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院子的隐月望着树上的飘零梨花,一片一片滑落在地面上。一旁的昔照站在隐月身旁,弯下身,捡起其中一朵纯白的梨花,赞叹道:「真美。」
隐月回转头,望着昔照手中的梨花,轻声问道:「昔照,你何曾后悔?」
这句话,问的是昔照,还是隐月他自己?
隐月不知道,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后悔与不后悔的答案。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结果。
昔照不知道隐月公子所问何事,歪着脑袋,疑惑的盯着隐月,轻声问道:「公子,你问的是什么?」
「你曾后悔过成为我的小厮?」
昔照摇了摇头,说道:「昔照不曾后悔。」他补充道:「况且公子一直都没有将昔照当成下人看待。」
隐月拉着昔照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旁。昔照不敢违规,还是保持刚才站立的姿势,任由公子握着自己的手,继续补充:「公子对昔照很好,昔照不甚感激。」
隐月抬起头,看着瘦弱的昔照,不禁回想起当初和昔照相遇的一天。
那天刚好是隐月来映月楼一周,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厨房洗碗刷碟,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成为了映月楼的一名琴师,身边还多了个小童。当时的昔照正被其他人欺负,而自己刚好经过,竟然忍不住上前出手救了这个小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手相救,可能是想起了以前家中的小弟,抑或是自己同情心泛滥。没过多久,同样的事还是继续发生。我救得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无奈之下只好向霞姐要了这个小童做伴。
昔照低着头,轻声的询问:「公子,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出去?」
隐月回过神,笑着看着昔照,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昔照愿意陪在左右?」
昔照脸红红的,害羞的点了点头。
收拾好一切,昔照在隐月的月琴室找来了一件素色的长衫。是一件黛青色的布衣长衫,看起来很简朴,可隐月却很喜欢。
隐月将身上厚重的明艳的红色锦袍脱掉,扔在地上,然后穿上它,坐在镜子前拿起沾了水的手帕将脸上的胭脂一点一点的抹去。铜镜上渐渐映出一个清秀俊雅的男子,和刚刚那个妖冶万分的人截然不同。
身为男子,本应该素面见人,何来胭脂华衣装扮?
隐月将头上的发簪一支支拔掉,放回桌上的锦盒。然后站起来,向门口唤一声「昔照」,昔照也换好了衣服,匆忙的赶来,站在隐月的跟前。
昔照看着眼前的隐月,不禁一怔。没想到隐月公子褪去了华衣艳妆,依然是那么清雅。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一身灰白色的下人衣装,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站在隐月公子的身旁。
隐月盯着昔照苦恼的脸容,关切问道:「昔照,在想什么?」
昔照抬起头,对上隐月关心的眼眸,不禁又低下头,抿着嘴,过了半会,才悠悠道出一句:「没什么。」
隐月眯着嘴笑了笑,不知昔照这脑袋又钻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过了一会,他们途经了几个荒凉的小别院,终于来到了后门。
映月楼有规定,凡是楼中人没有楼主的允许,不得私自外出。如有发现,必严惩不贷。
虽说这是映月楼楼规的第二条,也是挺重要一条规矩。
楼有楼的里面的规矩,但是律法也不外乎人情。只有略施小计,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到。就算是关在天牢的重犯也有抬头见阳光的机会,更何况是小小金陵映月楼的人。
今天守门的是赵永胜,赵大哥。
看来这更有利于我们的出行。
隐月远远的望着赵永生的背影,微微一笑。
慢慢的走了过去,隐月站在赵永生的后面,轻轻的拍了拍赵永胜的肩膀。
「不用猜也知道是隐月公子。」赵永胜回转身,看着微微一笑的隐月说道,「隐月,今天又要出去?」
「赵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赵永胜哈哈大笑起来:「是的,隐月公子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不知道隐月公子身旁的小昔照是不是也和公子一样想出去?」赵永胜低着头,盯着站在隐月身旁的昔照看。
昔照脸蛋红红的,害羞的缩到隐月的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出来,瞅着赵永胜。
赵永胜又哈哈的笑了起来,摸了摸昔照的小脑袋,说道:「见你有一年多,怎么个子还是没有任何变化?」赵永胜举起手比画昔照的身高,惹得昔照的脸越来越红。
昔照憋得脸涨红涨红的,手紧紧的扯着隐月的衣摆,说道:「公子……」
看来昔照这孩子的脸皮还挺薄的。
隐月低着头,看着身旁的昔照,不禁一笑。他拉着昔照颤颤的小手,走到赵永生的面前,蹲着半个身子,双手伏在昔照的肩膀,轻声说道:「昔照,赵大哥只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就别当真。」他又抬起头,看着赵永胜,笑道:「赵大哥,昔照脸皮薄,容易害羞,请赵大哥见谅。」
还没有说完,昔照的脸已经是个熟透的苹果,通红透彻。
「哈哈……」赵永胜爽朗的大笑起来,「昔照,你真的太……」
昔照的手又扯了扯隐月的下摆,低声嘀咕:「公子……」
看着脸蛋通红的昔照,隐月也忍不住抿紧了嘴,自个儿偷乐。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还好声音没有引来旁人。倘若被人发现,出不出到去反而是个小问题,惹来了一身麻烦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别连累一直帮助我们的赵大哥。
隐月回转头,止住了赵永胜的笑声,严肃的看着他说道:「赵大哥,我们还有事,想先走一步。我和昔照就不再耽搁赵大哥的工作。」
「那好吧!」赵永胜挥了挥手,让站在门口旁的守卫放我俩出去。他站在门边,关心的嘱咐:「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别让人发现。」
隐月点了点头,挥着手谢道:「我知道,赵大哥也要小心点。」
走出楼,漫步在熙攘喧嚣的大街。隐月心情舒畅的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旁的昔照也是如此,张开嘴,感受一下外面的灵气。
楼里楼外,都是人。只不过楼外的世界才是真的,什么繁华,什么迷人,都比不上外面的简朴,简单。
绿柳红桃白沙堤,春风暖水艳阳天。
徐徐微风迎面吹来,野花小草遍地生。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并排了很多小商贩,地上架上都摆满了各种有趣的小玩意。有姑娘喜欢的胭脂水粉,头饰布匹,也有儒雅书生喜欢的文房四宝,侠士喜欢削铁如泥的名刀配剑,也有老爷们喜欢的珍稀古董,更有孩子喜欢看的皮影戏。
吆喝声、锣鼓声,并进而发,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汇集于一堂,喜也融融,乐也融融。
昔照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看着繁华的闹市,心里特别想去看看,只不过嘴里说出来却不是。「公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隐月顺着昔照的视线,看向远处。只见巷里巷外都是人声鼎沸之景,低头瞄了瞄昔照一副想去凑热闹的样子,开口反问:「昔照,有你想去的地方吗?」
一直以来,昔照跟随隐月出门,只去一个地方。一座小木桥,名为烟波。
昔照摇了摇头,说道:「昔照不知道。」
隐月抬起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想了半会,看时间还挺早的,不如带昔照去其他地方转转,总比只认识一条路好。他细心的引导:「昔照,你喜欢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昔照在映月楼长大,虽然没有吃过什么山珍海味,但是也吃过寄住在映月楼里面的金陵四大名厨之一王跃的手艺,其他的自己真的想不出来。他苦恼地摇了摇头。
隐月见昔照摇起了脑袋,不禁叹了叹气:「真的没有吗?那你喜欢玩什么,我们就去那里看看,你觉得好吗?」
昔照从小就接受楼里的训练,哪知道有什么好玩的。昔照又晃了晃他的小脑袋。
隐月不想昔照整天只跟着自己,只服从自己,他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于是锲继续而不舍的提问:「真的没有吗?今天我们出来挺早的,可以去其他地方看看逛逛玩玩。」
昔照扁着一张嘴,依然摇着脑袋:「公子,昔照真的没有什么地方想去。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隐月怔了怔,没想到昔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盯着眼前低头不语的昔照,仰起头叹了叹气,握着昔照的手轻声说道:「昔照,你有自己要走的路,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所以要学会独立,别总是依靠别人,明白吗?」
「公子,你是不是不想要昔照,还是昔照哪里做的不好惹公子不高兴?」
昔照的头埋得更低,隐月抬起昔照的头,拿出手帕轻拭通红的眼眶下滚烫的泪珠。「我没有想过不要你,昔照。我只是想让你学会独立。」
昔照扑进隐月的怀里,蹭着他的衣襟,点着头抽泣的说道:「昔照明白,昔照明白……」
等昔照平静下来,隐月放开昔照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刚才他一直凝视前方的街巷。
街里巷外人声鼎沸,巷里街外人海如潮。
买卖吆喝声不断,钱货两易手不停。
隐月拉着昔照的小手,穿过街头巷尾,东指锦绣坊的华丽布匹,南指珍宝斋的珍稀古董。西指湘阳楼的美味小吃,北指墨香园的文房四宝。
走着走着,昔照忍不住走到一个小摊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插在木头上金黄明亮的糖人。
隐月走过去一瞧,笑了笑问道:「昔照,喜欢吗?」
昔照转过头,笑眯眯的点着头,欢快的说道:「公子,这是什么来的?」
「这是糖人。」眼看昔照这么喜欢,不如买一个送他。毕竟昔照跟在自己身边已有多年,虽说没有主仆的情谊,可也有兄弟之间的情谊。一直以来,隐月将昔照看成是自己弟弟。想了想,自己也未曾送过东西给他,不如趁现在送他一样,免得自己日后后悔。
「老板……」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弓着背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刚做好的鱼形糖人。他看了看我俩,眯起一双眼睛,乐呵呵的问道:「客官,喜欢点什么?」
隐月指了指老头手中的糖人,问道:「老板,这多少钱?」
老头将手中的糖人递给隐月,说道:「刚做好的,这个就便宜算给你,十文钱。」
隐月从衣兜掏出十个铜钱,将递过来的鱼形糖人放到昔照的小手。
昔照瞪着一双黑玉眼睛盯着手中的糖人,左看右看。然后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隐月,兴奋不已的问道:「公子,这是给昔照的吗?」
隐月微微一笑,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糖人竟然让昔照这么高兴,下次再带他出来,买点好东西给他。
「谢谢公子。」昔照转动手中的竹签,仔细的打量手中小小的糖人。
他们走了好几家小摊子,昔照这十来岁孩童,虽说身在青楼做小厮,可还是童心未泯。他看到有趣的东西,就会左一句右一句的问隐月这是什么来的,这是怎么做的。隐月也被他问得头都大了,只不过嘴上依然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容。
隐月望着身旁快乐的昔照,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带他过来。
「昔照,这些你都没有见过?」
昔照摇了摇头,说道:「昔照从小就在映月楼生活,哪都没有去过。只不过现在跟着公子你,昔照才有机会,可以到处走走看看。」
原来昔照他……
隐月看着昔照,心里被揪了一下。他不想继续这个有点伤感的话题,抬头见昔照手上的糖人开始滴水,不禁疑惑的问道:「昔照,你不是喜欢吗,为何不吃?」
昔照偷偷地瞄了瞄隐月,又瞅了瞅手中开始化水的糖人,说道:「公子,我舍不得。」
隐月愣了愣,摸摸昔照的脑袋,轻声问道:「为什么?」
昔照低着头,小声说道:「这是公子特意买给昔照的,所以舍不得。」
隐月抚摸昔照头上的手顿时一怔,改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轻柔的说道:「傻孩子,喜欢下次我再给你买就可以。」
「真的吗?」昔照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
隐月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当然。」
「谢谢公子。」昔照说完就拿起水滴滴的糖人,吃得津津有味。
看着无忧无虑的昔照,隐月也忍不住心满意住的笑了起来。
沈烟轻缕理不清,思不得,断不开。逐波随流去何从,留何处,离何方。
暮烟四合,云彩散尽。
烟波桥上使人愁。
来往于烟波之中,离去于烟波之外。
隐月站于烟波之上,远望烟波之外,心里念着与烟波无关之事。静静地扶着陈旧不堪的黑红色的栏杆,看着远方一抹即将离去淡粉色的云彩。
桥上的人渐渐多了,有穿着华衣高贵的如花似玉的女子,有挑着扁担的小商贩,有上京赶考的莘莘学子,也有开铺子做生意的大老板。经过这里的人有很多很多,可是在这众多人之中却找不到第二个如隐月般的人。
隐月抬头眺望远方,看的是如烟般的彩霞,还是远不可及的天边。只不过烟波迷茫,他什么也看不清,摸不着,只能侧耳倾听桥下船家划动小竹筏一波一波流水的声响,过往行人的脚步声,以及站在自己身旁昔照细微的呼吸声。
昔照双手扶着破旧的雕栏,眼睛直盯着远方看。他从来不知道隐月公子为何每天都来烟波桥观看一抹又一抹逝去飘散的云霞,也从来也没有开口问起。
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所以,他宁愿闭上嘴巴,选择一直陪在他的身旁守候着。这就足够了。
毕竟,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可以。
太阳徐徐降落,湮没在一片金黄色的云海。四周的云彩缓慢居中拢集,轻轻的消失在深蓝色的天边。斜阳下的余晖将碧绿色的淮河染得金碧辉煌,水面上还扬起了一圈圈金色的波纹。粼粼波光,金银一片。
眼见天色昏暗,是时候回去了。
隐月拉着昔照的小手,一直走下桥,往刚才来的路走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没有来时的欢快,反而是沉默是金。
他们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各怀心思的在大街小巷中缓慢行走。
谁也没有留意前来的一辆赶路的马车。
马车一步一步靠近,直面迎来隐月和昔照的跟前。
眼看前来的马车,隐月知道自己躲避不及,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转过头,看着自己身旁已经吓呆的昔照,一把伸手揽进自己的怀里,背对着后面的马车,准备闭上眼睛迎来最猛烈的一击,却听到一声撕裂般的马叫声。
隐月睁开眼睛,转头一看,只见马车仅差些许,就会撞到自己的身上。他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看怀里颤颤发抖的昔照,摸摸他的脑袋,温柔的说道:「昔照,没事了,不用害怕。」
短短的几个字,唤回了昔照的清醒。他微微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隐月,急切的问道:「隐月公子,你有没有受伤?」他走出隐月的怀里,仔细查看隐月全身上下,看有没有受伤。
隐月抖抖身上的衣服,微微一笑,捉住昔照乱摸的手,轻轻说道:「我没事。」
「你们眼睛瞎了,还是想找死?怎么走的路!」坐在马车上,手拿着缰绳,一名穿着淡棕色衣衫的男子铁青了脸指着他们大声怒骂。
「出了什么事?」车中传来一把浑厚磁性的声音。
「回禀主子,没有什么事。」那位小厮恭敬有礼的和帘子后面的人说,「只不过有个不要命的人挡在马车前,幸好小的反应快,拉起缰绳使马及时停住,没撞上人。刚刚有点颠簸,不知主子怎样?」
「我很好,他们都没事吧?」
「回主子的话,依小的看来,他们似乎没什么大碍,可能有点惊吓过度。」
「算了,我还是出去看看。」
伸手拉开马车的前帘,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他穿着一身白色镶红,衣袖上面还绣着朵淡雅清丽的兰花。
此人不正是一个多月来映月楼听曲的公子吗?
隐月迅速的低下头,不能让他发现是自己,更不能让他发现在自己是逃出来的。一旁的昔照看到他,也不禁一愣,随即如隐月般低着头,拽着自己的衣摆。暗暗祷告菩萨别让他认出公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