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多事之秋,皇上离京,战乱未定,左丞虽犯下罪责,但尚能将功补过,故而微臣冒死但求娘娘开恩。”
董辞话音刚落,便见得他身侧若干绿衣臣子也跟着跪了下来,齐声说道:“求娘娘开恩!”
左丞错愕,觉得到了嘴边的辩驳愈发出不了口,声声刺耳的‘开恩’声,倒像是在替他承认了罪责,承认了他谋害羊谷传信之人,欲图掩盖战局,还当庭逼迫古妃的罪责。
古妃沉默,横眼扫过还在犹豫的臣子,说道:“董辞求本宫放过左丞,不知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站着的臣子吸了吸气,面面相觑,而后齐齐跪地,声震大殿:“臣等求娘娘开恩,许古左丞将功折罪!”
“你,你们——”
左丞瞠目结舌,却闻得古妃叹了口气,单眼扫过来一个嘲讽的眼神,顺水推舟地道:“既是如此,那本宫先赦免了左丞的欺上瞒下之罪,也不追究他草菅人命之责,但他若是不好好处理政事,本宫便不会再留情面。”
古妃说罢回身便走,眼里喜忧参半。
大皇子所定之计还算不错,有董辞的求情更是让左丞无法辩驳。
只是皇上入九死谷经久未出的消息总会透出去,现在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要彻底解决此事,还得是皇上凯旋,至少也是早日出谷,方才能封缄众口,让他们不敢再乱来。
第四十六章:状况频发
“将军。”
“何事?”
“粮草,告罄了。”
“我知道了。”
尽欢帝头疼地挥了挥手,看着面前抱拳而立的副将听了自己的回答,面色犹疑,却没有退去,便问道:“还有何事?”
“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是,将士们军心涣散,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动了投降的念头,刚开始还只是私下里唠唠叨叨,但是近些日子已经压制不下去了,长此下去,怕是还没饿晕,就先崩溃了。”
“我知道。”尽欢帝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而后指了指身侧下方的位置,说道:“李堪,你坐吧。”
“谢皇……将军。”李堪副将才刚出个‘皇’字,便硬生生吞回了下言,胆战心惊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神情拘谨地看着尽欢帝,生怕他有所责罚。
刚至羊谷,便有人汇报军情时不当心地呼了声‘皇上’,立刻被两边的禁卫拖到在地,当场军仗了一百,实打实的伤筋动骨,完全没有顾忌那个人的身份,结果原本硬朗的一个人,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自此,军中之人尽皆明白了,皇上说一不二,绝无例外。
自己方才虽然没有将称谓说全了,但毕竟还是出了错,现下皇上是焦头烂额,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知会否拿自己当出气筒。
初犯者军仗一百,再犯者可是人头落地啊。
李堪想着如此,却仍然紧握着双拳,强自镇定,毕竟也是久为武官的人,虽然太平的年月没有经历多少腥风血雨,但是这点胆识还是有的。
尽欢帝看出了李堪的紧张的小动作,便缓缓说道:“李副将不必担忧,口误而已,你改口就说明你还记得我的命令,我不会责罚。”
“多谢将军。”
“领路的人还剩几个?”
“回将军,昨晚死的那个,已是最后一个。”李堪的情绪有些低落。
“如此,那便是一个不剩了。”
尽欢帝愈发头痛。
进九死谷之前,自己下令从羊谷投降的士兵和百姓中挑选了十几个来做领路人,为了保险起见,每天由不同的人带小队将士走一小段路,再原路返回,而后再是由另一个人带路走一小段,待到小队将士回到军营,将几次的路线两厢比较,若是基本一致,方才让大军沿着这段路前行。
初时还算顺利,只是没过几天,大概是羊谷发现了自己带兵进了九死谷,便开始在山上查探,细致入微,即使是一小队不惹眼的前行探路兵,也开始有去无回。
更糟的是,领路人知晓探路兵马有去无回的消息后,便也开始不安分了,接连着几次都出现了领路人有意带错路的情况,路线再没有保持一致,导致大军停滞不前,只能就地驻扎。
也许是带路人毫不配合的态度,和接连着几天无法前行的窘迫惹怒了将士,某天自己出营,居然看见十数个将士围着一个领路人,对他拳打脚踢,肆意辱骂,被自己喝令退散了之后,只见那领路人仰面躺在地上,战战兢兢,全身衣服被撕裂成条状,遍体鳞伤,气若游丝,连怒目相视的气力都已经失去,军中随性的金疮医和折伤医都束手无策。
他竟是被,活生生地打死了。
虽然自己后来狠狠惩处了那些士兵,但是他生不如死的惨状,和临死前凄厉的哀嚎还是刺激到了其他的领路人,让他们戒心顿起,失去了对己方的信任,自此,只要是士兵稍稍疏于防范,让领路人独自在军帐或是其他地方滞留一段时间,便会出现领路人自杀的情况。
如是,绵延数十日,大军依然滞留,而且即使是加强了对领路人的监视,但还是阻不住他们赴死的脚步。
直至昨晚,最后一个领路人被绑住手脚,却仍然当着帐内所有士兵的面,在吃饭的时候咬断了自己的舌根。
“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让我们自己的人去探路吗?”
“让他们小心些。”
尽欢帝有些歉疚地嘱咐了一声。
自从出现几个领路人带的路都不一样的情况,自己便开始派遣将士独自探路,但九死谷地形复杂,盘曲环绕,偶有毒烟迷障,再加上在坡山上虎视眈眈的羊谷士兵,几个人组成的小分队几乎都是有去无回,幸运些赶回来的队伍要不就是十不存一,要不就是无功而返。
——自己何德何能,让将性命交付给自己的将士们,受此大难。
“李堪,我不分缘由便让你们进九死谷,你有没有觉得,是我做错了?”
“战场之上,大将军的命令永远是正确的。”李堪应得很快。
“那现下落得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你可有心存怨恨?”
“末将不敢。”
李堪抱拳垂首,尽欢帝过于和蔼的态度让他一阵感动,同时却又是一阵心悸。
自古以来,朝政之上没有出错的帝王,沙场之中没有出错的将领,即使他们的决定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亦是没有人敢言上位者的错处。
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手段铁血,雷厉风行,现下却对自己显露了自责的苗头,不知是真是假,是福是祸啊。
“李堪不怨恨,我怨恨。”
尽欢帝语调沉凝,拢眉站起了身子,看了看帘幕低垂的帐营,而后对着忙不迭跟着自己站起来的李堪说道:“算上今日,我朝大军已经停滞九死谷整整四十日,陪我出去看看吧。”
第四十七章:孤军奋战(上)
错综分布在谷底各处的白色军帐,来回巡逻却已经失去队形的三三两两士兵,支在大石头上完全见底了的大口锅子,和碎石上,随处可见的淤黑血迹。
尽欢帝抽了抽鼻子,空气中浅浅地缭绕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前些日子一小队兵马探路回来,还没来得及入账禀报,当先的小头领便惨叫一声,抽搐着,嘶鸣着倒了下去。
自己闻声出帐看时,只见那人半侧着脸倒在地上,冲着自己的那半张脸已经整体溃烂,睁大的眼睛血丝遍布,红红黑黑的皮肉带着卷边,赤色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盔甲,已经血肉模糊的双手还死死掐着脖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自己束手无策,只一会儿,那人便没了声息,军医说他大概是走错路,不小心饶入了毒烟之中,来不及掩口屏息之下吸入了瘴气,只不知是窒息死的,还是皮肉溃烂痛楚死的。
自己命人深深掘坑,将尸体好生安葬了,但是九死谷底通风不畅,那股腐败的肉味经久不息,时时提醒着将士们,那个小头领临死前的惨状。
面前的情景,触目惊心,颓废而迷惘,绝望的气息已经不知不觉,在谷底蔓延了开来。
这是心理的瘟疫,猖狂肆虐,随行的军医没有办法医治,而且越拖越严重,直至自己先敌人而崩溃。
“大将军!”
一个士兵眼尖叫了出来,顿时松散的士气勉力一振,巡逻的士兵将手里钢枪一立,霎时挺直了胸膛。
“你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只是随便出来看看。”
尽欢帝挥了挥手,而后踱到谷底与旁边平坡的山脚下,仰面看了看动静。
悄无声息。
看来在山坡上埋伏的羊谷人也累了,想先休息一下,而且料定了自己这边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了反抗之力,胜利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干脆连哨兵都不设了。
十几天来,巨石袭击,箭矢乱舞,间或还有在屁股上被扎了一锥子,发了疯一样冲下来的马匹,将谷底己方的士兵撞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子,前不能,退不行,粮草见底,还要日夜担忧坡上羊谷人的偷袭,身边前一秒还谈笑相向的同伴,下一秒就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碾成肉饼,甚至连声息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也难怪士气会涣散成这样了。
尽欢帝紧紧握拳,突然转身看着谷底的将士们,伸手脱下了头盔。
“将军,请戴上头盔,小心滚石!”
李堪急急出口,却见尽欢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面前已经将注意力尽数投射过来的士兵们,缓缓地,又坚决地除下了身上的上甲臂,护肘,胸甲,护腰,护腿,然后对着就要冲上前来护住自己周身的李堪立起了手掌,阻止了他的靠近。
士兵们已经被尽欢帝的举止震在当场。
羊谷人都埋伏在坡上,尽欢帝却在正下方,解下了所有的护具,而后背对着山坡,背对着可能袭向他的暗箭,面色平静,毫无俱意。
士兵们脸上逐渐浮现出佩服的神色,却不敢高声呼出来,生怕惊动了山上的羊谷人,让他们发觉,全军的首领已经卸下防备,像个活靶子一样立在当地。
“擅自将你们引入九死谷,是孤的错。”
尽欢帝开口即刻承认了自己的失策,而且用的不再是‘我’,而是‘孤’。
这句话,便相当于一国之君,当着臣子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承认了一个君王犯下的错误,听者皆惊。
“现下进退维谷,粮草告罄,且看周遭环境,孤知道,你们认定了此番已是死局,降心四起。”环顾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众人,尽欢帝又道:“孤不怪你们,因为投降,能保命,也不用再受煎熬。”
看着眼里流露愧疚之色的士兵们,尽欢帝的语调突然上扬:“但是你们的身后,便是我朝千千万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旦你们投降,你们身后的父老乡亲,你们出生成长的土地,你们引以为傲的国家,便会门户大开,失却先机,如那待宰羔羊一般战战兢兢于羊谷人的屠刀之下。”
将士们面面相觑,握紧了手中钢枪,犹疑的姿态慢慢褪去。
“若是投降,你们的妻子儿女,你们的父亲母亲,你们所有的乡里,都不再有保障,不要奢望于留在朝中各郡的兵马,羊谷若是入侵,他们根本调遣不及,远水难救近火。而你们作为投降之兵,可能会被利用来对付朝中的百姓,到时候你们可以选择誓死不从,身首异处,也可以选择举起屠刀,听从羊谷人的命令,斩下族人的头颅,获取自己的苟且偷生。”
尽欢帝缓缓扫视过士气逐渐高昂起来的将士们,凤目中精光迸射。
若是任士气低迷下去,便是不投降,也没有了半点胜算,只有拼死一搏,反兵家常略,背水一战,全军一起杀上山坡,以多制少,弥补出于地势下方的缺陷,才能反败为胜。
但是看现在的情况,还得再加一把火。
尽欢帝抽出腰侧的长剑,转身冲着山坡,将剑身立了起来,剑锋冷冽,寒气冲天,尽欢帝白衣黑发,长袍无风自动,气势迫人,即使身处不尴不尬的谷底,背影依然明朗地有若天降神明。
定了片刻,知觉身后已经逐渐骚动,杀气成形,尽欢帝便冷冷说道:“你们若是想投降,但行便是,孤绝不阻拦,只是孤,誓死不降!”
说完,尽欢帝气沉丹田,嘹亮地吼出一声:“杀——”,而后挥着长剑,孤身向着斜坡迎面而上。
第四十八章:孤军奋战(下)
万里晴空已经昏黄,偶有倦鸟归朝,声如泣血。
斜阳西沉时分,九死谷绵延千里的山坡之上,光秃秃的山岩突兀在外,土黄至深,甚至有些隐隐泛红的坡壁之上,有一白衣人飞身而行,手中剑气凛冽,寒光逼人,衬着周围的苍茫景色,竟有些末日的悲壮。
那声声震云霄的‘杀’声之后,原本就被惊动的羊谷人终于稍稍醒转,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出来探视,见此情景,虽不知迎面上来的是何人,但还是忙不迭地拈弓搭箭,十数支箭矢便撕裂了空气,直冲着尽欢帝撞来。
尽欢帝在疾速点地的过程中,堪堪闪身躲避,一边侧过手中长剑挑飞箭矢,锋利的剑身与箭矢的尖端交击之下,铮铮作响,速度之快,还闪烁了几点耀眼的火光。
羊谷士兵有些惊诧,看尽欢帝反常的甲胄尽解,气度不凡,身手更是敏捷异常,匆忙间撇过谷底跃跃欲试的其他将士,皆是一副胆战心惊摩拳擦掌的样子,便感觉直冲上来的决计不是平常人。
想着此人可能是个大将,山坡上的士兵们顿时一阵激动,立时便有更多箭矢脱了弓,只是这番与方才的慌乱中下意识的动作不同,所有的箭矢都有了雷霆之力,而且目标异常明晰。
从谷底将士的角度看来,那些寒光凛凛的箭矢,便像是织成了一张细密非常的网,从天而降,飞速地向着尽欢帝收拢起来。
尽欢帝只觉四周寒风渐起,便索性停下前进的身形,左腿往后一迈,在有些陡峭的山坡上稳稳撑住,而后将手中长剑一横,手肘连抖,不停地斩在即将近身的箭矢之上,速度之快,旁人见来连剑身都似成了残影,只余白光和间或迸射的火花,在宣示着金铁的剧烈碰撞。
断裂的箭身叮叮当当毫不停歇地落在地上,在场的人错愕之下,谷底的将士忘了冲上来,山坡上的将士也忘了继续射箭。
突然,在山坡上的羊谷士兵闪开了一条缝隙,中间转出来一个面目紫黑,身形魁梧,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迫人威势的将领,站定了之后居高临下看着仍在斩断箭矢的尽欢帝,嘴角挤出了一丝冷笑。
尽欢帝,你也有今日!
想你当初慵懒坐于龙椅之上,风轻云淡间便操纵了其他人的命运,仿佛从来没有不在掌控的事情一般。
但是现在呢,现在你在浴血奋战,你的士兵却只知道在底下发抖战栗,心有余力却不敢随行厮杀,任凭你一人当我羊谷全军的活靶子,手忙脚乱,挥汗如雨,而且不下半晌,我要你变成千疮百孔的马蜂窝!
“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放箭,不许停!”
那个将领狠狠下了命令,看向尽欢帝的眼神,恶毒狰狞,便像是看着一具死尸一般。
数十日的骚扰,数十日的停滞,数十日的有去无回,毒烟威胁,粮草耗尽,已经让你的士兵胆战心惊,战意丧尽,你以为这样的孤军作战,奋勇杀敌,便能激励他们,让他们群情激奋,士气大振,赶将上来与你一起杀敌么?
也许是可以,但是在此之前,你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如此,你的士兵便是亲眼看见全军的将领毙命当场,本就无心作战的他们便再没了反抗之心,如鱼肉置于砧板之上,任人宰割,你的计划非但不能实现,反而是加速了兵败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