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剩下的那几分,便有些像是那个人。
秦疏仿佛被什么烫着了一般,猛然缩回手来,他将刚刚抚过孩子脸庞的手指放到口里,狠狠地咬住,像是要用疼痛把指尖上残留的触感掩盖过去,却觉得眼里有些湿意,不可抑止地涌了下来。
对面一声响,孟章当先走了出来,而李碧瑶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了出来。这两人大约是商议了一番,此时都显得比刚才平静。
但李碧瑶的眼睛仍旧有些发红,低着头并不往他这边看。
秦疏怔怔的看着,一时也忘了起身。
而孟章的脸上显得有些冰冷,看到他才稍稍缓和了一些,斟酌了一下,这才轻声道:“我先送她回去。”
秦疏哦了一声,想要起身,似乎又不想吵醒枕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的梁晓。正在拿不定是不是要把他叫醒的时候。孟章瞧在眼里,轻声道:“我去就可以了,你不用担心。”他顿了一顿:“我会好好解决这事情,不会乱来。”
秦疏迟疑了一下,他有些精疲力倦的感觉,实在提不起精神插手这事,见孟章神色缓和了许多,最终点头认同了他这个提议。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这才小心起抱起梁晓,送他回房间里自己的小床上去睡。
第163章
两人沉默的一路走着,周围虽有往来喧嚣的人声,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分隔开来,两人离得最近,却除了彼此脚步声之外,一句交谈也没有,空气窒闷压抑得有些碜人。
李碧瑶并非不识好歹,虽然她吃了不小的亏,然而平心而论,孟章无端地被卷起来,委实无辜得很。
虽然于事无补,但她有心想真诚的道个歉,悄悄打量了孟章几次,他走在稍前的地方,侧脸肃穆得带些视死如归的意味,任由她的目光打量,脸上也不曾露出分毫表情,甚至谈不上和善。孟章没有看她一眼,但她跟不上的时候,却会放慢脚步等一等。
李碧瑶被他冰山般的脸色把话挡了回去。如是几次,她也就不再试着开口。她其实也还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姑娘,就算性情爽快大方,也脱不出女子惯有的思绪。
早在一番挣扎之后,她最终决定照着那人的吩咐去做的时候,她多少已经认命了。但真正即成事实,反而心里很是麻木,虽然孟章的态度让她难堪,但是并没有想像当中那么痛苦,她此时看着孟章,只觉心绪复杂难言,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家里人并不知晓两人之间发生的事,虽然惴惴,然而见到李碧瑶被孟章送回来,还是十分高兴的,一面殷勤招呼着孟章家里坐,一面悄悄打量孟章的眼里,分明有些别样意味。
平心而论,孟章的长相虽然不像秦疏一般清秀斯文,却更有男子气概,相貌俊郎,为人亦真正。只是他做的是类似于保镖的工作,长年在外行走,难免会冷落家人,更不知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但如今两老被人威逼利诱,没法不把孟章当作了未来的女婿看待,只得凡事多住好处去想,于是对着孟章左看右看,倒也还觉得顺眼。
小姑娘见父母这般,多少有些难堪,实在没法再待在一旁陪着笑,只推说自己有些累,躲进屋子里去。孟章勉强撑着笑脸应付两位老人,自然也没有心情多呆,闲话了两句,便告辞出来。却是对院子里劈柴的一位青年多看了两眼。
他之前也来过李掌柜家,从没见过从出来的这两人,也知道他家里从前没有这么号人物。
那人见孟章打量自己,索性放下斧头,直起身来微笑着对他一拱手:“在下娘的表兄弟,在这儿住些时日。”
孟章点点头,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出了李家院子,却是留了一个心眼,并没有立即离去。他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他自己是习武之人,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同样有功夫在身,说话也带些江湖口气,他自称是李家的亲戚,但提到李碧瑶时的语气,却显得格外客气而生疏。
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人,但疑心李碧瑶提到秦疏成亲那些话,总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因此疑心和她家这两名所谓的表兄脱不了关系,因此格外的多了分心眼。
他还没想出要怎么去试探一番,却看见李家的大门一开,那来历不明的两人中那位同他说话的表兄从里面走了出来。
孟章心下一动,并不急着回去,只缀在他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人埋着头匆匆赶路,似乎并没有没有发现他跟在身分,沿着大路走了一段,渐渐拐到一条小巷子里,此处都是些大户人家的深宅后院,那人走了半天,叫开一道偏僻小门,进了一处园子。
孟章随在他身后,等他进去了有一分儿工夫,便攀住了院墙边一株老树朝内张望,眼前所是某户人家的后院,放眼看去只见花木繁嫣,远处房宇幢幢,却不曾见到有人。
孟章捉摸了一会,觉得这人实在可疑,自忖着自己艺高胆大,翻身跃入墙内,向着楼阁亭台处行去。
谁知没有走出多远,刚潜行到一处回廊之上,眼前便是一张大网从绝无可能之处迎面扑来,兜头将他网在其中,随着这声响,便听到有人高呼有刺客,顿时引出不少待卫来。将孟章团团围在当中。
孟章突遇变故,那网也黑黝黝的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做,看似细软却十分柔韧,孟章身上只得一柄短匕,原本也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却割不断那绳索,反而越挣越紧。
孟章也是今天委实心绪不定,这才轻易地在阴沟里翻了船。他原本被人所困都不如何惊异,却突然看见从不远处拐角的地方跑出个小孩子来,乍一看还十分面熟。这才真正吃了一惊,不上得大声叫道:“许霁?”
这奔出来的孩子正是许霁,他原本就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听到捉住了刺客,他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什么刺客,便忙不迭地跑来看热闹,要瞧这刺客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像父王吓唬他的故事当中,都是三头六臂力大无穷,生得青面獠牙十分怕人。
他却没想到捉住的人是孟章,这一照面顿时坏菜了。他虽然有事没事就把这个坏叔叔咒上一两遍,可却也没想过会有这样见面的一天。
许霁一时没有心理准备,看清是孟章的时候,一时间吓到了小家伙,他早已经想偷偷地溜了。谁知被孟章一声叫破,这下子想再当作没看见也不能够。
许霁大惊,情急之下口中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转身就要跑。
他吃惊,身后的孟章却是震惊了。他隐约是知道的,许霁这孩子有些讨厌自己,即使自己曾经救过他也一样。
这孩子想必是家里宠着,平时行事就有些任性妄为,简直要无法无天,李碧瑶平时对他有心没心,他多少也是知道的,平时对他同样是笑脸迎人的小姑娘,却绝没有什么爱慕之类的意思。昨夜出了那样的事,绝对不会是无缘无故。
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想像,这样险恶阴狠的手段用心。会是许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该有的主意,虽然以许霁那骄横任性,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性子,是不会在乎这么做应不应该的,这一点他绝不怀疑,但是这决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能想得出来的报复手段。
但眼下许霁在面前落荒而逃,却显然是和这事脱不了关系的。他一情之下,顾不得掩人耳目,将捆上身来的绳索尽数挣断,想要向许霁追去。
许霁回头见了,只道他要冲过来捉住自己了,任是他平时再胆大可恶,这时也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越发要逃得飞快。然而他人小腿短,如何能跑得快。那地面虽然平整,奈何他惶急中不看脚下,被一道石阶绊倒,扑通一声闷响,小家伙一个骨碌狠狠摔在地上。许霁平时一个指头也没挨过的小少爷,这时当真摔得疼了,他又只道孟章已经追到身后了,这时候当真是又急又痛。瘪瘪嘴开始放声大哭。
却不知孟章虽然挣断了绳索,身上却还有那道材质特殊的大网未去,踉踉跄跄朝做贼心虚的小屁孩许霁追了没两步,脚下被鱼网困住,也如许霁一般摔在地上。耳中听得许霁哇哇大哭,有人扑到孟章身后。
他只觉脑后一痛,顿时昏迷过去。
第164章
“谁动的手?怎么该往那儿招呼都不知道么,弄花了脸,被他看到,追问起来怎么交代……”一个陌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在报怨,听上去似乎有些苦恼。孟章正晕乎着,又听到一个稚嫩的嗓音嘟嘟囔囔地小声说:“叔叔他是自己摔的,擦花了脸怎么能怪别人……”他听出那是许霁的声音,脑中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一些,这才觉得脑后一阵阵的作痛,头晕目眩,眼前也是昏花一片。
许霁的声音似乎就在离他不远处,顿了顿,委屈地抗议着:“我还不是也摔跤了,父王你看,这儿都长了一个包……”
之前那声音哼了一声,有些假意的微恼:“谁让你不听话,非要四处乱跑,再摔出几个包来也是活该……”
许霁撇撇嘴,却知道自己有错,装作一心一意打量孟章而没听到他老子的话,不再出声了。
孟章手脚都被浸过水的牛筋捆住,正倒在地上,许霁蹲在孟章身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手指去戳戳孟章的手臂。正戳着戳着,突然觉得手指下面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
许霁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孟章睁开了眼,上下左右朝自己看来。许霁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惊呼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要跑。
易缜道:“小霁,过来。”
许霁这才想旁边还有别人,孟章还被捆着,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一个转身跑到易缜身边去。
起初视线有些模糊,孟章只看见一个身影将许霁抱起来。
“小黑,许久不见。”那人朝着他道,不同于方才和孩子说话,语气却也平淡无波,就如同真正和久别重逢的朋友打招呼一般,只是口气冷淡了些。“原本,你本名叫做孟章,或者我应该叫你七煞?”
孟章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这才逐渐将这人的面目看清楚。认出此人的那一瞬间,孟章有一该的紧绷,第一个念头是想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随即发现手脚皆被缆索所制,他反而镇静下来,嗤道:“叫什么还不是随侯爷的便。”
孟章大概已经能猜出此事的前因后果,料想自己落在此人手中,必然落不到好,与其惊慌失措受他侮辱,还不如给自己保留几分尊严。
说来也巧,这两人将彼此视为心腹大患,曾经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真正相遇的次数却少之又少,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这样近距离的见面,这还是第一次。
易缜也没有料想到两人会这样见面,本以为自己应该是对他恨之如骨的,可是真正看到他被绑在自己脚下,并不觉得有多少快意,这才惊觉到自己那份恨意已经淡了许多,虽然有些不孝,但他已经没有杀了这人给自己母亲报仇的那种念头。
这人不论对秦疏有着什么样的居心,到底在自己梁晓是自己的骨肉之后,仍独力抚养梁晓,虽然给不了如许霁一般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却也尽心疼爱,这几年更是亏得他照顾秦疏。
想到此处,再看被结结实实捆倒在地上的孟章,倒对这个平生的大他家微微生出了几分内疚的念头。
厅中一时静极,两人对视了片刻,易缜转过头去,对着一旁轻声吩咐了一句,就有人上前来,扶起孟章,让他坐到厅中椅子上,他手脚不便,只能斜依在椅中。
易缜嘴角有一丝隐约的不怀好意,摆手让一旁严阵以待的侍卫退下去:“对不住,虽说把你捆起来不是待客之道,但我觉得,还是这个样子对彼此都安全些。”
孟章微觉诧异,不知他这是想要弄出什么花样来折磨人,当下也不惧,只冷眼看着易缜下一步的举动。
易缜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他两人虽说是故识,却绝不是可以推杯换盏的那种关系。眼下他有些无话可说。但他此时对着孟章,偏也仅仅是想说说话而已。他这些年满怀思念,却找不到个可以诉说的人,纵然跟孟章从头到尾都有些不对付,倒好歹两人心里都装着同一个人,不论情形是如何的南辕北辙,大概也能有些共同语言。
沉默了一阵,他将抱在怀中的许霁往上举了举,一手揉了揉他脑门上摔出的鼓包,平心静气地对着孟章道:“这是许霁,我的二儿子。”
孟章有些吃惊,看了看他,目光落在许霁脸上。他面色铁青狰狞,不像往日一般,任由许霁再如何调皮都微笑以对。
许霁有些害怕他的目光,搂着易缜的脖子,把脸转了过去。
易缜没理会他。接着轻声道:“他姓许倒也不完全是骗你们。许是我母亲的姓,我的母亲,你总该记得她。”
孟章提到老王妃,不觉一怔,将目光垂了下去。他向来不对妇孺之人下手。当年那妇人虽然有其可恶之处,却到处也是个老人家,虽然行为可恶可恨,却也罪不至死。但当时情急之下,他那里还顾得上这许多。
“那么,侯爷现在是要为令堂报仇了。”孟章开了口,声音低哑,混杂着一分强行压抑着的愤怒。“在下一人做事一人担便是,你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来,把平白无辜的旁人牵扯进来的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侯爷做起来很有趣么?李姑娘和你无冤无仇,你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她,简直卑鄙无耻之极……”
易缜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这事已经生米做成熟饭,却也不怕他说什么。看了看孟章,突而微笑:“小疏曾经说过你木讷老实,看来是他弄错了,要么就是你这许多年长进不少。”
他提到秦疏之时,孟章被捆在一处的双手忍无可忍的紧紧攥起拳头。易缜微微一哂,虽然对孟章没了必杀的念头,但能看到孟章恼怒交加,也实在是一件很快活的事:这是个人的品性问题,却和仇恨无关了。
“难道你认为,有人报仇的方式,就是想法设法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送到他人身边去自荐枕席?我不过是同她家说起,若是能与你结成这门亲事,我有一份寻常人家难以想像的厚礼送上,你又生得一表人材,引得人家姑娘爱慕,大约是她家觉着怎么算怎么划算。她自己愿意送上门去,我怎么管得着?你要不信,你可以自己亲口去问问李姑娘,是不是我说的这么回事。”
他只提利诱而不提利诱之外还有威逼这回事,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却也就像真是这么回事,至于李碧瑶那里,那是个识相人,易缜倒也不担心她会乱说什么不能说的:“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得了天大的便宜就别再卖乖。你是做过了却不想负责?这也不要紧,只要李姑娘自己愿意,你也觉得没什么,我可以替他安排。虽然小姑娘日后的名声我是没法管,不过能保证她日子过得丰衣足食就是。你意下如何?不过我想你若是个汉子,总不会答应的吧。”
“再者说,本来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作主媒妁之言,按一般的规矩,她有个能到了洞房的时候才见得到自己的夫婿,纵然口歪眼斜,她不也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遇着你这么个知根知底打过照面的,有什么不好?你别忘了你还害死了我娘,我还好心成就了你的美事,完全是在以德报怨。”
孟章就是拍马也及不上他厚颜无耻寡鲜廉耻的地步,听到这番话,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从那一句开始反驳,脸涨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你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易缜善解人意,直言不讳地解释给他听。“你知道这些年一直在找小疏。许霁也想见见他的生身父亲。”
“许霁是他亲生的孩子,他却从他出生那一刻,就一眼也不愿多看!”
许霁有些难过起来,吸了吸鼻子,转过脸来看看孟章,一付泫然欲泣的模样。易缜的脸色也有些阴郁起来。
“对不住他的人是我,孩子又有什么错,许霁想见见他,这又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