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我,当年我爹娘把我送去天绝山不是因为讨厌我,而是为了保护我,怕我受到牵连……是不是?”
徐韶云认真地看着他,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龙煜的拳头攥紧:“杀死爹娘的人究竟是谁……”
徐韶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听家仆说过十五年前爹曾做过京城里的小官,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辞官告老还乡,因此我才觉得他和七皇子的事有关联。但如果要追根溯源,就要牵扯到当年的宫廷纷争了,有消息说当今圣上病重,当年的主谋如果知道七皇子还在世上,一定不会放过这条漏网之鱼。爹让去京城找那个叫月娘的人,可能和我身世有莫大的关系……”
龙煜的拳头颤抖着,声音也跟着一起颤抖:“放心好了,我不会辜负爹的遗愿的……”
徐韶云凝视着他,若有所思,但终是没有开口。
当天夜里,徐韶云已经睡去多时,龙煜内心纷乱,抱剑站在窗口望着那轮明月沉思,到了半夜徐韶云辗转呻吟,一直喊冷,龙煜以为他寒毒又犯了,帮他被子盖严实了些,但不顶用,徐韶云呼吸急促,好似难受地紧,龙煜紧张起来,这家伙事关爹临终前交托给他的任务,他可千万不能让他在这时候死掉!
龙煜急的团团转,心想反正没人看见,只得干脆宽衣解带爬到床上把那个一直喊冷的人抱在怀里,一入手那冰冷的身体冻得龙煜骂了句脏话,真想一脚踹开,但想起爹的嘱托只能咬牙抱着不撒手,徐韶云兴许是感觉到热源不停地往他怀里拱,两人抱了一会儿,徐韶云的身体终于渐渐回暖。龙煜见他们现在过于亲密的动作只觉一阵尴尬,无奈这该死的徐韶云跟只金丝猴似地紧紧攀他身上扒也扒不开,龙煜努力了一阵只得作罢,骂骂咧咧了几句,后来借着月光看到徐韶云睡梦中仍带着痛苦的睡颜,心中些许震动。
他原是恨这家伙入骨的,可命运好像总爱跟他开玩笑,现在爹娘不在了,他又因为爹的遗愿不得不和这个最讨厌的家伙变成“相依为命”的微妙关系,唉,想想就觉得奇怪,怎么着都好像是他吃亏了的样子。但只要一想到这家伙方才落寞的神情,还有他说自己没有几年可以活时的眼神,他就觉得和这样一个人争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
“喂,我告诉你啊,你龙爷爷我大方地很,暂且把这徐韶云的名头借你几年,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等你找到了你的身份的时候再还给我,在此之前除非龙爷爷我愿意,否则你可不能给我死掉!你的命是我的,我且将你暂寄在这人间,只有我才有资格收回,听到了没有?”
努力为自己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台阶不去跟他计较,又给自己找到不会吃亏的理由,龙煜对自己的机灵聪明宽容大度感到无比自得,沾沾自喜地入睡了。
与此同时,在龙煜的胸前,原本应是入睡了的徐韶云张开眼睛,看着面前那人的脸,轻喃道:“把我暂寄在这人间,真亏你想得出来。”,停顿片刻,徐韶云嫣然一笑:“不过,小爷我高兴……”
……
几日之后的一天,龙煜和大病初愈的徐韶云向双亲辞行,徐家父母被安葬在一个美丽的地方,两座新砌好的坟头上有两颗翠绿的柳树,龙煜怕他们这一去三年五载无法回来,坟上日晒雨淋地没人照看,所以特地找了个有红花绿树的地方,让爹娘静静地长眠于此,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思会变得异常细致。
“爹,娘,云儿要走了,走之前来向你们说一声。”
那天的天气风和日丽,微风吹在脸上很舒服,像在挠痒痒,龙煜一边在坟前烧纸钱,一边嘴里不停地低语,时不时还会回头注意一下徐韶云有没有偷偷看这里:
“娘,你的玉肌膏我帮你买来了,现在就烧给你,你拿好了,和爹在天上好好过,没事多买点护肤品做做保养,你生前为那臭小子操了那么多心,脸上皱纹都不知道急出几条来了吧?现在你不用担心了,那小子有我帮你盯着,没事打打他就老实了。爹,这些钱是给你烧的,拿着买点补品补补,看你脸色都不大好,一定那臭小子不听话惹出来的,还有啊,爹,我一开始不知道你为啥临死还要给我塞个大麻烦给我,现在我懂了,你是怕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太无聊吧?所以找件事儿来套牢套牢我,你放心吧,人我会送到的,虽然我讨厌他,不过只要他不惹我,我尽量不去打他,要是他自个儿跑来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好了,话说完了,云儿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你们,我会好好地,你们不用挂念我,也不用挂念那臭小子,知道了吗?”
清风吹过脸颊,坟前两朵小小的红花叶片一颤一颤地,像是代替爹娘在回答他的话。纸钱烧出来的烟有点热,熏得龙煜眼里热热地,急忙用袖子擦了一把,怕被徐韶云看见,所以他招呼也没打一声骑上马就走,马儿一连跑出几十丈,只听身后传来徐韶云着急的声音:
“大哥!大哥等等我!”
龙煜勒住缰绳,停下马,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新鲜的气体荡涤净了胸臆间的压抑,沐浴着红日的光辉,整个身体好充满了用之不尽的力气。
“别磨磨蹭蹭地,给我快点!”
他的语气依旧称不上和善,可是那张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笑容,在初日照耀下说不出的神采奕奕,说不出的飞扬跳脱,看得徐韶云都愣了一下,直到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方才缓过神来,笑道:“大哥等等我!”,急忙挥鞭追了上去。
虽然前路艰险未知,但少年人天性之中从不缺乏去闯的决心,春风得意马蹄疾,只见扬州城外的小路尽头,一红一青两抹身影逐渐隐没在了青山白水之间……
第6章
洛阳武林盟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遒劲有力的笔墨之下摆着一壶香茗,一盏张棋盘,林震南坐在闲敲棋子自酌自弈,眉头微蹙,轻捻胡须,手下那一方小小棋盘上的厮杀已入臻化之境,斟酌良久,手中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回报盟主,玄冰神铁已经出世,属下已经探听到宿主的下落,正是前给事中徐进的独自徐韶云,徐进全家被杀,徐韶云与另一名身份不详的少年侥幸脱逃,现已到达瓜洲渡口。”
心念一动,黑色棋子竟落错一格,眼里的光亮转瞬即逝,林震南眼中复又恢复成先前的不动声色,没有停下钻研棋局的动作:
“道上的都消息都收到了?”
“禀盟主,探子来回两日,这两日间消息已经走漏到各帮各派,人人觊觎神铁,恐怕很快就会有异动。”
林震南微微一笑,闲敲棋子,玉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跳梁小丑不必在意,加派人手盯紧他们的行踪,还有他身边那个神秘少年须多加观察,去打听清楚他的来路,另外,吩咐下去招亲大会的事不得怠慢,加紧准备起来。”
“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等一下。”
“盟主还有何事?”
林震南沉吟片刻,问道:“清瑶这几日如何?”
侍从犹豫了一下,说:“回盟主,小姐这些天仍是老样子,每日对着冷三公子的画像默默垂泪,日夜盼着冷三公子的到来,茶饭不思。”
林震南叹了口气,直到这时候,他的脸上才露出些许为人父的无奈:“三郎到何地了?”
“属下不清楚,冷三公子素爱独来独往,很难查到他的行踪。上回盟主召开的试剑大会冷三公子没有出席,小姐伤心了很久,这次盟主亲自下的请帖,相信冷三公子一定不会缺席的。”
“但愿如此。”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个做爹的又能做什么?林震南摇摇头:“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侍从退下之后,林震南深锁眉头继续弈棋,思索了片刻,竟被他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之上看出了决胜的关键——原来方才他一着之失落错黑子,反而无意中打破了僵局,将右上方白子堵死一大片,转瞬之间,反败为胜。眼见小小方寸间那场胜负已决的干戈之战,林震南的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
“尹灵啊尹灵,量你再神通广大,能将神铁藏进皇宫里,照样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
扬州城郊瓜洲古渡
龙煜这几天快要被逼疯了,因为徐韶云真的是烦死人了!!!
看到眼前蹦蹦跳跳精神十足一整天就没有一刻懈怠的小混蛋龙煜开始怀疑起这家伙和那天躺在床上用忧伤的神情和话语说自己活不长了的那个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自从徐韶云可以下地之后就跟立马原地复活了一样,天天跑外头玩玩乐乐吃吃喝喝,偏偏他现在身份敏感特殊龙煜没法放任他一个人在外头鬼混,于是每天都会上演“老鹰抓小鸡”的戏码。徐韶云年纪小,调皮爱玩,老喜欢动不动就偷溜,每回他溜得没影,龙煜就会黑着一张脸抱着剑在后头把他“追杀”回来,运气好的时候龙煜追到马路中间一拎他的后脖领子就把他拎回来了,运气不好这臭小子往青楼隔间一钻龙煜还得一间间踢开门去找,要不是他盛气凌人的气势震慑不少人早就被青楼里的护院和嫖客打得满头包了。
“滚出来!”
龙煜掀起床单,对钻在床底下玩躲猫猫的徐韶云喊道。
“嘻嘻,大哥你的速度比上次又快了耶,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被你找到了。”
徐韶云腆着一张笑脸,亲昵地拉拉他的衣袖,一脸讨好的表情,叫人恨也恨不起来。
“你……!”
龙煜气愤,作势要打,徐韶云一看形势不对赶紧蹭过去抱住他的腿,又是示弱又是讨饶,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大哥我再也不敢了!大哥不要打我!呜呜呜……我下次一定听话!呜呜呜呜,不要打我……”
经过先前几回的“惨烈”教训,聪明的徐韶云明白了对付龙煜这种火爆脾气千万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经过反复实验实验再实验,徐韶云已经深深地吃透了龙煜吃软不吃硬的弱点,每回被抓包以后就先装傻装无辜装可怜,用这一招把傻乎乎的龙煜吃得死死地。
果然,被他这一哭二闹,搞得龙煜一阵烦闷,打他也没心情打了,一根根掰开他揪得紧紧的手指头拎起他的后脖领子把他往肩上一扛,用手里的剑鞘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喝道:“闭嘴!”
每次一听到这凶巴巴的声音徐韶云就料到计划成功了,露出一丝坏笑,再装模作样地抽泣上几声就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不过徐韶云显然是对自个儿太有信心了,要么是对龙煜的忍耐力太有信心了,要知道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呢,更别提龙煜这个脾气比爆碳还要火爆的大活人。被徐韶云这个小祖宗折腾了一次又一次之后,龙煜精疲力尽之余开始无限怀念起那个毒发时的徐韶云来,至少他那个时候看上去柔柔弱弱地,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最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的徐韶云乖巧到爆炸!一想到这里龙煜就恨不得把徐韶云踹得再吐血一次,或者把他丢河里让他再生回病,有一次他都鬼使神差地走到河边了,把肩上那家伙一甩就要扔出去,吓得徐韶云跟条八爪鱼似地死死地扒着龙煜的手臂不放手,边哭边喊:“大哥!大哥饶命啊啊啊啊啊!”,喊声把许多人都引来指指点点了,龙煜站在原地内心天人交战许久,最后理智终于暂时打败了冲动,提着被吓晕过去的徐韶云回去了。
那次的爆发换来了徐韶云几天的安静,小家伙被吓得几天都不敢跑外头去,战战兢兢地注意着龙煜的表情生怕他用剑砍死自己,不过徐韶云如果能安宁下来就不是徐韶云了,憋了几天见龙煜无甚反应就又恢复了调皮的本性。但他这次不再三番两次偷溜出去了,而是换了另外一种折腾的方式:使唤他的大哥。
“大哥,我要喝茶,要热的!”
“大哥,我要吃刚出笼的水晶蟹粉卷和糖球!快!肚子要饿扁了!”
“大哥!我要洗澡,快去打洗澡水!”
作为一个冰雪聪明并狡黠的孩子,徐韶云敢对着龙煜呼三吆四当然是有着深厚的底气的,这底气的来源就是——从一开始你就喊打喊杀要灭了我,然后又在船上当着那么多的面扒了我的裤子打屁股,再然后还在我生病的时候扇我耳光用绳子捆我,这些也就算了我病得那么重了你还要打我骂我害我毒发差点小命送掉,最重要的是我都已经那么可怜了你竟然还要把我往河里扔!你你你,你怎么对死去的爹娘交代?你怎么对得起爹临终前的嘱托?你既然欠我这么多回了就被我使唤使唤怎么了?哼!
龙煜自认理亏,再加上父亲遗命难违,竟破天荒地压下脾气去给他跑上跑下,虽然脸色奇臭、态度恶劣,把茶杯碗碟“砰砰”摔地震天响,但徐韶云依旧乐在其中,无比享受欣赏这位脾气高傲的大哥濒临爆发但又不得不憋回去的表情,背地里肠子都要笑打结了。
徐韶云悠闲地跷起一条腿,左手拿着云片糕,嘴里啜一口清茶,对着客房门口一叠声地喊: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哥!”
只听底下传来“咚咚咚!”几声怒气十足的脚步声,龙煜出现在门口,没好气地问:“你又要干嘛?!”,说话的时候手里的剑一挥一挥,气势汹汹,活像头暴躁的小狮子。
徐韶云笑眯眯地说:“没事,就叫叫你。”
龙煜气到吐血,死死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找!死!”
徐韶云春风满面,笑得比蜜还要甜:“我多叫叫你,好叫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大哥嘛。”
一句地狱,一句天堂,龙煜噎了半天啥也说不出,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摔门走了,只剩徐韶云揉了揉自己那张忍笑到木的脸,笑得前仰后合,要不是身上衣服料子太昂贵,他巴不得在地上滚一滚。
鉴于徐韶云的闯祸和爱闹腾,他俩的行程走得很慢很慢很慢,骑只蜗牛在地上爬都比他们两个人两匹马加起来十二条腿走起来快些,五六天的功夫才刚刚到瓜洲古渡。登船那一天天气不错,徐韶云吵着要去渡口附近的小摊子逛逛,龙煜乐得清闲,挥挥手让他去了,自己找了一家茶肆给马喂了点草,然后又叫了点茶水准备坐下歇息一会儿。
“大师兄你说我们这次能不能抓到那个徐韶云啊?”
龙煜听得一愣,听到对面那桌坐了八个穿着统一的门派青色袍服的青年正凑在一起讨论着,龙煜心中生出警觉,仔细去听他们接下来讨论的内容。
“道上消息说徐韶云他们已经到了这里,可我们都在这里等了五天了还没等到,乌龟都没那么慢,不会已经错过了吧?”
“应该不会,我听师傅说徐韶云十五六岁,长相俊美,穿一身红衣打扮华贵,身边还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个子高挑,我看这几日岸上来往的人都没有与之相似的。”
“会不会他们做过乔装易容啊?不会有人傻到生怕我们认不出来吧?”
“嗯,不排除有这情况……”
就在对话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仿佛就为了验证那句“不会有人傻到生怕我们认不出来”的话,徐韶云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冒出来了,无视龙煜暗地里像他使的好几下眼色,像黄鹂鸟般喜悦的声音在小小的茶肆里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