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儿方才五日,世欢颜这个家伙应该没来得及换个通道,站在这里吼,也让他听个真切。
不过这只是心理安慰而已,因为若是这个家伙愿意出来,即使自己站在亿香阁大堂吼一声,他也能给个回应,而他若是不愿意出来,即使自己低头埋进井口大吼,他也只会装作没有听到。
“世——欢——颜——”
世无常史无前例的没有骂人,只是焦心地一再呼喊。
只是这份谦和半点没有作用,井下半晌没有反应,世无常摇了摇头,急了。
自己可以等,但逝水可等不得啊,自己带逝水上马车几近费了一个时辰,马车至此又花去约两个时辰,这时间可不算短了。
虽然自己点了逝水睡穴,逝水也有内功护体,但是……
世无常愈发焦躁。
算了,拼上运气,也不要傻乎乎地守在这里等着人来接了,就赌世欢颜这个家伙没来得及弃置井下的入口,自己杀进去吧。
世无常解下腰带,从逝水的腰后绕了一圈,将他稳稳地系在了自己身上,而后撑着井沿扶着井壁,一寸一寸地开始往下滑。
世无常两脚撑在井壁上,挪了半晌,低头一看已经水波荡漾,估摸着深度足够,身侧那块便是入口的大石了,便定在原处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掌沿外翻,平展开手心,带着阵阵掌风狠狠劈在大石上。
大石震了一下,却是没有碎裂的迹象,世无常拢了拢眉,正欲再劈一次,忽然见大石往里开了进去。
世无常正有些困惑,以为这石头也像人般后知后觉,便见世欢颜打着哈欠从通道里探出了头,懒懒地说道:“二哥,大晚上的,跑这儿来做什么?”
“闪开,让我进去!”
世无常很没好气,世欢颜正欲挪到一边,忽然见世无常身上好像还背了一个青年,便立时清醒了过来,直直地堵住入口,义正言辞地逼问道:“二哥,你背着什么人?大晚上,还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背着个人来我这儿,你不怕大哥知道么?”
大晚上的,火烧火燎地来自己这儿,背着人,还没带大哥一起来。
大有猫腻!
世欢颜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兴致盎然。
“有金不用知道,废话少说,快让我进去。”
“二哥不知道么,在我好奇心没平复之前,我只会孜孜不倦地求答,其他不予配合。”
“你——”
世无常看着世欢颜一脸的坚定,想着等会儿逝水还要仰仗着他来救治,便只能循着世欢颜的意思解释道:“逝水中了梅堂堂主红梅的毒,已经过去约莫三个时辰了,事态紧急,你给我手脚麻利着点。”
“红梅的毒?”
“是,我带逝水来,是为了让你给他解毒,你好奇心平了没,人命关天,一刻都缓不得的啊!
“他中了红梅的毒,二哥跑这儿来让我解,是把我当败火的小倌儿了么?”
世欢颜眨了眨眼睛,丹凤眼中光华流转,很有闲情雅致地拖着下颌,做了个妩媚的姿势。
红梅之毒,不过乱性之春药,乱情之迷魂而已,自己自然能解,但是,自己还真没这个心思替逝水这个人解。
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的话,自己再拖一拖,这事儿就彻底结了。
世欢颜心中偷笑,忽然见世无常面色一变,直直地撞进了通道来,耳畔更是世无常出离愤怒的大吼:“你个混蛋还敢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告诉你,你这次要是不帮逝水把毒解了,我就真让你当给逝水败火的小倌儿!”
世欢颜一时不防,被世无常毫不留情的撞退了几步,正想在罗嗦两句,转眼便见世无常不像是开玩笑的脸色,只能叹了口气。
这个,二哥何时,这么倚重这个逝水了,竟然摆出这么坚定不移誓不罢手的表情,连‘让你当给逝水败火的小倌儿’这种话都口齿伶俐地说出来了。
难不成,真将他当做第四把交椅的不二人选,当做世无颜的顶梁柱了么。
世欢颜以手抚额,有些头痛,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面色突变,眉毛一挑便浅笑起来。
算了,看二哥的态度,自己不救也不行了。
那就顺着二哥的意思,带这个逝水回去,也给亲亲宝贝一起看看,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自己那关于他们俩到底熟络到何种境地了这个困惑也可以明晰不少。
想到这里,世欢颜便乖乖说道:“好,好,我解,我解。”
“这还差不多。”
世无常松了口气,面色稍稍有些缓和。
“二哥也累了,劫盐刚完,大哥还等着二哥回去呢,这样吧,逝水就交给我,二哥先回世宅见大哥。”
“交给你?”世无常满脸的不相信。
“是。”
“我把逝水,一个人单独留给你?”世无常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质疑。
世欢颜抿唇一笑,很温和地说道:“二哥放心,无论是用解药还是我以身败火,都会还给二哥一个活蹦乱跳的逝水。”
“真的?”
“不敢有假,二哥快走吧,大哥在世宅可还提着一颗心,翘首等着二哥回去呢,二哥也是知道的吧,若非二哥毫发无损地回去,大哥可是什么传信都不信的。”
世欢颜伸手去接世无常背上的逝水,见后者已经开始犹犹疑疑,便坚定地又说道:“亲亲宝贝儿还在宅子里呢,我怎么舍得当着他的面儿见死不救,我还指望着给亲亲宝贝儿留个好印象,施展一下我神乎其神的医术呢。”
“既然如此,那……”世无常的表情逐渐松了下来。
“那二哥就走吧。”
世欢颜顺溜地接口,继而接手,解开了世无常系在逝水身上的腰带,将逝水疲软的身子架到了自己身上。
“你留神着点儿,他还被我点着睡穴。”
“我会解开。”
“而且,他眼睛还被人蒙着。”
“我会解开。”
“还有……”
“二哥,我都知道,你放心去吧。”
世欢颜觉着世无常有些罗嗦,刚开始还很认真地听着,到后来便随口应了一句,而后折身便往通道里走。
世无常站在原地看着世欢颜轻手轻脚地扶着逝水,稳稳地在略显昏暗的过道里行进,想及世欢颜方才说的话,犹豫了一下,便从大石的洞口里翩身跃了出去。
应该,没有问题吧。
这个家伙都提到他的那个什么‘亲亲宝贝’了,所以应该没有问题吧。
世无常定了定心,而后想起了另一个人。
——有金。
这个家伙说的很对,以前每次自己押送运盐船,或是带人与朝廷的官兵厮杀之后,虽然都会让门下的人立时飞鸽,传自己的亲笔信回世宅让有金放下心来,但是每次回去都会撞上有金仍然担忧的眼神,而后是冲上前来的上下打量。
有金当真是,除了亲眼看见自己的毫发无损,其他什么亲笔信,什么代为告知都是不相信的。
此番劫盐成功,却未及时回去,有金大概在世宅急得团团转了吧。
想到这里,世无常忽然脸上泛起一丝和煦的笑容。
世无常离开地道太过迅速,所以他没有看到,世欢颜的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在他扭头的刹那立刻转而粗鲁,他也没有看到,世欢颜的信誓旦旦满面温和,在他折身的瞬间转而阴桀冷冽。
亲亲宝贝在之前自己提及逝水所行之事的时候,便会露出转瞬即逝的温和表情,此番若是自己将虚弱中毒的逝水带回去,不知亲亲宝贝会作何反应。
真是,期待啊。
世欢颜咧嘴一笑,却是半真半假的翘首等待,混杂了兴奋激动,和莫名的失落愤懑。
自己,真的是在期待的么……
若真是在期待,那自己期待的是看到亲亲宝贝方寸大乱,还是期待得知亲亲宝贝与这个逝水毫无瓜葛?
第二十一章:所谓‘一见钟情’
爹爹——
清亮温润的呼唤,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甜腻和纠缠,浅浅缭绕上无违的脑海,无违在睡梦之中竟然也筋骨一酥,而后又有些困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才会在梦里回响起逝水寻常从未有过的娇唤吧,算是好梦了。
无违翻了个身,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更清晰的声音。
“爹——爹——”
无违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看着屋子外人影闪动,想及方才映入脑海的声音真真切切到不可思议,恍才明白不是梦境,便下床走到了门边。
“嗯——”
门外继续响起细碎的低吟,无违立时便分辨出这是逝水的声音,未及思量更未及犹豫,伸手便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笑意盈盈的世欢颜,单手驾着昏头昏脑,面色绯红,仍然绑缚着双眼的逝水,见无违推门出来,便说道:“哎呀,把亲亲宝贝吵醒了。”
“……”
无违定在逝水面上看了片刻,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看逝水的情形,听逝水方才的语调,像是中了春药了。
逝水不是去劫官盐了么,怎么会中春药,还在晚间被世欢颜扶到自己门口来。
“这是前些时候,随着大哥二哥来这儿的逝水,他中了春药,二哥让我替他解毒来着,我正想扶着他回我的房里想法子,不想经过亲亲宝贝儿屋子的时候,吵醒了亲亲宝贝。”
“你会解毒?”
无违心中略有些惊讶,难怪他烧的饭菜都是阴阳调和,分了时令都于身有益之物,原来他通医理。
“是啊,没事儿了,亲亲宝贝回去继续睡吧,我带他回房。”
世欢颜说着便要折身离开,被无违轻轻开口劝住:“真的没事儿了么?”
“嗯。”
“你确定,你这样就要离开回房了么?”
“啊?”
“若真如你所说,本便打算扶着他回你东边的厢房,那你从大门扶着他进来,去你屋里只需从东边游廊经过便好,而今你却绕道往我屋子所在的西边游廊来,是想让我看看他的情况吧。”
无违看着世欢颜顿了一下的面色,不加掩饰地顺口说道:“既然你想让我看着,那我便看到底好了。”
无违说着即刻转身走回屋里,走了几步,扭头见世欢颜还愣在门口,忽然展颜一笑:“怎么了么,进来啊。”
“哦!”
世欢颜扶着逝水慢慢跟进屋来,手忙脚乱地将浑身无力的逝水安置到无违床上,而后喘了口气坐到床边,伸手搭上了逝水的手腕。
世欢颜从进宅子大门,沿路走到无违门口之时,便下手解开了逝水的穴道,有意让他受药性控制,不自觉地呻吟出声,引无违出门来一探究竟,接下来便可看两人端倪了。
但是接下来的情形,倒是让世欢颜吓了不小的一跳,逝水燥热之余嚷嚷的竟是‘爹爹’二字,世欢颜不由疑惑起这‘爹爹’是何许人也,究竟是表面意思,还是某个人的代号。
世欢颜对此苦思无果,而无违过了有一阵子才披衣出得门来,却只浅浅扫过逝水的面色,语调亦是一如往常的淡然。
这二人,到底可真有关系么?
世欢颜拢了拢眉,转而将注意力放在已经开始扭动身子,在无违锦被凉席间磨磨蹭蹭的逝水脉象上。
这脉象,自己研习各类毒药之时,见过不下十次了,乃是绝佳之‘良宵’,与不少剂量的带毒‘苦短’混合。
呵,‘良宵’倒也罢了,连‘苦短’都下那么多,红梅这是下了重手,非要让这逝水折腾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啊。
世欢颜正欲将手缩回来,忽然又眉头一挑。
怎么的,竟还有使人神志不清的‘魂迷’么,难怪这逝水搂着自己‘爹爹’‘爹爹’的叫个不停,原来在‘魂迷’的药劲下人神不分了啊。
世欢颜定定地看了逝水半晌。
二哥说,他中毒已经三个时辰了,‘良宵’‘苦短’再加自己研制的,迫人头晕目眩颠三倒四的‘魂迷’,他居然还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心智极其坚定的人了。
“你攥着他的手很久了,这是搭脉呢,还是趁人不备轻薄呢。”无违坐在床边小几上,眼神儿挑过世欢颜搭在逝水手腕上的手指,有些调侃的调子。
“亲亲宝贝是吃醋了?”
世欢颜倏然将手收回来,略带惊喜地看着无违。
无违不置可否,确实,可能算是吃醋了。
“可解么,若是可解,便动作麻利些配了解药让他服下,我有些困了。”无违将头倚在床栏上,不动声色地催促了一句。
看逝水的样子,是被这药折腾苦了,让世欢颜再油嘴滑舌下去,逝水不知还能撑多久。
“可解自然是可解——”
世欢颜拖长了尾音,看着无违仍然面色如常,觉得有些没趣,心念一转便改变了直接取解药的初衷,续言道:“但还是得出去找个小倌儿或是姑娘,给他败败火,而后我再配副药给他调养调养。”
“只有此法么?”
“是。”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是。”
“那倒也方便的很,不用出去找了。”
无违听着世欢颜语气坚决地否定有其他法子,忽然伸手抚上了逝水灼热的脸颊,温柔地说道:“小倌儿的话,我就是。”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说,是此刻最最不合时宜的,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明显惹人怀疑的举动。
但若是当真要去找个其他的什么人来给逝水败火,自己倒宁愿背负起万千疑窦。
世欢颜瞠目结舌,丢了优哉游哉的心情,迅速攥住了无违在逝水身上游走的手指,抖着声音说道:“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有何不行?”
“小倌儿的话,外边儿亿香阁到处都是,找一个快的很,不需要亲亲宝贝牺牲。”
“不算牺牲,是我想要。”
无违把手抽出来,幽深的眼眸细细挑过逝水在床上难耐的挣扎,看着他粘连发鬓的汗水和握紧的双拳,不计后果地说道:“我想要这个人,所以根本不算是牺牲。”
“……”
世欢颜脸上忽然闪现出颓然受挫的表情,声音低沉,却有些歇斯底里:“亲亲宝贝怎么会想要这个人,怎么会想要这个才见面又相处不过十数日的人,怎么会……”
低低喃喃了几句,世欢颜忽然抬眸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就见过他?”
世欢颜用的是‘你’,无违一听便知,他已经怒火中烧,却仍然淡定地说道:“我想要他,因为我对他,是一见,钟情。”
自己这次可没有说谎啊。
当年当日在御花园弑杀夏右承,晚间巧遇逝水半跪在地为亡魂超度,便是自己与逝水的第一次见面,自己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但现在想来,自己只是从旁看着逝水的背影,侧脸,和温润的超度之声,便即刻落了心下来了吧。
所以自己这‘一见钟情’之说,可是事实啊。
无违毫不避讳地直直看着世欢颜,底气十足,无懈可击。
世欢颜闻言已然错乱,不及理清自己的情绪,不及思量无违此话的真伪,更忘却了所有的探寻求索之欲,世欢颜张口便吼道:“什么个一见钟情,他刚刚一直都在嚷嚷着‘爹爹’二字,他所想之人根本就不是你,你平白无故做什么连身子带心都一并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