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把这种意图表现得太过露骨,青岚迫不得已又咳了一声,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
易缜瞧瞧自己滴水的衣服,这念头也只得作罢。他把伞住秦疏手里塞,空出一只手来拉秦疏:“别站在这儿淋雨,小心冻着。快去把衣服换了。”说完才发觉正是自己将秦疏堵在这儿,又忙不迭的让开。
他的手有些凉,雨水顺着手指往下滴,秦疏促不及防,刚想缩回手。易缜紧抓着不放,拉着他就往内院走。
易缜也不再管其余属下。青岚撑着伞站在厅门口目送他湿淋淋的冒雨而去,形容颇为狼狈,偏偏他飘飘然丝毫不觉。青岚犹豫再三,看看自己身上干爽的衣物,到底没舍得把伞递出去。
其余人见侯爷转怒为喜,魂不附体地飘飘而去,纷纷作鸟兽散,各自回去更衣。
下人不敢怠慢,分别两旁厢房里备下热水,让两人各自去沐浴更衣。
这一日诸般变故。秦疏直至浸入热水之中,房中无人,这才敢放松下来。回想今日事由,顿生无助之感。正自出神,也没发觉房门轻响,易缜不知何时进来。
他洗浴之时原本不肯留人在身边,易缜并不放心,明目张胆闯进来也不是一次两次。秦疏起初恼怒,到底又不能拿易缜如何,只得每次都穿着里衣入浴,当那人是空气。
易缜在屏风处探头探脑,原本是预备好挨他几记冷眼的,谁知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反而只好讪讪的站在那儿。
盯着他侧面瞧了一会,轻声唤他:“小疏。”
秦疏吃了一惊,不禁向后一靠,却是抵在桶壁上,搅得水声哗啦一响。他借这机会往脸上撩了两捧水,这才看了看易缜。
易缜站在原地,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水,眼里亮晶晶的,却显出几分冰冷来。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方才是不是哭过。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问他:“小疏,你怎么了?”
他凑过来,试探着问:“是不是今天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出气。还是……我刚才样子太凶,吓到你了?”他吞吞吐吐。“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怕。我原本以为……”
秦疏茫然不解,看看他,半响摇了摇头。
易缜原本想今天只怪自己多心,下了决心是要认错的,这时秦疏心不在焉,他自己也觉得无趣,但想一想秦疏到底还是回来了,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不由得又乐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的借口:“我给你送衣服来。”说着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衣架上,颇为君子地踱到屏风后面去。
秦疏不敢耽搁,乘这工夫出来,躲在浴桶后匆匆忙忙将干衣服换上,正系着外衣的扣子,头上啪的落下一块毛巾。
“头发怎么不擦干,染上风寒怎么办。”
正说着,哈啾一声,易缜先打了个喷嚏。
秦疏望望他,十分的无言。只见易缜头发也未曾打理,还在往下滴水,已经将新换的衣领打湿一圈。显然是急匆匆换过衣服就过来的。
秦疏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易缜讨好地用干布替他抹着头发,眼角忍不住顺着他没系好的衣襟处往下瞄。
秦疏肌肤白皙细腻,有如凝玉,越发衬得锁骨精巧,顺着胸口下去,隐约可见隆起的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原本骨肉匀亭,这时瘦得有些可怜,纤瘦的身段挺着那个肚子,不得不说是有几分怪异的,
可易缜全然不觉,一看之下,反而有些移不开眼。暗暗心痛之余,又不免有些心猿意马的念头。正强压了下去。又是一个‘哈啾’。
几个喷嚏下来,易缜只觉鼻子里有什么慢慢流下来。易缜大惊,心道难道是欲求不满?怎么才看了两眼就流鼻血,这要传出去了还怎么见人。顿时大窘,急忙偷偷摸摸地拿袖子去抹,谁知才一抬头,却见秦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易缜僵了,本想解释自己没瞎想,又怕秦疏着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听秦疏声音里似乎有些快意,挺兴灾乐祸的:“侯爷这才是染上风寒了吧。”
秦疏似乎并没有发觉他方才的偷觎,也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易缜松一口气,然而秦疏的态度令他很不是滋味,勉强笑了笑:“不要紧。”
秦疏根本没理他要不要紧,将半干的头发抽出来,松松的挽了起来,开门慢慢地走出去。易缜忙拿起一个纸包追上来:“这是你的。”
纸包方才在地上滚了泥,此时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易缜小心翼翼的举在他面前,讨好的意思十分明显。
秦疏看看纸包,又看了看易缜:“里头是炒粟子,侯爷吃吧。要不就扔了。”
这东西不过是他路上顺手买来的。被这一闹也没有胃口,此时不过顺口一说,易缜居然十分高兴,不敢相信的又问:“你买的?给我的?”
秦疏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易缜又追问:“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秦疏被他问得不耐烦:“说了给你的,不要还我。”
易缜大喜过望,把方才的不快丢到一旁,连忙收入怀里,巴巴的跟在秦疏身后打转,偷偷笑了好几回。
秦疏不经意间见了,只感到莫名其妙。想他堂堂侯爷什么没有见过,不过一包粟子而已,也值得他高兴成这样。可见这人身上向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如此一想,也就由着他自得其乐。
第69章
可惜风寒并不因为他精神焕发就烟消云散,再过一阵,不光是喷嚏,隐约就有些发烧。府中原本有皇上派来的太医,晚间来给秦疏请脉的同时,更不敢怠慢侯爷,一并开方子下去。
易缜一向是连小病都少有,这时不过淋一场雨,居然就病了一回,虽不是有多难受,可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更不知怎么地,看见秦疏在面前,似乎觉得难捱起来,十分的希望他能过来关怀一下,哪怕是看一眼问一声也好。
秦疏自己原本不大爽利,看见易缜一付萎靡不振的样子窝在那里,心里却难免有几分快意,脸上倒没露出什么端倪。瞧了瞧易缜,开口叫他:“侯爷。”
易缜哼了一声,有气无力道:“嗯?”
“今晚上是不是得有人照顾侯爷?”
易缜点头:“是啊是啊。”
“我让管家挑个伶俐的丫头过来服伺。我到书房睡一晚。”秦疏一面说着,似乎就要往门外走。
“站住。”易缜不禁动怒。这一下当真气得手足无力。“谁要什么丫头照顾。”
“那么青岚如何,还是侯爷想让谁过来?”秦疏转过头来,依旧是淡漠的神情,脸上却有掩不住微微的疲态。
易缜那句我想要你照顾的话顿时就说不出来。僵了一会儿,赌着气道:“你留在这儿,要去也该是我去。”
秦疏望望他,见他满脸闷闷不乐,嘴上说着,并没有半点要挪窝的意思,摆明了一付我就不走也不让你走的架势。
秦疏看明白他的意图,沉声道:“不是我不愿照顾侯爷。只怕是有心无力。”
“又不是什么大病,不必你费心。”易缜哼了一声,停一停又道:“你自己都还要我照顾,去睡书房谁能放心。”
秦疏闻言,不禁扫了他两眼,心道胡说八道。难道说侯爷你就是个会照顾人的。
易缜干咳了两声,装作视而不见,厚着脸皮乘机道:“干脆我也不去别处,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他要懒着不走也不放人,秦疏也无可奈何。等易缜喝过药,推他睡在里头,自己睡在外面。
易缜夜里有些烧,他倒不至于神志不清,潜意识里粒子亦不让自己出声,一个人蜷起身来忍耐。
可这么一个像火炉似的大活人就在身边,秦疏哪里会没有发觉,本来打定主意装睡不管他。可过了一阵没听到他的出声,反倒奇怪起来,转眼去看,见易缜皱着眉,满头是汗,显然极不舒服,样子有些可怜。却老老实实缩成一团闭目忍耐,像是怕吵醒了他。
再一想易缜得这场风寒也是因他而起,虽说这人其实算是自作自受,可见到自己无恙时的欢喜是真真切切的。况且是当真喜欢这个孩子。纵然易缜嘴上不说,他也瞧得出那种期待与暗藏着的喜悦,并没有半分作假。可这个孩子,对于燕淄侯来说,其实应该是根本无足轻重才对。
一念及此,心里似乎有什么念头将要破茧而出。秦疏微微一怔,潜意识里不愿去多想,却仍有片刻的恍惚。
他一个人呆了半晌,嘴上虽说过有心无力的话,到底还是几次起身,给易缜喂了杯水,绞了两次湿毛巾擦汗。好在秦疏平时也睡不踏实。孩子夜里并不老实,总要把他踢睡几次,早就习以为常,如此也不觉得太困。只是几番劳顿下来,人难免有些体力不支。
易缜虽然有些迷糊,但不是全无知觉的。秦疏悄无声息地起身,所做的一举一动,他隐隐约约都是知道的。湿毛巾一擦,顿觉整个人舒爽不少,神志渐渐清醒过来。他底子强健,出了这一身汗,已经好得七七八八,随之也有了精神。
睁眼见秦疏正往床边坐下来,一手撑在腰上,显出十分的倦态,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强留他下来。到底还是累得他辛苦一番。
易缜当下开始心虚,又是心疼。伸手拉拉他:“你睡你的。我没什么事。”
秦疏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也没什么精力再同他坚持。依言背对着他在床边躺下来。
易缜瞧着他的背影,轻声道:“你睡过来些,在那么边上,当心一个不小心摔下去,你现在可不是能闹着玩的。”换作平时,他料定秦疏避无可避,又不敢拿孩子冒险,肯定要欺近前去戏弄一番。今天却往里面让让,留出一大段空间来。
秦疏闻言一僵,过不了片刻,果然往他这方向挪过来。
易缜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半天,去拉他的手,柔声唤他:“小疏。”
他反反复复念了几声,却没有别的话。秦疏被他吵得烦,手上一挣,没能够脱出手来。
秦疏微微侧过头去瞪他:“侯爷做什么?”
“你睡吧,我不要紧了。”易缜情不自禁地带着笑,病像是去了大半。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你真好,从前对你的种种,实在是我的不对。”
秦疏只疑心他这是又要起什么妖蛾子了。可瞧他傻里傻气地笑,这神色不大像。反倒是自己心里莫名的惶惑起来。转过头道:“寄人篱下,还要仰仗侯爷的庇护度日,那敢当真不管侯爷。”
这也算是实话。易缜听罢也不恼,只吁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我娘都没这样照料过我。”这也不假,他从小到大都没病过几次。老王妃在他幼年时就皈依青灯,把这个儿子丢到宫中由先帝抚养,也没有机会照料他。
秦疏正有些睡意,忽听得这话不对,不由得微恼,他也是累狠了,脱口而出:“谁是你娘?”一想这话不对,改口又道:“我才没你这么大的儿子!”再一想也不对:“只要侯爷多病几次,眼巴巴送上来愿意为侯爷尽心尽力的人多得是。”
易缜把他的手捏一捏,笑道:“你是我儿子的娘。”
秦疏像被针刺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易缜。
这一眼实在是带着几分凛然,似恼非恼,似悲似怒。可到底除了怒视,也没有别的举动。
易缜早磨得皮糙肉厚,以笑脸相对,混然不放在心上。
半响秦疏撇过头去,从他手中挣出手来,闭眼不再理他。
易缜也不勉强,借着烛光支着头看他侧脸,但见他紧闭着眼,眉目幽黑清秀,睫毛却一颤一颤的,显然并没有当真睡着,不禁微笑。
暗想这人瞧着冷淡,本性实则宁静美好。此时细想,也不明白当初自己究竟是怎样的鬼迷了心窍,竟舍得对他做出那种种劣迹,如今稍稍一想,全是后怕。
所幸如今他还在自己身边,所有一切,还不曾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他把日后一家团圆的画面设想了无数遍,直到东方渐明,这才美滋滋地睡过去。
第70章
秦疏静静想了一夜,他对小黑十分信任,既然是他恳求,想来小黑必不会负他所托。这块大石有了着落,心病倒是去一小半,近日来纠结不去的焦躁情绪便缓和了一些。
这天他比平时醒得迟,却仍旧先易缜一步起身,念在易缜是个病人的份上,连洗漱都轻手轻脚的。
外头雨势断断续续,并不见止住,无法到院中走动。秦疏只能挺着肚子,在屋中来回踱了两圈权当散步,实在有些气闷。
看着时间不早,这才过来唤易缜起床:“侯爷,你早朝要迟了。”
易缜原本早醒了,眯着眼偷偷看着他起身穿衣洗漱,再偷偷看着他在屋子里转圈。偏偏这时非要不作声也不睁眼。
秦疏稍稍迟疑一下,还是上前摇摇他:“侯爷?”
易缜这才皱着眉,恹恹道:“今天替我告假,没见我正病着呢。”
分明半夜的时候温度已经降下来了,而且还有精神说了许多话,那有半分病人的影子。秦疏分明不信,想了一想,伸手去试他额上的温度:“明明已经退烧了。”
“可我头还晕着。”易缜道,乘机拉住秦疏的手不让他缩回去,慢慢移下来,贴在自己脸颊上。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体温分明正常得很。秦疏稍一迟疑的工夫,易缜有些忘乎所以,拉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秦疏勃然变色,然而最终还是忍下来,撇头朝外看了看,再回过头来,脸上便平静下来。
易缜丝毫不查,索性自己凑过脸来,美滋滋地在他手心蹭啊蹭。
“侯爷既然不舒服,那就告一天假。”秦疏抽出手来,不动声色道。“这还不见好,看来药也还得再熬一副。不过侯爷放心,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今天再让他们加些剂量,多熬上一柱香的时间。再吃上一两次,想必也就好了。”
“也好,”易缜从善如流答应。当下朵朵心花怒放,又忍不住喜不自禁道:“你这是在关心我,是吧?”
秦疏已经起身朝外吩咐,让人往药方里多加一钱黄连一钱柴胡。他也没留意细听。
那下人可不糊涂,纵然这些药都是常见的退热药,但也不敢乱改侯爷的方子。心里就犯起嘀咕,人只站着不动。
易缜没听到有人答话,沉声道:“还不快去照办?”
仆从听自家主子都这么说了,无奈之下只得拿这方子先去问过太医,确实也不是什么毒物,既然是侯爷吩咐,少不得一一照做。
秦疏按捺声色,让人再送些热水过来,请易缜起身梳洗。
易缜擦过脸,靠在床头盯着他,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个乐呵呵的傻笑。秦疏只当作视而不见,等到药汤送来,更是亲自端到易缜面前。
易缜本想颤着手去接那个碗,可再一想如此太过,也就真像是装病了。厚着脸皮道:“我没力气。”于是动也不动。
秦疏居然并不推拒,取过调羹,舀起一勺黑漆漆的药汁送到易缜面前。
易缜一时兴起,是要存心逗逗他,不过随口一说,不想他会亲自代劳。一时简直是受宠若惊,呆怔半天,急忙张嘴接住。
他心里美得都要冒泡,那药的滋味竟半晌才回味过来。一时几乎忍不住想张口吐出来。
秦疏却又把第二勺举到他面前。绷着张秀丽干净的脸,正灼灼的看着他。那目光堪称明亮专注,几乎令人生出一尘不染的错觉。
易缜许久不得他正眼相看。突然被这样的目光凝视,一时痴住。他心里有不少龌龊念头,竟觉得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可偏偏又舍不得移开视线。一个心飘飘荡荡,醉在他目光里,仿佛魂魄也飞至九宵之上,混然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