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国士待己,而自己却误他大事,虽一心想报,一心求报,但他的才能都在理财处政上,这等军务兵法实非他所长,更何况此刻大局已定,大军已在后撤,他一个书生,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心头激起万丈波澜,目光却是忘定樱木,动也不动。
樱木从不曾看到流川眸中现出这样切金断玉的决然,流川枫的眼里,闪烁如此奇异晶莹光华,只觉得他眸光里有无穷无尽的话语,却又似万语千言,尽在凝眸间。
在这样战事紧急,战场万变的星月之夜,樱木一时竟然迷醉在流川的眸光里,久久不能醒来。
几个将官见皇帝久久不过来下达指示,心中一急,都望过来,看到皇帝扶着伤重的尚书,两个人呆呆站在御帐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动不说话,不知在发什么呆,情景诡异至极。
野间愣了愣,想上前唤一声,这里还有很多事要皇上来决断呢,流川尚书的身子也不适合站在外头吹风。
洋平一把拉住他,微笑着摇摇头。
野间茫然望向他,洋平却是淡淡微笑,望向那两个眼中只有彼此的人:“江山易取,国士难求,千军易得,国士无双,圣上这一次是真正得到了一个天下无双永远不会背弃他的国士。”他抬头望星空,苍穹无限,似隐含无限奥秘,他的话语也似乎另有深意“或许,不仅仅是国士。”
二十七
湘北军整整花了两日时间才全部撤完,最后一批大军撤走时还不有少湘北军士指城大骂,城上的陵南军心情大好,只是笑嘻嘻听他们骂,连回骂也省了。反而更令城下的湘北军气馁,骂着骂着也没了劲,只得随队而去。
湘北军撤得真够彻底的,连一根筷子子也没给陵南军留下来,而且自后军到前军,一队队人马依着不同的时间有秩序地撤下去,彼此呼应,决不给人半点可乘之机。
鱼住等将领心中虽恨不得发轻骑快马借骑兵来去如风的优势追打他们的尾巴,但一来,看湘北军的军容,知道成果不大,二来也怕被湘北军抓住机会攻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种险大可不必冒了。
眼见,湘北军退走,陵南军欢呼雀跃。自湘北军攻城以来,他们的日子何其凄惨,每日里忙着守城,累得要命,湘北军攻来时,拼了命砍杀,就连受伤都不敢后退半步,湘北军不攻时,他们还要不断地把种种守城物资安置运放,辛苦得半死。湘北军可以攻守自如,他们却不能有半点松懈,时时要保持警惕,以免被他们突然发起的攻击打个错手不及。就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而且湘北军也有意拖垮他们,进攻时常常分队攻击,一批军士攻累了,退下来,另一批又上,还经常性,深更半夜,发一声喊,发起大突袭,有时就是不攻击,也莫名其妙半夜里擂起战鼓,呼啸如风,令得他们猛得从半梦半醒之间跳起来,把个擂木火油全准备好,个个紧张得全身冒汗,湘北那边却半点动静没有,可能全营的将士还在大梦酣然呢。特别是这几日,湘北军的攻势狂猛无比,陵南军的压力倍增,若非吃准湘北无粮难以持久,他们几乎支持不下来了。
如今湘北退兵,人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全身的精力都已透支了个精光,大部份人连站也站不住了。
鱼住还不敢完全放松,派出探马去不断探听,探马来回往报,湘北军一路急行退军,并无半点耽误,已然在近百里外了。
陵南众将这才从内心深处呼出一口气,深知国难已渡,个个忍不住欢呼出声,热泪纵横。
陵南兵士们也是欢呼大喊,有人立刻就跪下来拜天拜地,有人与其他的战士欢喜得拥抱在一起。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却有更多的人疲累至极,连欢笑喜庆的力气都没有,立刻就倒下来马上就能打起呼来。
鱼住也不忍责他们,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么长时间苦守城池的辛劳,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日没有休息了,全凭一股子劲支持着,此刻也不由得疲倦至极。
眼看天色已晚,众将都欢喜无限,在帅府设宴彼此欢庆一番,但连支持到席终的精神也没有,纷纷在帅府在房间安顿下来,个个都想大睡个三天三夜,管他天塌下来又如何
大部份疲累欲死的陵南兵也都纷纷下了城头,休息去了。
而城上的一些站岗兵士也都没有精神气力,反正现在也没有危机了,人在城头站着也是作个样子,有人东倒西歪,有人靠着城墙闭目睡着,有人干脆就那儿站在那里和周公下棋,这等本事还真少有。负责管他们的头领们本身也疲惫得很,哪里又会去管他们。
危机一去,数月苦守的劳累在一瞬间全部反应出来了,以前一直是日夜不息地守护城池,就是睡着了稍有动静也要醒来,每每与喊杀擂木声相伴而眠。而今,个个疲乏欲死,就是天雷打下来,一时也清醒不过来。
没有任何人料到,在夜色最深时,在数月攻防战后最宁静最安详最让他们安心的夜晚,猛听喊杀声起。他们还几乎以为是在做梦,迷迷糊糊醒来,惊见无数湘北军已出现在城下,正在迅速攻城,他们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呢?
盾牌手弓箭手刀斧手工事兵带着云梯檑木楼车飞石车已然攻到城下来了。
而陵南军这才明白过来。此刻城楼上的兵士有限,而且以往用来防守的滚油擂石弓箭也没有补充上来,数量少得可怜。大家慌慌张张地推木泼油射箭,人人手脚发抖,命中率可想而知。
其他的陵南军夜半惊闻喊杀声,纷纷跃起,但心头慌乱,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兵器更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更有许多人和帅府中的将帅们一样都在狂欢痛饮之下喝醉了,此刻更无法进入状况。
帅府中众将大多宿醉未醒,无法及时赶来指挥守城,众兵士更加慌乱,人人都只觉一颗心沉到无边黑暗中去,只盼这一切都只是噩梦,快快醒来才好。偏偏现实往往比一切噩梦更令人绝望。
城外湘北军高达二丈专挡箭矢的铁牌车也已运到城下,战士们在铁牌的防护下向城头发箭,同时,飞石车也不断将特大号巨石弹往城头,杀伤力惊人。在铁牌车和飞石车的掩护之下,守城者最怕的楼车开始推进了。由于楼车极高几于城墙相类,楼车上的战士不但可以正面向城上放箭,一旦楼车成功地和城墙相连,楼车上的战士还可以直接由楼车上攻入城去。
以往楼车上都是一般箭手和刀斧手,但如今,几乎每一辆楼车上都有一员上将。湘北军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将帅一心,拼力攻城。在陵南军慌乱之间,楼车已近城楼,众将杀上城去,人人拼尽全力砍杀,使得陵南军难以尽力守城,让更多的湘北军攻上城头。
江阳城头从没有一下子被这么多高手冲上来过,江阳城头也从来没有只有这么少的兵士守护过,两相比较,湘北军势如破竹杀上城来,而陵南军本来都是崩紧了的弦,好不容易一下子松了下来,再想立刻进入情况本就不可能,此时越打越是绝望,渐渐无力再守城楼了。
帅府中已乱成一团,鱼住等将自醉酒中醒来,无不面无人色,鱼住忍不住失声大叫:“不可能!”
要知道鱼住并非无能之将,如果不是肯定湘北军没有可能回攻,他也不会这样放松,与大家痛饮至醉的。
他的探马明明确定湘北军已退至百里之外,如若湘北军来攻,又要急行百里才能到江阳城,到时,湘北军来回跋涉已是疲兵,哪里还有力量做战呢?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啊。所以鱼住才能放心松懈下来。
可惜的是鱼住千算万算,忘了算湘北军人马众多,一下子不能撤走,是分批撤的。首先是后寨做前寨,后寨的兵马先撤,一直撤到前寨,前寨的兵马反而断后,最后一批撤走,其间有两天的间隔。
对于大队人马撤退来说,两天也是正常的。可惜的是,湘北在这两天之内,做了最巧妙的安排。
后寨的兵马只是做出撤退的样子,并没有真正撤走,他们带着大批的攻城器材退到了陵南兵看不到的位置后就藏入了附近的山谷之中。
而因为还有大队人马在江阳城下,陵南的探马派不出来,所以无法知道他们的行踪。
两天内湘北不断撤走精兵良将,实际上都是去和那批人会合的。
最后,湘北军前寨人马全部拔营退走,陵南这才能派出探马探查。探马只能跟在这批兵马的后面,没有法子知道他们前面的事。而且探马的全部注意力也都在他们这批兵马上,更无法发现其他的暗兵。
这一番探马报信,怎么想都会认为湘北军不可能还有力气百里急行又回来反攻,所以鱼住才放下了心,不但将士们高兴喝酒,也没有约束军士们小心注意。
谁知当夜,乘着星月无光大队人马悄无声息地逼近江阳城,然后猛然发动攻袭,城上陵南兵士根本还没有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然陷入了苦战中。
鱼住与众将心神慌乱,自帅府赶往城楼,但大势已去,鱼住惨白着脸,纷咐亲兵快把静室中的仙道彰想法子运出帅府,虽然此刻出不了城,但找一民居隐藏起来未必不可。他们其他人都是武将,临阵失策至此,已存殉死决战之心,明知湘北军大队人马已攻进城来,他们仍是冲向了无望的战场。
仙道在静室中打座,眼看就差不多可以把体内大部份毒逼出来了,耳边忽闻杀伐声起,他聪明天成,不必等到别人来报,心头已是大震,心知千算万算,百密一疏,江阳城难保了。这一番心头震动,真气浮动,一口鲜血喷出,全身无力倒下,原本快被逼出的毒力反侵回去,几乎攻入心脉。
他一片苦心,想为国尽力,费尽心思弄得身受重伤才毁了湘北军粮,原以为可以解江阳城之危,谁知反而使江阳城提前陷入敌手。如果不是他这一番毁粮,使湘北军有机会使此鬼计麻痹陵南兵将的话,江阳城还不会这么快陷落,至少还能守几个月呢。几个月中,或许还能有其他生机,而如今一切全完了。
这一番思忖,只觉万念俱灰,连提气抗毒的意志都没有了,心头只在恨恼那个以淬毒匕首害得自己半死不活的流川枫,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就不会每日在静室逼毒疗伤,而不能出去主持守城。如果由他负责守城的话,或许不会犯这种错误,以致中了湘北毒计。
只是此刻想什么都是多余,江阳城只怕不保了,他这里气息渐弱,心头痛楚,早有亲兵满脸是泪冲入静室来将他扶起:“候爷,城怕是保不住了,大帅命我们来护着候爷先逃出帅府去再说。”
仙道惨然一笑:“逃什么,即然他们都已存殉城之心,我又何必再逃,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逃走。”
亲兵颤声说:“候爷快别这么说,留得青山在,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也不理仙道的意愿,强扶着他乘着混乱逃离了帅府。
当夜,陵南兵眼看抵挡不住,城门已破,城头已失,早没了斗志,纷纷逃离,鱼住等人拔剑斩兵,尚且阻吓不住,湘北军又大叫降者免死,陵南兵纷纷投降,战事轻易结束。
湘北大军以数月之力而不能破的江阳城在一夜之间被克。
陵南将士战死无数,鱼住拔剑自刎,被部下所阻,而后被擒。
逍遥候仙道彰逃去无踪,生死不知。
一夜之间,江阳城的百姓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城中已换了主宰者。
直至湘北军占领了江阳城,陵南将士中仍有不少人在宿醉中未曾醒来,待得醒转,已成为阶下之囚。
二十八
樱木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事实上如果不是现在在战场上,他是主帅,他是君王,他要保持风度,他要指挥大局的话,他早就乐疯了。不过即使他加倍控制自己,还是忍不住手舞足蹈,发出来的命令都快语无伦次莫名其妙了。和数日前帅帐中折服众将的一代英王气度实在没得比,让人无法不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好在众将同样高兴得几乎要失控,所以没有人觉得樱木失态,虽说樱木在战局大定后发出来的命令大多不成体统,大家终是多年上将,这些事都是作惯做熟的,一个个咧着大嘴,笑着应是,各自去做他们各自收拾战场残局接受胜利果食的工作去了。
整个湘北军都被一种欢乐的气氛笼罩着。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情况下,在退兵已成定局的情况下,终是突出奇谋,把他们数月苦攻尚不能取下的城池在一夜之间攻克了。这种意外之喜,自然令着所有人的情绪都十分震奋。
最高兴的自然是樱木,他高兴不止是因为城克,而因为想出这一妙计的是流川枫。前夜流川枫用那样决然的目光望向他,在星月下开口,低低说出此计。樱木当时只觉豁然开朗,所有困境立解。他是精于战阵之人,自然知道流川这一计极有可能成功,而其他所有能征战将居然都没有想到。他几乎没有犹豫,立时决定采纳流川的意见,改变整个退兵策略。完全不去考虑,如果不成功的话,湘北军由于耽误时日一长,退兵粮草可能不足,更不去管流川枫本人其实是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更完全不懂兵法的书生。湘北众将都非庸才,再说这也确实是最后一个办法,所以也都全力支持。才有了今夜,把江阳城取下来了的欢喜。
樱木高兴,即为自己,更为流川。他知道流川是个极其负责也极其自律的人,这次粮草被毁,虽然自己帮他解脱了罪责,但他自己还是无论如何不会原谅他自己的,以后他的心灵必会背上极沉重的负担。幸得这一次,他竟能想出如此妙计,巧取江阳城。把他所有的罪责都抵消了,反而立下大功。事实上,如果不是粮草被毁,反而不会如此容量攻克城池。如此一来,流川的心中将再无负担,不必因此痛苦。樱木不去多想自己为什么会为了流川的欢乐流川的轻松而如此快活,他只知道自己快乐得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他只知再不愿见那个星月下流川沉重的眼神,但愿那一身傲骨的男子,还是如往常一般用那样清亮的眼看世界,用那样骄傲的不知好歹的口气在背人时和他吵架。就这样,一直到永远也是好的。
听得洋平含笑来报城内所有的反抗力量已经肃清,整个城池已被湘北军戒严,不会再有任何反抗性的小规模战斗了。请圣上移驾帅府内休息。
樱木哪里肯听,只是一连声吩咐人快去把流川迎进城里来。
要知道流川是文官,又体弱,樱木哪里肯让他介入战场,流川也有自知之明,不会硬来给人添麻烦。但同样心中担忧,也不肯远远躲在山谷中不出来。樱木亲自安排了自己的御营亲兵护着他在离城一定距离的一处密林观望动静,同时一再叮咛亲兵定须保证流川的安全。
流川虽不近战场,但远远得望见江阳城中火把闪动,杀声震天,心中亦是揪得极紧。这个主意是他出的,如若不成,反送了许多将士的性命的话,他心中的负担将会压得他永远也快乐不起来。他平生第一次上战场,就出了一个极可能影响整个战局的主意,此刻的紧张,真是无法描述。
他并不懂兵法,更不懂军务,在那种情况下,原本是不可能想出法子的,可是他心中沉重万分,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更何况,数日昏沉间,时时感到樱木心中的苦痛和烦恼,更是为之揪心痛苦,不忍那样一个爽朗男子,因着自己的错失而不快。那一夜星月如斯,那一夜清风如斯。樱木握着他的手语出挚诚地安慰他。可是他可以清楚得感觉到这个一向习惯把所有一切表现在脸上的男子强抑在心中的失意和落寞。苦战了这么久,奋斗了这么久,最终一切只能化为云烟。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露出来,不肯增加自己任何一点心理负担。在那一刻,心中忽然奇痛。不,不能这样,不能退兵,他一定要改变这个定局,即使与天相争。是为了湘北,为了所国家,为了所有为这一战付出生命的好男儿,但最重要的还是为了眼前的人。不忍看他眼中的落漠,不想听他在无人处叹息,不愿见他在人前强颜欢笑激励士气,不舍他所有的努力都因为自己而付予东流。即使逆天而行,那也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