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帝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并没有丝毫出格的举动。易缜这才略为放心。皇上样来探望也是皇恩浩荡,自然不会久留。正想请皇上移驾,秦疏抬起头来:“皇上请留步,草民还有话说。”
易缜闻言,几乎想上前去捂住他嘴巴,低声喝斥:“放肆!”
秦疏也不看他,语气平淡:“烦请侯爷回避一会。”
易缜恼怒,青帝却在这时道:“仲敏,你先出去,朕再坐一会儿。”
易缜不肯动,眼睛直盯在秦疏身上,颇有点忐忑不安:“小疏。”
青帝笑道:“有朕在这,你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是因为皇上在这儿,他才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可这话不能当着青帝的面说,杵了一会儿,闷声闷气的告退出去。
秦疏却一时不说话。其实他并没有万全的计策,也没想好怎样不引人疑心,只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青帝见他低着头,目光便稍稍下移,落在他明显隆起的肚子上,意味深长地仔细打量半晌,反倒先开了口:“听说小公子不肯应允仲敏的亲事,可有什么别的打算?”
秦疏微微一怔,转眼见青帝微微带笑,神色间却有一番八风不动的威严。他即便是和颜悦色地笑着,也看不出真正的喜怒,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刀子一般。仿佛随时都能看到人心中去,若论君临天下的气势,远远不是敬文帝能够相提并论的。
秦疏这只是第二次见他,也不曾见过龙颜大怒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何,对他却总存着一分畏惧。压着声音道:“这于礼不合。”
“朕都没说话,这天下又有谁能说一句于礼不合。你是对燕淄侯心存恨意,对朕也颇为怨恨吧。”青帝听出他话中不忿,漫不经心的放下茶杯。“可朕要天下一统,又如何能够兵不刃血。”
秦疏本想说不敢,但到底言不由心,一时忍住了没作声。
“朕即位至今十余载,励精图治不敢有半分疏忽。朕可是个昏君?”
泽国虽亡于北晋,但北晋国富民强不容否认。入京途中所见,百姓大多安居富足,一片太平景象。
秦疏只能摇头。
“你曾见过定泽公。”若是平时,青帝本不屑解释这些,今天算是看在易缜面子上,耐着性子说下去。
“不过让他尝了几个月的冷遇,他便心志沦落到何种地步。二十年前泽国先帝诛灭提议通商兴兵的异姓王,无疑已是自毁长城。定泽公此人空有一番心志,却拿不出像样的作为,若他有几分能耐,北晋也无法长驱直入势同破竹。今日若没有北晋,北方狄夷之族又如何会坐视。夷族蛮横,朕不能够任由他强占泽国,再窥视我朝疆土。”
秦疏咬着下唇,半天才道:“君王的是非,为臣者不当非议。”
青帝自笑了笑,由着他自己想:“听说你自小读史,该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风云变幻原本是大势所趋。当初的确是仲敏对你有些欠妥当,但你心里再有万般不满,该明白应以大局为重,联姻有助于两国局面稳定,更何况你如今……”他的目光在秦疏肚子上一转,也不道破。“还有什么嫁不得的。”
“陛下说的不错。可这同侯爷提亲之事无关。”良久,秦疏横下心道。“我自五岁讲经,父亲教诲第一件事,读书明理,首先当为苍生黎民。泽国确实是亡了,可天下百姓还在,草民多年苦学,仍希望能有一番作为,实在不愿意为人禁脔,囚在一座府宅之中。”
青帝没想到他这般说词,比什么国仇家恨的来得平实,微微吃惊,随即笑道:“你是这般想?这倒难得。”
秦疏顶着他那锐利目光,只觉头皮微微发麻。咬牙道:“是。”
“你能做什么?”青帝也不知道是相信了没有,微微笑起来。“说实话,朕知道你有才华,但天下之大人才济济,朕不一定非要用你。可燕淄侯对你是当真喜爱,朕看得出来。”
“你不愿深宅大院终此一生,不过朕先允了仲敏的婚事,也一样不能反悔。”青帝目光悠悠投来。“你若愿意嫁入侯府,也一样可以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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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出去不多会,易缜喜滋滋的进来,在房中团团转了几圈,倒是不好意思了,这才凑过来:“小疏。”
秦疏倦得很,扶着肚子靠回去,闭眼不理他。
易缜也不在意,自个嘿嘿的笑了几声。又道:“皇上明天就把这亲事昭告天下。”这倒是他的提议不是皇上的意思,昭告天下,那便是再没有反悔的余地。除了侯府,秦疏也再没有别个去处了。
秦疏微微一僵,仍旧不动。
易缜喜不自禁,颇有些亢奋难禁的架势:“你向陛下讨了事做?你现在身体不好,能做什么呢,安安心心的养着就是了。”
秦疏听不下去,睁开眼道:“陛下没同你说,那里有没成亲的人天天住在一起的。这几天另找到院子。我就搬出去。”
易缜大吃一惊:“这怎么行。”
秦疏见他噎了一下,心里颇为痛快,另一方面暗暗忐忑不安。青帝决不是好糊弄的人,虽拿未必就相信他。况且这也未必就多出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要搬出去这话,不过是气头上说说,易缜哪里肯。昭告天下的文书一发,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所幸他仍旧少有机会出府,听不到什么风声。
他自告奋勇做的事,确实也不是随便别人做得来的。
敬文帝曾下令在城破之时在宫中纵火。别处发现得及时,都未成大患,只是宫中藏书阁原本就人迹罕至,一时救援不及。其中有不少孤本,在这场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泽国水道众多,在水利工程方面颇有建树。北晋正要大建兴修漕运,正急需这方面的东西,秦疏所做的,正是把从前所看过的书籍强默下来。
青帝起初也不曾抱多大期望,等他誊写出几篇,这才慢慢重视起来。
第65章
工部有了青帝的授意,渐渐地就有朝中负责水政的人来找。
易缜虽然不太情愿,这事关系到千万民生,心里再别扭也不能拦着。
好在这些人也知道这儿是侯府,不是随时可见的茶楼,不论心里是如何想的,言词举止之间都是以准王妃的礼仪相待。秦疏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也只能当作视而不见,姑且坦然处之。易缜把他的妥协看在眼里,颇有些熏熏然的陶醉。
再加上皇上如约发下檄文,他更把秦疏看作掌中之物。秦疏虽然漠然以对,但若是易缜无话找话的纠缠,也答上一两句。这让易缜更增了几分满足,独占的意识悄悄地就要爬出来作祟,忍不住就要对秦疏管头管脚。
秦疏强自振作,看起来反而比平时精神些。然而此事极耗心血,不论易缜如何想方设法的给他炖各种补品,非但没有将人多养出几分肉,只觉得那下巴越发的尖削起来。
这天见他苦思半天,却迟迟不曾落笔。终于上前从他手中抽出笔来。
“皇上也没有催你,慢慢来就是了。何必急在一时。再说你能记起多少就写多少,不必这么费神。”
秦疏连日来也觉得有些疲倦,侧身靠在椅背上,一面伸手安抚着腹中的略显躁动的胎儿。轻声道:“治水不比其它,半点马虎不得。”他见易缜讪讪无言,接着道:“我也只不过依葫芦画瓢,将从前看过的东西记下来。其中的道理也是不懂。”
易缜也不多话,往他面前递了只碗:“来,先喝碗汤。”
秦疏看了看他,不作声的接过来。
盯着秦疏喝下一半,他这才转身执笔,拖过一把椅了紧挨着秦疏在书桌前坐下:“你说,我来写。”
等了半天不见秦疏开口,易缜回过头来绷着脸道:“怎么,难道还嫌侯爷的字难看?”
“要画图,也能我说你画?”秦疏忍不住一撇嘴,转过头去。不一会又转过头来,脸上已经带了隐忍的怒气,伸手夺过易缜手中的笔。搁在桌子上:“不画了。”
易缜哦了一声。当真去笔洗中将笔漱净。
秦疏瞧他慢悠悠一付不疾不徐的架势:“侯爷不是要去礼部议事?”
易缜点点头:“一会就走。”
“昨天冯大人派人来说,有几份古籍让我看看,侯爷不是答应了今天顺路带我过去?”
“今天不用去了。”易缜面不改色。“我会转告他们一声,你不舒服。”
秦疏一愕,微微拧起眉来:“谁说我不舒服?”
“我说的。”易缜愤然。“那姓冯连同文枢院那一干老东西真是不开眼,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情形,哪有精力应付。前几天总上门来打扰,如今更好,想方设法的要把你请出去。别理他们。”
侯府不比常肆,纵然是偏门进出,也不好常常上门。请他到文枢院去,这也是得到青帝首肯的。
今年青帝恩典,加一场秋试恩科,易缜替太子多加照应,常常要往来礼部。工部礼部靠得近,顺路也带他出去过一两次,每次呆的时间也不长。秦疏在他眼皮子底下,并没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除了有关经书典籍,其余的话都少。更不曾主动去接近别人。
然而这不代表别人也不来接近他。泽国固守成规,但多年重文轻武,皇家的藏书阁,更非民间个人收集可比。秦疏自小受家学熏陶,对看书有一种天生的喜好。多年下来,宫中孤本也看了不少。
那几名老学究初时颇看不起他,背后更对他怀孕妇人般的肚子指指点点。但人家毕竟才学摆在那儿,慢慢的也问他些失传的典籍。
易缜见他总被一群人围在其中。就算大多是些老头子,也酸溜溜的十分不是滋味。
他这话里其实有些嫉妒不满的意思,本来还想说你只要留在府里,等着生孩子就好,看看秦疏神色,到底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其实青帝也有意给秦疏挂个官职,也便他出入方便。硬生生被易缜拦了下来。这也是他藏着掖着不告诉秦疏的。
秦疏微微一怔,这分明是燕淄侯又要翻脸不认账了。看他还在那儿一本正经振振有词,简直气闷至极。
他也不作声,坐起了身翻开桌上写到一半的册子。
易缜凑过去。瞧着他的侧面,讪讪道:“他们要是有什么话,我给你带回来?”
秦疏撇过头去,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没有。
“我是怕你累着。”易缜碰了个壁,有些不快。然而还是捺着性子,按住了他的手。“你睡一会,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好不好?”
秦疏也不理,笔被易缜夺去,他就笔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易缜瞧瞧他,再一想自己要是出了门,他赌着气在这儿默上半天书,也是大大的不好。遂改了口:“真想出去?”
秦疏立即转过头来,狠狠看了他一眼,气鼓鼓的,满是委屈和气愤。只一眼就看得易缜心软了一半。心想你要是再开口求求我,我就好心放你出去吧。
他暗自期待着秦疏能服个软,要是再对他撒撒娇之类的更好,可惜秦疏没看明白他的意思,两人相互瞪了一阵,还是易缜先败下阵来。心道你好声好气求我一句会死么,非要这样倔得让人想下台也没梯子。
想归想,还是沮丧地开了口:“好吧。”他见秦疏眼睛一亮,随即不甘心地补充。“只许去一小会儿。”
秦疏早见惯了他反复无常,顺从地点点头:“好。”见他不动,有些着急的伸手推推他:“怎么不走。”
易缜愤然道:“好。”转身却先吩咐下人取一件狐皮袄子过来,披在秦疏身上。
他亲自将带子系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包得严严实实万无一失,这才满意:“这儿可不比……南方,入了秋天就是凉的。”一面还想将斗篷也戴上,连面目一道遮住不让人看,被秦疏伸手拦住了。
那带子实在勒得太紧,秦疏悄悄解开又重新系了一遍。这才刚入秋,气温却是骤降。
秦疏觉得自己体质实在比从前不如,夏天时稍一动就是虚汗淋淋,好不容易天凉,秋风一吹,他却又有几分瑟瑟,穿在狐皮的披负也不觉得热,反而能将微型遮掩一些,不由得看易缜一眼,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易缜平时骑马,嫌坐车啰嗦。今天身边还有秦疏,只能换成马车。他将秦疏揽在身边,倒没见有什么不乐意。
秦疏不去理会他做些什么,只等出了府门,便挪过去掀着帘子去瞧街景。帝都原本就繁华热闹,而今秋试在即,比平日多了许多文人才子,为防有人滋事,巡街的侍卫也增加了不少。
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做外地装扮的书生之类,秦疏便格外的留意。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他自知纵然自己有机会出府,举止仍不能太显端倪。既知道七煞就在附近盘桓,只盼他能暗中留意,寻机来见自己一面。
虽知道此举过于冒险,然而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却小黑,再也找不到别人可以托付一二。
“青帝特意下旨,但凡读书人都可参试,不必一定是秀才举人。不过你们读书人意气,聚在一起难免会闹事,所以城中各处巡查都加了一倍人手。出入城门也盘查得格外森严些。若有谁在这骨节眼上闹事,保准插翅难买。”易缜拉过秦疏一只手握在手中把玩,若有意若无意的道,一边留意秦疏有什么反应。
秦疏挣了两下没能够挣出手来,也就由着他去了,只管头也不回的哦了一声。
易缜从他声音里听不出异常。只得讪讪住口,随着秦疏目光所至,多半是些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他一面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颇为鄙视,另一方面再一想,纵然自己相貌比这些白面书生英俊挺拔,可到底是个武人,只怕不对秦疏喜好。
思至此处,那股醋意腾腾翻涌,直冲上来。
京中阵仗惊人的出行并不稀奇,他这一行人前后虽有不少侍卫随行,侯府的马车十分扎眼,引起不少人注意。
易缜见有三五才子正朝车中指指点点,背地里窃窃私语。索性大大方方将秦疏一把搂过来,全然不顾旁人愕然的神色。
秦疏自然不明白他暗中掂酸一番,莫名其妙的当着众人落到他怀里,不禁一僵,脸上先一红,既而便气得微微发白。只听易缜道:“没什么好看的。”一面向外吩咐了一声:“走南面绕过去。”
车夫答应一声,马车于是绕开闹市,驶上一条小巷,两旁种的是枫树,这时隐约透出些缤纷斑驳的秋意来。
易缜一手揽着他,单手打起车帘来:“这边清静,景致也好。”
秦疏气闷,扭头不理他。易缜心虚,但秦疏任由他搂住不曾挣扎,就有几分心满意足。
等来到文枢院,易缜先跳下马车,一本正经瞧了瞧秦疏的脸色:“我说了不让你来,你还要不高兴。看现在气色这么不好。你那儿不舒服?肚子难受么?”
他边说就要动手来摸,被秦疏拍开也不动气,厚着脸皮挨过来:“我抱你下去吧。”说罢也不管秦疏答应不答应,伸手将人抱了下来。
秦疏大吃一惊。且不说周围还有不少侍卫,更有各位吏官来来往往,岂能如此轻浮失状。正要推开他,余光瞧见远处一名仆从背影,忍不住微微变色,他怕易缜有所查觉,一愕之后,反而顺从的伸手搂住易缜,默默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易缜见他如此,心下喜不自胜,竟忘记将他放下。那么傻傻的站了一阵,这才轻声道:“你比原来重一点了。”秦疏隆起的肚子正贴在他胸口,易缜低头去瞧,话音里有暗暗的心疼。“只有它长了,却不见你丰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