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像极了!”郑伯想到当年,也咧开嘴呵呵直笑,“他还有被老爷送进宫里的时候,比梁晓现在还要小些,文静得很,说话慢声慢气,总是一付小大人的样子……”
易缜想想秦疏缩小个几倍,当初小模小样的绷着个巴掌大小脸说话的样子,都没发觉自己微微失笑。
郑伯说得兴起,抚掌道:“……可你别看他那样,也有淘气的时候,那时府里有个湖,水面上横着棵树,他有一次瞒着下人爬上去掏小鸟,上去了下不来……”
易缜虽知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心里却免不了紧张,连忙问道:“后来呢,摔水里没有?生病了没有?”
“没呢。”郑伯有些得意。“我们家少爷聪明,他这时可知道害怕呢,跟个猴似的紧紧抱着树干不撒手,哭着叫人救他。那哭声大得,把全府人都给惊动了,我看着他长大,就从没见他有那一次哭那么大声过……”
易缜想着秦疏那时的模样,不禁菀尔,心道许霁这般顽皮,总算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缘故,和秦疏这儿也脱不了关系。一笑道:“后来呢,跪书房了没有?”
郑伯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易缜笑而不答,只拿话引着郑伯再多说些。一老一少这一聊就到了半夜,都十分尽兴。
易缜送走了郑伯,躺在床上把秦疏过去那些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慢慢勾勒出从垂鬓孩童到风华少年的一路历程,笑过一阵之后,却是一阵阵酸楚慢慢涌上心来,
被子摸上去有些糙手,方才在灯光下见了,并不是新的,然而洗得很干净,似乎不久前还抱出去晒过,这时盖在身上,有着皂角温和着阳光的温暖味道,易心绪不宁,嗅着这味道,翻来履去只捂出一身汗来,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他索性披衣起身,推门出去吹吹凉风。
这天不知是初九还是初十,天上月色正好,院中有淡淡清辉,很是清幽。
虽然能看得清,但易缜想到这院子里到处都种着菜,生怕给踩坏了,不便到处乱走。他只好沿着屋檐慢慢走一走,估摸着这时大大小小都该睡了,他把脚步放得轻轻的,就跟个晃荡的幽灵似的。
晃荡来晃荡去,就从东头晃荡到西头,隐约就听到西头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晃缜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心时就是一颤,立住了竖起耳朵来听,只道秦疏前几日的风寒竟一直没有好,寻思着得想个法子找个好大夫来给他看看。
谁知听了一阵,那咳声就没怎么停过,完全不像是睡梦中咳嗽,一声声被有意压得极低,可仍能想像这样的咳法,人该是怎么样的难受。
易缜心就跟着疼了起来,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敲了两下门,叫了一声小疏,顺手一推,那门应手就开了。
这屋舍简陋,横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怕贼惦记,门闩什么的也不是那么齐全。秦疏在自己家里,也就没有闩门的习惯。
按说今天来了易缜这大尾巴儿狼,虽说他不大可能胡来,也该多个心眼,可叫这什么事给一搅,心里头也是乱糟糟全无章法,也就没有记起这件事。他也是睡不着,却并不全是易缜的原因,多半还是这几日咳得厉害了。白天还好些,只要躺下了睡得暖和一些,就能叫人咳得喘不过气,眼下正咳着,也没留意外面的动静。
无声无息的突然传来一声小疏,然后他那忘了闩上的门叫易缜这么一推,开了。月光立即顺着门缝倾泻下来,也把那人的影子照进来。
易缜也是担心他,心里急得跟火烧似的,脑子也是跟这夜色一般不明不白,见门开了,当时也没有多想,抬脚就走进去。
这房间也不大,几步之外就是床。易缜放眼一扫,只见床前坐着一个人影,昏暗中看不到表情,然而能看出整个人都因为惊诧而坐直了身子,一时间连咳嗽也忘了。
易缜又叫了一声小疏,心急着要过去嘘寒问暖,给他拍拍背,端个水什么的。
谁知他不熟悉这房间里布置,也顾不上看看脚下,也不知被什么物事给绊了一下,一个踉跄,整个就向前扑去,这下不偏不倚,把因为惊讶而还没来得起身的人影给压在身下。
黑暗里只听秦疏闷哼了半声,像是给压得岔了气。易缜着急,连连叫着小疏,手一撑就想起来,两手却不知道撑到秦疏身上哪儿了,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人身上淡淡的温暖,瘦得都能摸到骨头。
易缜脑子还愣着呢,只觉得手下的人未免有些瘦了,没有多想,无意识的就又摸了两把。这才开口道:“小疏,你没事吧?我——”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清脆响亮的两声噼啪声响。左右脸颊上各是一疼。
却是秦疏拼足了力气,默不作声地给他两边脸上各抽了个大耳括子。
第185章
秦疏从前的功夫虽然没办法再回复过来,但这两巴掌竭尽全力,挨着也不是好受的。
但就算如此,心头那口闷气也没办法消下去。之间旅途当中他一直是放着十二分的小心,但易缜一直都老老实实,没有做出任何稍有越矩的举动。秦疏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出什么,但心里对易缜的戒备已经不像最初那样严密。再加上这里是自己的家,总共连大带小四五口人,他更是没有想到得提防着易缜,
谁知道这人一直就不是个东西,夜半三更里就能悄无声息的摸进自己房间里来,进门就把人扑倒了乱摸,难道是料着自己反而不敢闹出太大声响来让别人知道。如此想着,津是又气又怒,却还真不能大声叫喊起来,只把一张脸憋得滚烫。若是这时候手边要有刀子的话,他恨不能给易缜来上两个透明窟窿,
易缜突如其来的挨了这两下,虽然觉得疼,可脑子还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叫了一声小疏,舌头有些木,声音含含糊糊的,颇有点暧昧不清的意思。于是再挨了两下,秦疏气急之下泄了力,倒没有刚才的疼,不过也打得易缜有些清醒,连忙拿两只手护着头脑小声道:“小疏,别打了别打了,是我,不是坏人,你别怕啊,别怕!”说着往后退了退。
秦疏心道打得还就是你!你都不是坏人这天下就没坏人了。只是易缜这时候直起身来退开一些,已经离开了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再加上刚才本来就咳得没有力气,这么连惊带怒的,一时之间身子也动不了,只是睁大了眼怒瞪着易缜,只是黑暗之中,也不知道易缜瞧得见他的表情不。
果然易缜无知无觉的道:“小疏,刚才我进门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这才不小心压到你了?压到那儿没有?疼不疼?你没事吧?”
秦疏模模糊糊的哼了一声,借着门口透出来的淡淡月光,他倒是看到门口不远处的地上倒着一张凳子,回想起方才易缜进门之时,也似乎确实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那姿势与其说是扑,还不如说是摔来得合适。反而是他对易缜心存成见,一有风吹草动就不问青红皂白的先动手再论别的。眼下见易缜莫名地挨了几个大嘴巴,还只顾着问自己有没有事,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倒一转念再想想,半夜三更的,你无声无息的潜进房间里来想干什么?你不乱闯会叫椅子给绊了么?就算是绊倒,你不小心压到别人身上,两爪子乱摸又算怎么回事?
秦疏的脸皮始终没能厚到易缜的水平,当下没能把这些话给问出来,但刚刚升起对易缜的一点小内疚变得荡然无存,当下冷着声音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房间里?”
易缜听他口气不善,惴惴地道:“我有些睡不着,就起来走一走,走到外面听到你咳得厉害,我有点担心,就想着进来看看你怎么样?”
说着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秦疏的身影坐在床沿上定定的半天不动,易缜也不敢乱动,顿了一顿,又不放心地问道:“你没事吧?咳成那样,要不明天就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
秦疏静了一会,突然打断易缜道:“谁让你进来的?你进门之前敲门了吗?”
易缜把脖子缩了缩:“我敲门了,还叫了你两声,那个……门一敲就自己开了。我担心你,心急就进来了,对不起……”
秦疏的声音还有点气哼哼的:“我没有听到,就不能算。”想想自己确实是听到他敲门而已叫自己了,只是当时促不及防的给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给个反应,易缜就没头没脑的撞进来了。虽然易缜并不知道这些,他自己本性使然,觉得这么说实在有点强词夺理,顿了顿补充一句:“我没有答应,就不能算数。”
易缜张了张嘴,却只是哦了一声。前面秦疏的影子不再挺得笔直,往床里头靠了靠,指了指一旁:“把灯点上。”
易缜立即颠颠的过去点灯,但他仅是随兴披衣出来,火折明石都不曾带在身上,好难得秦疏肯使他一次,又不敢给秦疏说自己这点小事也做不了。只好心存侥幸地去桌上找。其间少不了又磕这碰哪的,弄出一连串声响,听得秦疏略带不快地哼了一声,把易缜给惊得又出了身细汗,最后总算是摸到火石点上了。
秦疏道:“端过来一些。”又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就不知道把倒了的凳子扶起来么?”
易缜依言,把灯拿近了一些。又转身把凳子扶起来。
秦疏见他扶完凳子之后,还跟个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听话得跟什么似的,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叫干什么就什么也不干。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小火苗非但没有熄下去,反而有越烧越大的趋势,只是碍着这人方才打得有些冤,人家也没有说什么。对他还是有点愧疚的。
秦疏想了有一会儿,这才无可奈何地指着凳子道:“你坐。”
易缜就跟奉了圣旨似的,很是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坐了。心花怒放得一阵才想起刚才自己进来的原因。连忙担心地问道:“小疏,你没——”
他一抬头,灯光下却看见秦疏目若秋水,正蹙着眉头,目光一直流连在自己脸上,眼中竟隐隐有些担忧!易缜最近看到的都是他的冷脸,这时乍见他这样的神情难免多想,忍不住想这难道是秦疏在关心我?这一想,什么疼都给忘到了九天外,只觉得心肝发颤,魂都像是轻了几分,这滋味已经不是心花怒放可以形容。只会晕乎乎的咧嘴傻笑。
秦疏借着灯光端详他的脸,确实正在发愁得不得了。最初的那两个巴掌用尽全力,实在抡了个狠的。现在易缜左右两边脸颊上两道通红的五指印清晰的浮现了出来。易缜就像被这两巴掌给抽傻了似的,还在那儿莫名其妙的傻笑,这一笑那两巴掌印跟着扭曲进来,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第186章
“那个,你听好——明天郑伯要是问起来,你得说是你自己起夜时不小心摔的!和别人没有关系!”秦疏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将目光偏了偏,不再看易缜的脸。易缜立即竖起耳朵来听着。
易缜魂还飘着呢,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都欢欢喜喜的答应下来。
秦疏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捉摸着郑伯虽然年纪有些大,可还没有老眼昏花,眼睛可好着呢,易缜脸上那么明显的红印,指望着他没瞧见有点难度。就算易缜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谁摔跤能摔出个五指印来?
想了想觉得这样做瞒不过去,又改口道:“不行,你明天早早就走,别让郑伯看见。”
易缜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道:“那也得等小霁睡醒了。”
秦疏一听又是头疼,许霁不像一般小孩子醒得早,又最喜欢赖床,等他睡醒要到日上三竿。但要是提前把他吵醒,必然要哼哼唧唧地哭上一阵。能把你全家人都惊动。
他又想找个什么活血化瘀的药酒,也不用管对不对症,给易缜涂一涂,兴许到了明天就看不出来了。但药酒都放在郑伯房里,也是不行。
最后只得去院中打盆井水,让易缜用冷毛巾凑合着敷一敷。其实能用冰敷最好,只是家里可没有这种富贵人家享用的东西,只有让易缜将就一下。
就连打水他也怕易缜再弄出什么响动,他举着油灯在后面小心照着,在自己家里也跟做贼似的,好不容易把一盆凉水弄出屋子里来,浸了毛巾让易缜自己拿着捂在脸上。
易缜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向他是眼中仍旧满是温存。秦疏觉得他就跟魔障了似的,一时也不知该说他什么。他横竖也是睡不着,就这么靠着床头和他对坐,突然也发起呆,觉得自己大半夜的居然能心平气和的同易缜对坐,大约也是有些魔障了。
“小疏……”
恍惚中听到易缜唤了他一声,声音从毛巾底下传来,有些嗡嗡的。
“你不要再赶我走了,好不好?”
秦疏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其实也没有别的念头,就是总想你。想着要是每天都能看看你,那该有多好……”易缜的声音轻轻的,却说得十分认真。“那种事你不喜欢,我就再也不会强迫你什么。你再不管那什么国家大事了,我也不再是什么万人之上的侯爷,我们就给彼此做做伴,白天你看得到我我看得到你,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坐在一起说说话,多好。”
秦疏暗暗咬着牙,想着要不要豁出去给他添两个黑眼圈,一抬头,却见易缜的眼睛亮闪闪的几乎要放出光来,实诚得有些吓人。
他轻声道:“小疏,我想照顾你,想对你好,并非为了补偿什么,是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完全不图别的……”
秦疏沉默了一会,冲他一抬下巴道:“把毛巾拿下来。”
易缜依言把毛巾放下,见秦疏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目光有些古怪。下意思的抬了抬另一只手,准备随时挡在脸前。
秦疏却没把他怎么样,接过手巾重新在水中浸湿,绞干递给他接着敷。
易缜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连忙放下手来,讪讪的去接。秦疏完全不理会他方才那几句话,不由得令他有些失望,但看秦疏也仅仅是装作没有听到,并未索然动怒,他又感到安慰。
秦疏乖机朝他脸上看了看,效果是有一些,但仍旧十分显眼。忍不住随口问他一句:“疼不疼?”
易缜觉得秦疏这下子确实是在关心自己,立即就美得不着调了。笑眯了眼道:“不疼。”稍稍一顿,他还补充一句:“只要是你打得,都不疼。”
说着话还不等秦疏有所反应,不得拉过秦疏的手,翻过手心来仔细地看:“手打疼了没有?”
秦疏一口气呛在肺里,一下子挣出手去,坐回床沿掩着口咳了一阵。
易缜还要关怀几句。秦疏给从头到脚麻了一把,见他还要再说,只怕又是狗嘴里不吐象牙,狠狠一眼瞪过来:“闭嘴!”
易缜立即闭紧嘴巴一声不吭,只是拿眼巴巴的望秦疏。秦疏又恼又恨,想来想去偏又觉得这人说话虽然令人牙酸,可也没有什么恶意。于是发作不得,咳得缓了一些,便坐在那里发呆生闷气。
易缜了解他的性情,一看这样就知道他并没有真恼,只是也没敢再惹他,连着又浸了几次毛巾,眼看着肿是平下去了,只是红印还在,怎么敷都没用。秦疏只得作罢,让他先回他住处去,又叮嘱万一郑伯问起来时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易缜显然舍不得走,却又不能不走,那脚步挪得就跟蚂蚁似的,朝着秦疏道:“那我先出去了,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呢,你再睡一会,郑伯那儿我会应付,你不要担心。”
秦疏听得腻歪,连连摆手赶他:“去吧去吧!”眼见易缜转身慢吞吞往外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那根劲不对了,突发奇想地抬腿就从后面踹了易缜一脚,踹完也没想明白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然而突然地就觉得解气,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变得心情愉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