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缜守在一旁却是兴奋莫名,忍不住将明日会面老王妃之时,该要如何如何说辞细细的推演想像了一遍遍。如此自得其乐地折腾到大半夜方才睡下。第二日难得也并没有因此耽搁他早起。
他早早就醒,静静盯着秦疏宁静的睡脸陶醉半天,不禁又回想起昨日想好的说词。他这时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于是又觉得备好的说词并非十分妥当,只怕还会令秦疏难堪。
易缜左思右想,此时是再也没有睡意。又怕吵醒了秦疏,连翻身也不敢。索性披衣起身,回头见秦疏仍睡得香甜,不觉微微笑了一笑,走出房去。
他的本意是想找个人商量商量,说得上话而且最有分量的人选,首先自然是青帝。他走出门来,这才发觉这时节原本不过是凌晨,那所谓的天光,不过是月色西落,将觉未沉之时的余辉,实在不是打扰的时候。
然后他心里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即将准备得万无一失。此时也不愿意再折回去再睡一觉,青帝所住的杏园离此有些距离,他慢慢的走着过去,再等上一会儿,想必也差不多了。
一路上岗哨和巡逻的禁军遇到他,虽觉得有些奇怪,等看清是燕淄侯,也并不好得多问,任他晃过去了。杏园自然是重兵把守,但他只说是前来向皇上请安的,虽然实在太早,外院的禁军却也不敢作主将他拦下来。
直到踱到杏园的回廊外,易缜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昨夜想必是一片绮旎风光,但此时东侧厢房之中,却有微微的灯光透出来。便是在宫里都没有这么早起的。
门口不见本该守着听候差遣的小太监,反而是如意站在那。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一贯笑脸迎人的如意脸上也不禁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想了一想,朝着易缜招招手,引着他走到一旁。
易缜也不便造次,询问的看着如意。
“郑统领刚来,正在里面同陛下说话。”如意用手比了比,又回复了平时的笑脸,轻声道。“侯爷也是知道圣上脾气的,向来是不肯耽搁分毫的。”
易缜心里一跳,如意所说的这人他自然认识。不过是一名禁军参将,官职不高,然而处事干练,很得青帝重用。
“难道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这个奴才可就不知道了。”如意眼中微微一闪,并不细说。见易缜神色孳生起来,反而安慰了几句。“奴才方才见陛下和郑统领的情形,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易缜心里依旧存疑。青帝平素从不沉溺玩乐,难得这次有这兴致出来散散心。若是寻常的小事,有那个不开眼的会在这样的时分前来打扰。何况来的人来是一名禁军统领,平时负责宫中守卫戒备之事,一并协助大理寺管理京城治安,他出现在这儿,若说半点事也没有,如何能信。
当下对如意所说不置可否,但里面谈的是正事,他也不好这么闯进去。想了一想,悄悄往一旁窗下绕过去。如意大急,斗胆去拽他的衣袖,他理也不理,径自将耳朵贴到窗户上去。
易缜这么做,倒不是出于好奇,实在是也想替青帝分忧。更兼在秦疏一事上,对青帝大为感激,也存了几分报答的心思。
里头郑统领说得多些,青帝只是偶尔问上一两句,两人的口气都很平静,似乎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似乎说的是京城中的防务。逢年节之时,城中完备都要加强,一方面歌舞升平的同时,也要防备宵小之徒乘机作乱,这事自有惯例,本来也不稀奇。
此时谈话也到了尾声。郑统领正详细说到各处有什么人滋事,大理寺又拿住几人等等这样的细节,光易缜此时听到的,就有不下十余起。
易缜初时没觉得有什么,听了几句,渐渐理出几分脉络,前后一连贯起来,这些事情竟像是有人里应外合,早已经预谋约定好的,织成一张模糊的大网。出事的地点多半是街巷集市,谈不上有多要紧,但只要有一处处理不当,都足以让某个范围之内,形成混乱得难以控制的局势。
他头脑猛然清明的同时,另有个念头翻涌上来,却模模糊糊的不等他抓住了想明白,便又一闪而逝。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令人心中憋闷。易缜不觉微微向前倾身,不曾想咚的一声,撞在窗棂上。
这声响虽轻,却惊动了两人。
青帝低喝道:“谁?”
另一人已经疾步过来,一把推开窗户。
易缜这时无处可躲,只得一手摸着额头,勉强一笑:“是我。”
郑统领看清是他,稍稍一怔,原本蓄势待发的神情放松下来,却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低下头叫了声侯爷。
在他的身后,青帝的目光带着微微愠色,已然盯在他脸上,平平问道:“你大清早的就跑这来,却又不进门,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易缜全然不知自己此时的脸色有多难看,闻言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涩然道:“我来给陛下请安。”
话是这么说着,人却还直直站着。
青帝扫了他一眼,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波澜不兴:“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易缜得空缓了一缓,借这机会问道:“昨日京城中的变故……”
“不过是几外狄夷细作。”青帝开口打断。“除了能给人添些不痛快,别的也翻不出大浪来。”
易缜被这一堵,接下去的话却问不出来。青帝的口气看似漫不经心,但他能够听出其中已经隐隐不快。却琮是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句:“陛下是否早就料到此事?”
青帝见他铡根问底,抬眼对他淡然一笑,目光似是讥诮,又略带着怜悯。他的本意并不想易缜知晓,此时撞破,只能说是天意。
易缜摇头自语:“陛下若是早知如此,又怎么会放心出京。”
“京中还有太子坐镇,他也总该学着做些事,纵然不济,此外还有一干重臣,数万禁军,总不会个个草包,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青帝看穿他不过甘愿自欺欺人。“若留在京中,这些宵小之辈又岂敢倾巢而出。”
“……幸亏如此,能够将这些心腹隐患一网打尽,也算是幸事。”青帝见他话锋刚转,却见他怔在那儿,颇有些失魂落魄。微微一顿,再开口也换了个话题。“说到出京,确实也是朕想清静两日。至于昨夜是否有人会忍耐不住,并非是朕十拿九稳的事。”
青帝见易缜忤在那儿,不知答话,遂也不再理会他。转而向郑统领吩咐了几句,便令他仍旧回宫协助太子。言毕朝着两人一摆手。“若没别的事,下去吧。”
易缜哪还有心情提及如何应对老王妃一事,同郑统领二人一同告退出来。只觉脑子里一片昏噩,他身在局中,自然有蒙敝之处。捉摸着青帝话里的意思,仍是十分的难以相信。又想以青帝的心性,若当真质疑秦疏与此事有所牵连,又岂会仅因自己的缘故,就格外网开一面。
这是他想不太明白的地方,此时却拿这来自我安慰。心里仍忍不住胡思乱想,难以有半刻安稳。
此时天色渐明,郑统领走在他身旁,见他默不作声,实在有些古怪,便要找些话来说。这时有意无意间想起一事,突地开口道:“昨夜又有个大胆的贼人闯进侯府去。不知府上是否平安?”
易缜猛然站住,脸色忽地显得铁青。很多事终于从头至尾一气贯通。他是当局者迷,可以青帝的心智,这许多的蛛丝马迹,必定早往秦疏身上想,只有他一个人一直还蒙在彭里!
易缜向着郑统领狞声道:“陛下将京中防务交托大人,本侯府中进了飞贼,大人倒是全无干系!还有脸来问本侯?”
各位王爷侯爵府中,平素都由自己的亲兵守护,寻常的贼人刺客之流,就会起来绰绰有余,若非他们主动求助或是出于上位者的旨意,否则禁军也不好平白插手。
郑统领此时被易缜蛮不讲理地一堵,顿时无话可说。眼见他面色不善,只得捺下性子低声认错,不予分辩。
易缜在郑统领身上找不到岔子,一腔心火无处可泄,恨恨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第85章
秦疏在睡梦之中,突然也觉得惊心,猛然醒了过来。
睁眼见四下并不是平时熟悉的摆设,这才忆起昨日之事。秦疏恍惚了一会,识的转头朝一旁看去,却没有见到易缜。
秦疏微微有些惊讶,此时窗外刚透入几分晨曦,外头也没有什么人声,显然时辰还早。易缜却是难得在这个时候就起床。
秦疏也没去多想易缜的去向,他闭眼略略躺了一会,心里却始终有些异样的不安萦绕不去。这时胎儿醒了,动手动脚的活动开了,踢得肚子里一阵阵闷疼,实在是躺不住了。
身边没有人照顾,他很是费了一番气力,这才从床上慢慢的坐起身。刚取来衣服披在身上,猛然发现易缜站在门口,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因为是逆着光,一时也看不清易缜脸上的表情。易缜顿了一顿,这才问他:“怎么不多睡一会?”
他口气似乎少了平时的关切与热烈,只是平静得很。秦疏虽觉得有些不一样,一时也想不明白,只仰着脸微微摇摇头:“睡不住了。”他接着轻声问:“侯爷去哪儿了?”似乎还有别的话,却又忍了回去。
若是平时,易缜定然听不出其中试探的滋味,眼下心里更明镜似的,才见他目光微微闪动,料想他真正在意的必然是昨夜府中情形。顿时苦涩难当,梗了半天才算忍了下去,淡淡道:“我睡不着,起来走走。”
秦疏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易缜迟疑一下,还是在床边坐下,将他揽在怀里,一手住他肚子上摸去。
秦疏初醒,也没有什么精神,加上孩子对易缜并不认生,在他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
易缜感觉着手掌下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却仍舍不得把手拿开。沉默了许久,突然轻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不能安安心心的留在我身边么……”
他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虽近在身侧,秦疏也没有听明白,转过头来疑惑道:“侯爷,你说什么?”
易缜直直的盯着他看。
秦疏自从落到他手中之日起,就有满腹心事,起初受了不少磨难,再后来不论怎么想方设法的调养,始终显得纤细消瘦,再没办法长起肉来,此时脸颊消瘦,眼睛越发显得幽幽的黑,然而锐气大挫,神采比初见之时暗淡不少。
易缜心生悔意,虽恨他无情,但想到自己从前做过的事,对他确实算不上很好,想必他心里始终对自已心存怨恨。思及此处,眼中勇气渐失,垂头丧气道:“没什么。”
秦疏不解,微微从他怀里挣开,就想要下床。
他身形不便,正笨拙而费力的低头去地上找鞋子,易缜抢先了一步,一声不吭的弯下腰去,替他穿上鞋袜。
他并不是第一次为秦疏做这样的事,但今日不知什么缘故,秦疏却觉得有几分不同以住的滋味,更兼行宫之中不比府中小院,叫人瞧见可不好:“不劳侯爷,我自己来吧。”
“别动。”易缜低声道,秦疏被他捉在手心里的脚掌微微一挣,温软而柔滑。他情不自禁地就拿拇指往脚掌心里蹭了蹭。
秦疏怕痒,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随即自觉失态。脚趾尖微微一缩,想抽出来,被他捉紧,也就乖乖地不动了。
易缜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将袜子套上去。听着他笑声,心上却像扎了把刀,疼得几乎死去活来。若是一步之差,这样的琐事,就是他想做也不能够了。
最初得知背后的实情之时,他心里就像泼进了一瓢滚油,再就着滚油点起火来,那把邪火烧得他皮焦肉绽。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秦疏在他面前的温顺乖巧,难道都是假的,他就愤恨难平。把秦疏揪到面前,打骂责问的念头,不是没有动过。一时之间,连杀人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若是此刻秦疏站在他面前,他只怕就再不能控制自己。
但是那些画面在脑中一想,先心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人,却居然是他自己。明知道有些事同秦疏定然脱不了干系,可他居然还是不忍心下手,光是想一想,都有些承受不住。既然心软舍不得,首先退让自苦的人便是他。
更何况,双方撕破脸之后呢?两人再回到起初僵持敌视的情形?甚至只会比那更为糟糕。
光是想到秦疏神色冷淡,甚至看也不看自己的模样,他就觉得无法忍受。他不愿意这样,于是不得不先退了步,转而替秦疏着想。那样的身份与性情,想要他真心信服,必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只要他无法逃走,这些他都能忍。只要牢牢地禁锢在自己身边,天长日久,自己还是有机会换得他真心以对。
他心里时惊时惊,忽怒忽忧。手都微微有些发颤,咬了牙才平复下来。
所幸秦疏并未发觉,只是穿好了鞋袜之后,易缜仍蹲在身前半晌不见动静,不禁低头看去,正迎上易缜仰着脸怔怔看他的目光,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王妃喜清静,故而中秋之时青帝也未去打扰,改在第二天前去探视。
清风观离此不远,出了行宫,遥遥就能看见山林间掩着着的殿宇一角。此处远离京城,香火清淡得很。只因历代有几位贵人在此清修,山间的道路修整得十分平整。车马可直通观前。
易缜弃了坐骑,挤上来同秦疏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闷闷的也没有多少言语。
秦疏见他闷闷不乐,不复昨日的兴奋。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他今天越发无常,早时还对自己温柔之极,此时却又摆出一张冷脸,看向自己的眼神明灭不定,偶尔还透出几分阴森。等到留神细看时,偏偏又没了。
想了想还是问他:“侯爷心里不痛快?”
“也没什么。”易缜心不在焉地挑起他一绺头发,盯着他纤细白皙的脖颈出神。瞧着瞧着就极想狠狠咬这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一口,一面磨着牙道:“我今天才算明白,从前都是我痴心妄想了。”
他见秦疏微微睁大了眼睛,露出惊疑不解的神色来,心里酸楚难当。却还是放缓了语气:“如今想想,我娘就算吃斋念佛,心性再淡漠。恐怕也难以接受你这样的儿媳。”他说着,一面往秦疏身上看了看。
秦疏哦了一声,微觉得窘迫,身子想往后退缩,却被易缜紧紧搂住。他心里到底还是不忿,心说这又不是我愿意的。想了想还是道:“侯爷本就不该惹得王妃不高兴。”
易缜变了脸色,哼了一声道:“你这辈子都得是我的人,她高兴也是不高兴也得是。难道只为她不高兴,我就得放了你?你最好做梦也别想!”
秦疏见他好端端说着话,突然就恼了,一时莫名其妙,唯有闭口不言。
还是易缜发了一通邪火,自己先觉得不妥。又凑过来低声道:“我娘心思全在我爹身上,自从父王一去,就再没有别人能入他的眼,就算是我也一样。她虽是我娘,但我从小见到她的日子数得能数得过来。从前我觉得哪怕就是生在贫穷人家,都好过有那么个不闻不问的母亲。后来渐渐知道那不可能。但我却不能因此丢了自己的本份,不管她愿不愿意,此时让她见见你,也算全了作子女的心意……”
他无意识的捉紧了秦疏的手。秦疏被他捏得有些疼,微微皱了皱眉,忍住了没有抽回手来。
只听易缜轻声道:“……以她的性情,就算勉强让她回府,也没多大意思。你却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以后安安心心的,不要再胡思乱想。”
秦疏抿紧了嘴,默然不语。
易缜等于是自语自言了半天,突然就觉得有些伤心。勉强对着秦疏笑问:“就算是假的,你就不能说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秦疏看着他萧索的神色,心里竟跟着难过起来。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