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疏本来就心烦,这时候心思全在梁晓的病上,更没有心思去理会他,早早地赶了他去睡觉。
梁晓喝过药,昏昏沉沉地躺着发汗,这孩子性情坚忍,不怎么吭声,烧得难受了就是在被子里蹭来蹭去。露在外面的小脸红通通,手摸上去烫乎乎的。
秦疏也没有心思去睡,坐在床头守着他怔怔出神。易缜把许霁哄睡下再过来,见他紧皱着眉心抿着嘴角,眼神直直的,看向孩子,又像是在看着别处,就连易进来他也没有发觉。他分明十分担心,却又知道这种担心于事无补,因而竭尽全力想装种种不安掩饰起来,脸上木木地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他这样做,那些令他担心的事情就会不存在一般。
他这模样,瞧在易缜心里实在是很心疼他。默默地陪他坐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夜色深沉,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他先去睡一会,说小孩子生病实在也是常事,而且梁晓显然比昨天要好上一些了。
秦疏不等易缜说完,打断了他,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易缜,话音却有些飘忽,以其说是反过来安慰易缜,倒不如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梁晓他的身体向来都比看上去要好。他以前连小病都很少得过。这次也很快会好,没什么要紧的……”
他说到这儿,突然咬住了嘴唇,转头向床上的孩子看去,眼神颤颤的。眼看梁晓正病得难受,他的话再也不忍心说下去了。
原本烧得昏昏沉沉的孩子似乎翻了个身。秦疏几乎一下子跳起来。急急忙忙俯下身去:“晓晓,你醒了?要喝水么?想不想吃点东西?”
梁晓虽然睁开了眼睛,但看模样并不是太清醒,昏昏沉沉地靠要枕头上,睁着一对烧得红红的小兔子般的眼睛看着秦疏发呆,半天没有答话。
秦疏明显地僵了一下,只怕这个孩子是烧坏了脑子,连人都不认得了。他心下着急,声音里不由得多了一丝颤音:“晓晓,你还认得我么,我是……”
“爹爹……”梁晓眨了眨眼睛,声音细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小手紧紧的抓着被角。
秦疏一时没有听清,又或者是听清了而不知该怎么反应,一时愣在哪里。
“爹爹……”梁晓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小脑袋在枕头上转动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将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向着秦疏的方向伸了过去。他积攒了一些力气,用比刚才更大一些的声音又叫了一声,这下子就连易缜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平时乘巧懂事,虽做稳重端方,性子却有些拘谨了。他懂事得早,一直以来都在心里记着两位叔叔照顾自己的恩情。他对秦疏又向来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后来从许霁口里断断续续地听来一些自己的身世,虽然惊事骇俗匪夷所思。但他隐隐约约就觉得这就是真的。他对于秦疏是自己另一个父亲这件事并不排斥,反而在心里偷偷地高兴得不得了。
每天看着许霁厚着脸皮爹爹长爹爹短,爹爹这样爹爹那样的的叫个不停,虽然秦疏从来没有正式答应过一声,但他看在眼里,还是暗地里深深地感到羡慕。但他自小养成的性子,没法像小霁那样任性,纵然那一声爹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面对着秦疏的时候,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眼下他病得难受,觉得身子像在云端飘飘浮浮的。就连想要睁开眼睛也觉得很是吃力。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禁就十分怕了,害怕自己再醒过去,就再也见不到秦疏。
心里一害怕,他却是没有多想,一张口就喊了出来,喊完却把自己吓了一停,因为视线模样,他伸过来的手失了方向,并没有碰到秦疏。其实只不过一瞬的工夫,他却觉昨像过了昼夜那么漫长。
泪珠就从眼角滚落下来,穿过鬓发堕在枕头上,很快就打湿了小小的一滩。他哽哽咽咽,含混而一迭声的唤:“爹爹、爹爹……”
秦疏只是最初时有些吃惊,然而没有多想,很快握住了孩子伸出来的手。轻声声而温柔的应道:“我在这儿……”
他俯下身去,用脸颊去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把他的小手重新放进被窝里去。梁晓有些不安,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手心里湿乎乎的,出了一手心的汗。
秦疏便也由着他,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发,用轻柔的声音道:“闭上眼睛,乖乖地睡一觉,等明天醒来病很快就会好了,爹爹就在这儿陪着你。”他再见到梁晓的时候,这孩子已经三岁多,会走会跑,会开口叫他叔叔,粉团团的十分讨人喜欢,这虽然很好,但缺失了中间的三年,他一直有那么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是沉稳内敛的人,向来都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虽然一直默默地在对这个孩子好,但那一声叔叔,连同这如年的光阴,隔阂摆在那里,令他面对孩子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亲近,而不会影响这个孩子的人生。
但眼下这些事,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却做得十分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很多次一般。
易缜端了杯温水过来,秦疏把孩子揽在怀里,小心地喂他喝了半杯,梁晓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摇摇头表示不要了,秦疏让他躺下来,小心的替他掖好被子。一只手仍然放在被子里将孩子的小手捂在掌心里。
梁晓于是睡得安生了一些,慢慢出了一声汗,秦疏再摸他的额头,温度终于是凉了下来。梁晓的呼吸也平顺下来,是真正的熟睡过去了。
秦疏这才松一口气,他折腾了这一晚,这时才终于觉得几分困意。易缜也便放下心来,又絮絮地叮嘱他早点休息。
秦疏大概真是累了,神情反而比平时温顺很多,不论易缜说什么他都点头听着,还起身亲自将易缜送出门去。
易缜十分受宠若惊,才出了门,就连忙转身推辞,让秦疏回去休息。
一回头去见着秦疏正直直地看着自己。走廊上挂着两个灯笼,灯光并不是十分明亮,昏昏暗暗地照在他脸上,恍惚中使得他的眼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易缜心里一跳,就连呼吸也情不自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侯爷。”秦疏却不管他怎么想,朝房间里看了看,确定梁晓好端端地睡着,轻轻地将门掩上。他似乎是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问:“你想要把他带走?”
第180章
易的身子微微一顿,其实依他的念头,不光是为了找回梁晓,最要紧的却是想留住秦疏,至于是将人带回去,还是他随着秦疏在其它地方住下来,都不是问题所在。
他想他的意思表现得很明白,而秦疏显然并没有如他所愿的想法。这个问题两人都心里有数,是早晚有一天要面对的,谁都有自己的理由,又是谁都不可能在这上头退让。因为如此,从两人见面的第一天起,彼此都避而不谈此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秦疏会在这个时候,先提起这件事情。但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因为梁晓得了风寒耽误几天的行程,他们这时候只怕已经各自分道扬镳。
但要跟秦疏把话挑明了说,易缜还是有些小小的心虚和紧张,好在此处灯光昏暗,面色上不太看得出来。
“如果可以,我很希望能让他和我在一起,他现在还小,正该是学东西的时候,让他太早为生计奔波,并不是什么好事。”易缜尽量放缓了声音道。“我可以给他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极好的生活。”
易缜悄悄地看了看秦疏,见他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整个人却不禁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手也在身侧攥紧了。易缜轻轻咳了一声,连忙又说:“不过,这当然也还要看你的意思。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勉强,好不容易我们一家团聚,不要闹得谁都不开心。”
“不管怎样,我总是希望你们都好的。小疏,不管你我之前有什么样的矛盾,他都是我的孩子,这一点你不能否定。”易缜又瞄了秦疏一眼,见秦疏听完这些话后,只是沉默着垂下眼去。他知道事实不容否认,争执也毫无意义,他不作声,便是对这番话算是默认了。
易缜又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待。把一直以来的疑问问了出来:“小疏,你心里,是不是多少有些原谅我了?要不然,你这一个月来怎么会同意和我同行?”
秦疏听到这话,盯着易缜好好看了一阵,只看得易缜浑身都不自在,他才突然轻轻笑起来,声音里隐隐约约透着无奈。
“侯爷想多了。”
“虽然我一点都不愿意,但我改变不了梁晓和你的关系,我也不愿意让你把梁晓带走。你是他的父亲,他对你也有些别样的想法。我愿意走这一趟,多少也因为他,能够和你相处这一个月,给他一个关于父亲的回忆就足够了,他以后,应该会一直都记得你,”他的声音轻而飘乎。“他是我的,我只剩下这个孩子了。你能带给他的东西,可能我连十分之一都给不了。但是我还是想自己养大他,而不用和你有任何瓜葛,不必依靠你一时兴起的施舍生活。我这么做有对不住梁晓的地方,但我也只剩下最后这点唯一的尊严了。”
易缜怔住,秦疏说这些话时是十分平静的,显然并不需要他宽慰什么。他徒劳地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秦疏回头朝着房间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能隔着门板看到房中睡熟的孩子一般,又像怕吵醒梁晓一般,声音越发的轻了下来:“我原本是这样以为,但现在想,如果他愿意,你把他带走,也没有什么不好。”
易缜难得终于听到秦疏松口,出乎意料地第一次说出让他带走梁晓这样的话来。然而此情此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半晌才轻声道:“那你呢?你让我把梁晓带走,那你怎么办?”或者秦疏自己没发觉,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睁着眼却不知道看向何方,眼里分明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这本该是易缜求之不得的事,但他却没有听到易缜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反而问起别的事,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阵,方才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这都是命,或者命里注定我没办法一直陪着他,不能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就像过去的种种,我早已经全都认命了。”
他说完这一句,就再也不出声。易缜也语塞,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沉默地站着,只有易缜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易缜突然上前了一步,伸手在他肩头上拍了拍,秦疏一震,最初想要躲开,最后还是克制自己站着不动。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别多想。”
秦疏听到易缜用温柔沉静的声音说着完全不相干的事,关于梁晓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半晌才有了些知觉。抬头看时,易缜的身影已经走回他房间门口,正要伸手推门。
他在无人的走廊里又怔怔的站了一会,惊觉自己后背上一片潮湿,已然是冷汗湿衣,这才如梦初醒,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里去。
此后一行人又在此处住了两天,易缜一次也没有再提到这件事,秦疏一不提。易缜的话少了些,他不再处处显得某种强势来,两人之间反而更显得自然一些。像是多了某种默契,很多事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彼此心领神会。但对于那晚的对话,两人皆沉默下去。
小孩子的病就如同他们的脾气,来时急去得也快。梁晓自从那一晚出了一身汗之后,那药方的效果果然就显现出来,人也渐渐一天比一天大好,将养了这两天,除了身子发软,手脚还少些力气,也就和平时无异了。
秦疏就在这时提出了分道扬镳。易缜面色不舍,然而并不曾为难。他为两人准备了十分丰厚的盘缠,并不像是临时打理的。秦疏却只肯拿自己当初讲好的那份酬劳,别的都坚决地推辞了,易缜也不勉强。
只是许霁得知他们要走,哭哭啼啼地不依。
秦疏临行前送他一件玉雕的小老虎,用红绳串了给他戴在脖子上。那玉虽不是顶好的材质,然而在做工上细致之极,用了很大的心思,一眼看去憨态可掬又威风凛凛。看看成色还十分的新鲜,显然是这一路上才赶做出来的。
秦疏见易缜盯着猛看,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这块玉塞进许霁的衣襟里面去。一面道:“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那一天不喜欢了,丢了就是。”他顿了一顿,轻声道:“丢了也没什么。”
许霁哭得直抽气,闻言使劲摇头,连忙死死抓紧了衣服领口,说什么也不肯放。
易缜在一旁轻声笑道:“你送的东西,小霁又怎么会丢。”他口气里却有几分掩不住的黯淡。
许霁这孩子哭闹是家常便饭,一天要不哭个三五次都到不了傍晚。但却没有一次让秦疏这么不知所措。他摸了摸许霁的小脑袋,有一瞬间的茫然若失,想了一会,又记起件事情,从袖子时掏出一件东西递到许霁手中,正是许霁被他拿走的小荷包,里头还将着不少金豆子,看起来满满当当的。
秦疏又叮嘱了一遍,让他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到街上乱逛,不要胡乱花钱,不要随便在外人面前叫人看见。许霁连连点头。反倒是秦疏说了几句,记起这些话自己曾经和他说过,小家伙人是淘气了些,记性却是好的。易缜一直就没有断过他的零用,后来却不见他再乱花钱买东买西,想必他说过的那些话小霁是一直记得的。于是停了下来,再也无话可说。
最后他又哄了许霁两句,抱着梁晓上了马。
梁晓病了这一场,一又眼睛显得更大了些,人还挺有精神,手里抱着个小包裹,同样是易缜给他的礼物,秦疏也不好拦着。于是易缜偷偷往一些小玩意中放了好几张银票。面值不大,到时也好说是给孩子当做这几年的压岁钱,数额太大了秦疏必然还会托人退回来。
这孩子病好之后,倒和前几天有些很不一样的地方。人开朗得多,脸上时时都是带着笑意的,在秦疏面前也不再是一味拘谨。就拿吃饭来说,想吃什么不喜欢什么他都会告诉秦疏。
这时秦疏把他抱在怀里,他就大胆地伸手搂住了秦疏的脖颈,把下巴搁在秦疏肩上,笑着同易缜许霁两人挥手,一边还对许霁道:“小霁,不要哭啦!以后要听话,不要再淘气,知不知道?”
许霁听他这一说,哇哇地哭得更凶:“小霁最听话的,哥哥你不要走!呜呜……”
他还想扑上去抱着马腿不放行,被易缜一手揪住了后衣领,拎回身前。
秦疏从马背上回过身来,对着易缜略一拱手,道了声‘多谢’。
易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一手不拎着手脚乱挣还想扑上前去的小霁,另一只手略略拱了拱。
秦疏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深深的看了许霁一眼,转头策马而去。
易缜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等两人去得远了这才松开许霁。
许霁朝前跑出两步,眼见是追不上了,小家伙又急又气。身子一挫,往地上滚倒哭闹耍赖:“呜呜呜……都不要我了……坏哥哥……坏爹……呜呜……”
他见易缜也不理自己,只管脸色沉沉地对着蹄声远去的方向出神。不由得越发恼了,滚到易缜身边来,伸出小胳膊小脚对着易缜就是又踢又打:“坏父王……呜呜……”
易缜被他缠得烦不胜烦,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弯腰把许霁从地上抱起来:“我们也要去桐城,不过是慢了哥哥他们半天上路,你闹起来还没完了?”
第181章
按说慢了半天上路,马却纟秦疏好得多,秦疏若是早上进城,他们紧跟着也该到了。
但易缜还没有完全昏头,没敢大刺刺的踩着秦疏前后脚就跟到他家里去。先是寻家客栈住下,打探一下有关梁府的情形,边找个合适的院子准备先租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