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脑中电光一闪,而他也立刻抓到了那一点灵机。那是在天绝地灭之境被逼出来的主意。他不懂兵法,可他知人性,他知道大部份人的心理都相同,在长久的紧张后会很容易松懈,而只要抓住这一瞬的松懈,极可能对人造成极大的打击。他立刻整理思绪,把他的意见说出来。而樱木几乎连考虑也没有就立刻全盘采纳。那一刻,心中有一种极度的欢乐,那是一种幸福,那是一种能力被完全肯定,人格被完全信任的快乐。古往今来,多少有才之士求而不得的,他轻易得到。樱木对他承认信重,樱木给了他一个完整的不加限制的施展才华的空间。有时,他也会想,樱木为什么如此待他,是因着他的才,还是因着他的人?
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湘北军整个忙了起来。虽然主意是他出的,但细节运作不懂军务的他其实是插不上手的。庞大军队的每一个移动都不是简单的事,稍一不慎即会出乱子,大军潜藏山谷,并要运送大量庞大笨重的攻城器材都是很辛劳的工作,更要注意不让陵南军发现,其间辛劳,实难尽述。
好在洋平野间赤木等诸将都非无能之辈 ,湘北有的是英主良臣强将,才有今日,大克敌城。
流川远远看着江阳城,一直到喊杀声止,欢呼声起,一直到城头的旧旗降下,另升新旗,虽然夜色中看不清旗色,也知江阳城已入湘北军手中。即使平日冷淡如他,那时也快乐得几乎欢呼出声。却忘了分析这快乐中有几分是因着自己的负担已不再存在,还是因着樱木不必再忧心烦恼。
可是这种快乐持续的时间并不一长,等流川被接进江阳城时,就渐渐消退了。
城头城下以及从城门到帅府的大街上所有尸体已清空了,可见樱木其实是极为体贴流川情绪的。但地上的血迹却不是一下子可以洗净的。火把下,到处都是暗色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流川毕竟不是战场上的将士,他永远也不会习惯。看到这一切,不免会想这里有多少湘北军战死,又有多少陵南军败亡。在湘北军欢呼之前,有多少陵南军绝望惨叫,为他们将逝的生命,为他们被强占的家园国土。这里所有的死者,是否都是被他一言害死的。事实上,他是最初的主战派,是他一力支持这场大战,那么整个战斗中所有战死的人是否都是间接死于他之手呢。他知道战斗不可避免,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可是心中为什么还那么郁闷,为什么整个人都象要窒息了?
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战争中被杀戮的生命到底算什么?
湘北军在欢呼,为他们打败了敌人,为他们杀死了多少敌军,多少将领,为他们立下了多少功劳而欢呼。
多么奇怪,人们知道杀人是不对的,法律说杀人要偿命,古人说人命关天,可是在战场上,一切都颠倒了,人命是最不值钱的,最该做的事就是杀人,杀人不是罪,反而是步步高升的阶梯,反而是最大的功劳。
流川本来眸中的笑意欢欣早已消退得一干二净,护送他的亲兵人人兴奋之至,他却再也感染不到半点快乐的气氛。
举目四顾,整条街都是身披盔甲手握钢刀,但连盔甲和刀剑都已被鲜血染红的湘北军。陵南军呢,死的已死了,生的也成了俘虏,沿街的店铺民居门窗紧紧关闭,里面有无数的陵南百姓,在这个黑暗的夜晚,他们忽然成了敌人占领区的人,当外面敌国军队在呼唤时,他们是否在里面哀哀痛哭,为着他们的处境,为着他们的国土,也为着他们那战场上生死不知的亲人。
他的心忽然一片茫然,生平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决定置疑,这一切,到底对不对?
他站在湘北人的立场,一切以湘北为重,为了湘北,为了樱木,他歇尽全力,帮助他们成功开战,帮助他们打进江阳城。
可是陵南人呢?无论湘北人还是陵南人,他们难道不都是人吗?
茫然中他没有注意到湘北军中最重要的大将已迎到自己的面前,这些人不但是百战名将而且都是世代功臣勋贵子弟,来迎他一个并无家世的文臣实是天大的面子。实因这一战得成都是他的妙计,所有大家才如此热心得来迎他。
最重要的,连皇帝樱木都不理什么理法,迂尊降贵迎了过来。远远得哈哈大笑,冲上来,在流川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抱住他在原地转了七八个圈:“狐狸,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这等行为当然惊世骇俗,但这是在军中,并没有太多礼法顾忌,大家又知道皇帝向来粗豪,很多事不爱讲礼法,最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都兴奋得恨不得彼此拥抱狂呼大叫,所以也就不苛责皇帝失态了。
樱木兴奋得叫个不停:“你的功劳最大,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啊,你说啊……”他放开手,望向流川,情绪振奋到极点,不知如何来表达自己的快乐才好。
流川本来心中就迷茫一片再加上被他转得头昏眼花,如果不是有许多人在,早骂出声了,哪有力气应付他的问话。
樱木却觉得一定要表示心意才好,双手一个劲在身上乱摸。但现在不是在皇宫中,他满身都是宝贝随时可以赏人。如今是在战场上,他一身盔甲,哪里有多余的东西。摸来摸去,还真给他摸到一样,想也不想,就塞到流川手中:“这个给你。”
流川握在手中,只觉触手生温,知道是块暖玉,但也没想什么。虽知皇帝身上带的都是珍宝,但他也不稀罕。事实上,他对这种赏赐只觉头疼。如果是在私下里,他一定会想也不想扔回去,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按照礼法是天子赐不能辞的。他只好无奈收下,准备乖乖谢恩,稍后没人时再算这笔帐。
他不知其中究竟,但赤木洋平等勋贵子弟却是一见那块美玉就一齐色变,赤木当场就按捺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二十九
樱木从自己身上顺手摸下来的那块佩玉并非普通珍宝,实是皇室奇珍,此玉据说是不知流传在人间多少年的古玉,不但能自生温暖,又能测百毒,夜晚于暗外尚能自放光华,实是价值连城。当年武帝征战多年,敌国求和,进贡的珍宝中就有此玉。武帝立后时将此玉郑重交于皇后。三年后,皇后产子,在征得武帝同意后再将此宝玉佩于太子身上。若干年后,太子立妃,又将此玉转赠太子妃。而太子妃过若干年成为皇后产下新的太子,再将美玉传于太子。几代以来,这已成了王家不成文的规矩,太子一生下来即佩此宝玉,永不离身,直至大婚时,交于正妻,妻室亦一直贴身佩戴,直至生子,再佩到太子身上。此玉已是含有传国定情两重深意的信物,樱木自小就随身而戴,即使在战场上征杀亦片刻不离身,所以方才他遍寻身上,找不出其他宝物,就只摸出这块玉了。他心情太好,太过高兴,又一心想让流川枫分享自己的快乐幸福,也实在没想别的,就把玉给了流川。王室中并无明文规定这是立后信物或是太子信物,因此他也没有不能给流川的拘束。但是,虽无明文规定,这种默认的习俗是皇室和世家门阀都知道的。此玉不但本身珍贵更代表着极为重大的意义,樱木怎么可以随便拿来赏人。流川枫一个臣子立的功劳再大也当不起这样的赏赐啊。这是君臣之份,万万不可逾越的。就是不提这其中的意义,此玉是太后随身之物,爱儿出生时相赐,将太后和先皇所赐之物转赠他人也是极不适当的。也难怪赤木当场惊呼。
樱木闻声望来:“什么事?”
赤木见樱木还不会意,几乎当场要发作了。
洋平却拉了他一下,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赤木怔了一怔,终于会意。这里这么多将士,真闹大了不好。让外人知道皇帝把太后亲赐的宝玉,历代君王立后之物送给一个臣子这还了得,将来传到太后耳朵里更要出大事。再说,皇帝当众赏赐,要他再当众收回岂不是下了他的脸让他难看。更别说,皇帝的言行赏赐仍有随军史官记录,哪轮得到他一个外臣来过问。这是皇帝的私事,他真要多话就是逾越,以后等皇帝身旁无人时略提醒他一两句,让他自己看着办,才是真正合适的作法。
他这里噤声不言,樱木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反是流川略看出点端倪,知道有些古怪,但人前也不好问,只得暂闷在心里。
樱木只急着带流川去帅府安置。流川的伤还没有好,需要调养,帅府的条件当然比在军帐中好,樱木早已令人选取了一处最舒服的房间给流川,将他安置好了,虽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但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他管,这刚到手的城池要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哪里由得他偷闲。
樱木风风火火地出去,早不断有将官来报消息,把所有的战争成果做一说明,最妙的就是江阳城中粮仓里有大批屯粮,陵南军慌乱中还没有来得及毁掉,这么一来,湘北的粮草危机就解决了。
将军们纷纷安排军力,确定把江阳完全控制在手,不会有任何军方或民间的反抗行动发生,不会有出任何乱子。
另外也有人在写明日一早张贴的安民告示,有人在召城中的里正,准备明日的户藉盘查,以免重要军中人物逃入民家。
一切加紧控制的手段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樱木却只关心一件事,抬脚便往关俘虏的地方跑。
洋平半路上跑出来拦他:“圣上,不用去了,我刚才去查看过,没有。”
这话没头没脑,可樱木却听懂了,只恨恨说:“他跑不了,你可知道他是谁?”
“我刚才已审问过好几个敌将了,那人原来来历可真不小呢,是陵南王族,官封候爵,在陵南国中,连皇帝都忌他三分呢。陵南朝中无人不知的逍遥候仙道彰,也只有此人的才智才能想到从我手中毁粮之计。”
樱木咬牙切齿:“逍遥候?我保管他逍遥不起来。”如果不是那个混蛋,湘北军不会陷入困境苦恼那么久。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他忘不了当他听说流川枫伤重垂危时那种全身冰凉的恐惧,忘不了,流川躺在自己的榻上,自己亲眼看他不断挣扎苦痛,受伤势折磨的痛苦,那几日流川为伤势所苦,而他却为流川的苦而苦,为眼看着流川受苦而受尽煎熬。此仇不报,他枉为男儿。
洋平本人也是一样一心想捉住仙道彰,那家伙的诡计害得他差点和流川枫一起被众将骂死,如果不是樱木的一力维护,搞不好已在辕门之外挨刀了。他平生没吃过这种亏,岂有不耿耿于怀的。不过现在,他最想谈的却不是这件事。只是凑近樱木低声说:“皇上,你忘了你身上那块玉是怎么来的了?”
樱木一怔,忽然醒悟,一时脸色古怪之极。
洋平轻声说:“回去找流川拿回来吧,下次再赏别的宝物给他。回京之后,还可以升他的官嘛。”
樱木拼命摇头:“那怎么行,我送出去的东西哪能要回来。这算什么。在流川面前,我的面子岂不是丢光了,万万不行。”无论如何,他绝对不愿失信于流川,在流川面前出丑“升官是作为国家对他的奖赏,可那玉,却是我私人相送之物,只是表示我的心意,若是收回,便没有诚意了。再说,我是皇帝,出尔反尔算什么。”无论如何,他都坚决反对。
“皇上。回京之后皇室宗亲都会说话的,太后知道了也不好。”
“那又怎么样,那些宗亲们要聒噪随他们,谁耐烦理会。太后那边我想法子解释,也就是一块玉,我会让太后消气的。好在,这只是习惯,并没有明文记录,规定宝玉的用途,皇家宝物多的是,下次立后我拿别的东西送不就行了。”樱木嘴里说得强,其实心中实觉烦恼,但无论如何玉不能收回来,否则以后在流川面前都不能抬头做人了。
洋平知他不会改变心思,也不再劝,以免反惹他不耐。
樱木原是一个不会自寻烦恼的人,即觉这事麻烦,立时把他扔开不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只管眼前的事。处理了一大堆杂务,再不耐管下去,抓了洋平来顶下所有的琐碎,自己一溜烟看流川去了。
原以为嗜睡的流川必已休息,谁知进房以后却只见他仍在案前看那宝玉,只道他确实钟爱此玉,立时高兴得把所有隐忧都忘光了:“这宝玉好不好,可是稀世珍宝呢,你怎么谢我?”
流川方才看众将神情已知此玉不凡,入房后将旁人遣出,即将玉捧在手中,借着烛光看来。此玉晶莹碧绿,烛光下自有光华流转,玉上自有回环剔透玲珑浮雕形式古雅。正反两面各刻有小字。流川也不及细细端详美玉,只注目去看玉上刻字。正面刻着“惠我无疆,四方之纲,於万斯年,不遐有佐。”流川心中微动,将玉反转再看,心头猛然一震。“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十六个小字如十六道惊雷般轰在他心上。
流川虽不知此玉来历,但看这玉上刻字隐有托国定情之意,亦知这绝不非可以轻易赠人之物,更何况赠的是一个男臣。
以他的聪明也不免暗中皱眉,心中恼怒,不知樱木怎么莫名其妙把这种东西硬塞给自己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用意。
想了半天,只得摇头,以那位皇帝的性子估计,只怕也和任何深意无关,更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一时冲动乱抓了一样东西塞过来,却平白给自己添了如许麻烦。
心头还在嗔怒,樱木正好撞了进来,一开口就说到他最不高兴的事上。
此时室中没有旁人,流川自然不拿他当皇帝来敬,冷冷说:“谢什么,这东西有什么用,你们一个个看得又贵重又紧张,乘早拿回去算了。”
樱木瞪大眼睛:“流川枫,你说话要讲良心,这种宝贝你说没用。他不但可以自生温暖,又可以夜发莹光,还能测百毒,价值连城呢,你,你,你……”
流川枫冷笑一声:“自生温暖又如何,难道拿着他冬天就不冷了。夜发莹光干什么,晚上我回家要睡觉,如在户部做事,蜡烛是户部支出,用不着我的银子,它发光,我又无什么好处得。反而亮得人睡不着觉。要让旁人瞧见光亮,摸上门来,反而是怀壁招祸,所为何来。说到测毒更是可笑。我在家中所吃的都是自己做的,哪会中毒。其他时间就是在赴宴了。虽然我不大应人的邀约,但如果洋平请我,我或许会去,难道你要我在人家的宴会上拿着这块玉在所有吃的东西里面浸一浸吗?或者你要我在国宴时,当着所有君臣的面,拿着这东西把每样吃的都试一试毒。这种蠢事,只有白痴才做。说到价值连城,那更没意思了。他再珍贵我也不能卖,又不能当,又不能押,更不能送人。谁叫这是皇帝赏的呢。那他再珍贵于我又有什么意义。你还不如赏我三百两银子实际一点。更何况这是君王所赐,我还不能当他不存在藏起来,每日上朝要戴,到别人府上要戴,在隆重的场合更要戴,而且不能弄脏不能弄破,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严重起来足以掉脑袋。以后我不管干什么都要提心吊胆怕这块玉有什么损坏。我的皇上,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要害我,也不必用这样的法子。”
樱木张口结舌,简直说不出话来。要斗嘴他哪里说得过流川,而且流川一番话说来虽奇,倒似乎确有理由在,这种东西他戴在身上自然没事,赐给臣子,确可以给人不小的负担。但负担虽大,可荣耀更大啊,怎么到了流川嘴里就变样了。偏偏他竟是半句也反驳不得。
亏得他咬紧牙根,拼着担大干系要将宝玉送给流川,偏偏流川不但不领情,反倒尽数他的不是。一时只觉又气又冤,却又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流川把玉放在他面前:“你拿回去吧。”
樱木盯紧了他,眼睛快冒火了(早忘了本来对他伤势的温柔和怜惜)咬牙切齿,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行,我送人的东西从来不收回,何亏这件事已经记档改不过来了。”他气得就差抡着拳头要打人了。这只狐狸,真是白费了他一片苦心。可气归气,玉是绝对不能收回的,这是原则问题。否则他的面子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