,几人都是轮流着替换,只有他一直日夜守在秦疏身旁。除非有不得不亲自过问的事,几乎寸步不离,纵是他身强体壮,自己还未觉出吃不消。但几天下来,看在别人眼中,也不禁有些憔悴可怜起来。
他身份远在秦疏之上,太医更怕这样没日没夜的苦熬,侯爷再把自己弄出个岔子来,那个是真正叫人吃不了兜着走的事情。
乘着这两天秦疏稍有好转,有人就壮着胆劝他去休息。
易缜潜意识里生怕自己离开的片刻工夫,就要生出什么变故,只是摇头不肯。却目光冰冷地瞪着这名太医,反问道:“你说他情形好转了,人怎么一直不醒?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顿时支吾。好在秦疏情形稳定,醒来也就是这几天的时间,倒也叫他搪塞过去。
有了这次教训,太医再不敢胡乱开口。易缜让他不必打扰,他便悄悄退到外间去。
易缜叹了口气,也不强迫他,看着秦疏怔怔发起呆来。
几天下来,秦疏脸小了一圈,下巴都尖尖的露出来,所幸气色有所好转,不再如当日一般单薄苍。但凡事关心则乱,易缜虽明知道太医所言不差,他是在一点点的缓过来,可瞧在眼里,又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
他正胡思乱想,只觉得手中微微一动,秦疏竟似要从他手中抽出手去。
易缜吃了一惊,顿时大喜过望,脱口而出:“小疏,你醒啦?”
一抬眼,正对上秦疏戒备而惊慌的眼神。刚从他掌握中挣出手来。正微微蜷缩起身子,想要往床内退去。
易缜一怔,随即想起他昏迷之前,两人仍是因为孩子而起了争执。连忙柔声道:“孩子还好好的,你放心……它和你都没有事,这真是太好了……”说到后面,噪音都不由得有几分沙哑,他却混然不觉自己连音调都变了。
这几天对秦疏来说如同眨眼之间,并不知自己有数次小小凶险,易缜时刻饱尝着担惊受怕的滋味,此时心中的欢喜笔墨难书。
他只觉前一刻易缜还在凶神恶煞地叫嚣着不要宝宝,下一刻却能够和颜悦色甚至十分惊喜地同他说宝宝平安无事,这情形不免诡异之极,一时恍恍惚惚,只疑是身在梦中。但听易缜这么一说,却还是本能的伸手摸上腹部。
圆鼓鼓的肚子依旧还在,似乎比前一刻还要大上一些。身子这时也才有了感觉,腹中仍旧闷涨难受,有微微的蠕动传来,却只是隐隐作痛,那种疼得叫人恨不能死过去的绞痛已经不见了。
孩子正醒着,大概是感应到他的抚摸,在腹中舒张了一下手脚,秦疏没有防备,被他踢得有些疼,不禁轻轻嗯了一声,手不由得往肚皮上捂了一下。
易缜大惊,立即变了脸色,急道:“肚子还疼吗?”他朝着屋外急道:“快来人,太医……”
才叫了一声,衣袖被轻轻牵了一下。
易缜才回过头来,只见秦疏微微摇头,表示并不是肚子疼。
秦疏的神色却显得怪异,似是迷茫不解,又似是惊愕不已,眼睛微微睁大,正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目光里有一层水气,略带些朦胧。
秦疏似乎还没有多少力气说话,朝他招了招手,似乎是要易缜近前一些。易缜以为他有话要说,当下顺从之极地俯下身去。
秦疏勉力抬起手来,在他诧异的眼神里,手指在他下颔上轻轻拂过。
太医也正闻声过来,稀里糊涂瞧见这一幕,只迟疑了一瞬,又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易缜也几乎是立即就石化一般僵在那儿,他自认也不是脸皮薄的人,却腾地一下子从脸一直红到了脖根。一股酥麻滋味,从秦疏指尖碰到的地方传到四肢百髓中去。待看清秦疏手指上正挑着一滴晶莹的水滴,再一抹脸,竟然满手都是湿的。他又不由得大窘,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胡乱抹了抹眼,这才哑着声音支吾道:“那个,你饿不饿?……”
秦疏不答话,定定的看了他一阵,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又把手指放到面前看了看,眼睛却就此慢慢合上。
“小疏?”易缜一颗心悬了起来,试着叫了他两声。秦疏神色平静,无论他怎么叫都没有反应。易缜惊得魂飞魄散,高声大叫起来。
太医原本就在外间徘徊不前,闻言只怕有什么闪失,边忙奔进来查看,见秦疏气息平稳,面色安详。先放了一半心,再一诊脉,奇怪地看了看易缜:“侯爷,小公子只是睡着了。侯爷还请放心,既然醒过来,这一关就算是暂且过了。”
易缜惊疑不定,待另外两位医正闻讯赶来,也是如此说,他才算是真正相信了,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
他连日照料秦疏,形容本就有些憔悴。先时算喜极而泣,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这时涨红了脸再傻笑,简直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也不在意几人悄悄打量自己的古怪眼神。一时心情大畅,摆手让几人下去准备汤剂药膳之类。
待众人退下,他喜不自抑地俯下身去,如获至宝一般将秦疏搂在怀里,仍觉得不能够满足,又小心翼翼的在他脸颊下颔上亲了几口,这才确信不是做梦,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想起秦疏适才的举动,心里一荡,竟然就满足得很。
第77章
秦疏时醒时睡,这样子又过了两天。
期间易缜亲自服其劳,喂药喂水,更衣按摩照顾得无微不致,秦疏睡得昏地暗地,就算醒来也不过是小片刻工夫,都还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多半就也由着他伺候摆弄。
燕淄侯虽然纡尊降贵,兼了小厮的差事,却丝毫没有任何怨言不满,反而心甘情愿,暗暗地乐在其中。
他当真用了心,这此琐事却也是难不倒他的,凡事尽量想得细致周到,虽一时达不到体贴入微的标准,也足可以令寻常仆从汗颜。
于是秦疏在他悉心照料下,自上次醒来时的第三天,真正清醒过来。
醒时正是黄昏,老天终于住了雨,却恢复到北晋秋日阴冷的气候。天仍是阴沉沉的,室外尚有淡淡天光,桌上已经早早地点上了灯火。因为秦疏体质虚弱,屋中角落处还放置了两只暖炉,整个房间舒适如春,有种熏熏然的暖意。
秦疏睁眼就见床边小几上多了一盆碗莲,顶着一朵半开半合的粉艳花苞,枝繁叶茂,十分的生气勃勃。而易缜背对着他坐在几步之外,面前桌上放着一只广口白瓷瓶,一旁有几枝菊花,易缜正修修剪剪,将满意的挑出来,错落地插到瓶中去。
房中这温度对秦疏正合适,对他来说也许就过于燥热了一些,易缜只穿了一件稍薄的寻常外衫。秦疏这般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在灯下投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几日的工夫,他似乎也瘦下去不少,一时之间竟和印象当中有些出入。
易缜全然不觉,摆好花瓶。满意的叹了一声,这才回过身来,就看见秦疏正默默的打量着自己。
易缜心情已经沉淀下来,不再如初时那般欢喜得手足无措,脸上仍不自觉露出笑意。快步走上前,俯下身轻声道:“你醒了。”一边说着,伸手就往他肚子上摸了摸,觉得孩子也很安静,并没有捣乱的迹象,放下心来,也不等秦疏说话,很自然的就将他扶靠起来,还不忘往腰下垫一个软枕。再拉过薄毯来盖在身上。
行云流水般地做完这些事,再一转身就要去端一直温在暖炉上的粳米粥。
秦疏借这工夫一直在打量他,却见易缜整个人确实是瘦了一些,脸部的轮廓反而显得柔和下来,不张牙舞爪的时候,倒也俊朗英气。他的神情平和稳重,同之前似乎有什么地方大不一样。
秦疏大惑不解,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回想那时醒时的情形,心里只觉一阵阵如梦般的恍惚。见他要走,并未多想就叫了他一声:“侯爷?”
易缜停下动作,顿时回过头来惊喜道:“你真醒了?”
秦疏多日不曾说话,这时一开口,只觉得声音嘶哑,嗓子里干干的很不舒服,不禁咳了两声。
易缜见状也不追问,连忙端过一杯水来,十分尽心地凑到秦疏面前。
秦疏就着他手,本能的就喝了两口,水中浸了蜂蜜和菊米,入口就令人精神一振,十分舒爽。秦疏从杯沿抬起眼来,略略诧异的看他看易缜。
易缜一边还略有些内疚的轻声道:“我有喂你喝水的,只是你总睡着不醒,不知道够不够……”
秦疏神色一闪,停了一下,垂下眼去又喝了两口,这才推开了易缜的手。摇头示意够了。
易缜放下杯子,转身坐在床前,瞧着秦疏只是怔怔地笑。神情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欢喜。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见秦疏目光落在一旁碗莲上,向他解释道:“这房子里没有地龙,炭火太过燥热,这样也舒适些。”
秦疏在宫中服侍敬文帝,自然明白这些起居上的小关窍,只是不相信易缜养尊处忧的人,也会知道这个道理,定定的盯着易缜看了看。
易缜显然是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不少:“你清醒过来最好不过。要不然只能天天喂粥,这样怎么吃得够两个人的份量。你先把身体养好,别的事……先看你身体好不好再说。”他顿了一顿,仍旧不肯向秦疏保证一定保全孩子,但并不曾把话说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