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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放开手你肯定会跑掉,从大斋日那天你就一直躲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顒衍就这样被尚融半拖着到了学校附近的商店街。尚融本来五指紧扣他手腕,到后来改用牵的,最后根本就是他在右,尚融在左,顒衍感觉尚融的五指缠着他的五指,这种足以让全归如路人侧目的牵法。
顒衍想起很久以前,他几乎要以为自己遗忘的记忆。
移植过心脏后,顒衍有好一阵子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为了强迫他每天散步,依稀尚融都会像这样拉着他的手,陪他在通往庖栖寺的小路上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
对那时候的他而言,尚融的手既宽且大,而且温暖。不论复健的过程再怎么疼痛难受,被这样的手牵着,好像就多少还可以忍受。
也因为如此,他现在格外无法忍受尚融的手。
神农的店Lodus,在商店街的最底端,过去不到十公尺是归如镇最大的传统市场,对街有便利商店和餐厅,还有归如知名的蛋糕店Misericorde。
不知不觉入了夜,整个街道人来人往的,上班族也相约走进了后段的街道,这里有一两间小钢珠店,还有电子游乐场,可以说是归如为数仅有的风化场所。
酒吧的外观酷似仓库造型,里头顒衍进去过一次,整个金碧辉煌,从门口到沙发的地上还铺有红地毯,头上是灯光幽暗的紫色水晶吊灯。要跟顒衍说这不是男公关店,他还真不信。
「咦?尚哥,您来了!」
门口一个正在洒水打扫的男人抬起了头,看见尚融露出惊讶的表情。等到看见尚融牵着的顒衍时,更加愣了愣。
「这位是……?」
「神农呢?」尚融问。顒衍看那个打扫的男人外表只有二十出头,染了一头金发,眉眼微微上吊,还画着视觉系的浓妆,但整体来说是个皮相不错的男人。而且依顒衍的经验判断,这家伙应该是妖而非人。
男人恭敬地朝尚融低下头,「要找老板吗?他应该在最里头的房间,需要我为尚哥带话进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找他。你是九婴?」尚融问他。
「是,承蒙尚哥记得我。尚哥,这一位是……」
顒衍见那个叫九婴的男人打量着他,多半看出他是人类。除了大寺的人以外,鲜少人知道尚融留在归如的原因,也很少人知道尚融和他的关系。
「一位朋友。」尚融简短地答。
顒衍被他拉着从正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这让他十分惊恐。他本来以为以尚融和顒衍的熟识,找个人从后门进去就好。现在Lodus里已经坐满了一群群的宾客,几个员工靠在沙发席上,和客人闲聊着,
虽然灯光不怎么明亮,但可以看到几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搂着浓妆艳抹的女性拥吻。还有个少年正骑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周围的人还兴奋地拍手鼓躁。
顒衍耳根子发烫,上回他来这间店时,已经是打烊时间,整间店只有尚融和他和其他员工。没想到归如也有如此开放的地方,顒衍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尚融却好像十分习惯的样子,拉着顒衍的手一路通过走道。顒衍想尚融一天到晚跑来神农的店里,以尚融的外貌资质,在这种地方肯定很吃得开。
顒衍想起尚融好几次一进Lodus就彻夜不归,身为一个善良的教师,他完全不想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许多人似乎都认识尚融的样子,顒衍跟在他身后时,几个长得十分妖孽的员工向他点头致意。等到视线挪到顒衍时,就纷纷换成惊讶的目光,好像他才是妖怪一样。
顒衍被尚融一手牵着,要躲也不是、要逃也跑不掉,只得尴尬地一路低着头。
尚融带着他一路走到最底,那里似乎都是包厢席,客人龙蛇混杂,有个发色染得艳红,乍看之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侍者看见尚融,随即热情地张开双臂。
「尚哥!今天晚上怎么有空来?」
「是你啊,赤仲。」尚融对那个人点了点头。
顒衍见那个人把原本要送到客席的酒盘一放,过来拉住尚融的手,不禁有些吃惊。他知道尚融很不喜欢别人主动触碰他的身体,在宿舍里就算是忌离,也得先得尚融允许才能越雷池一步。
红发人似乎也看见顒衍,同样露出惊讶的目光,
「你不是那个小衍吗?长这么大啦?」
上回尚融带他来这里,是两人从山上下来,顒衍准备要去城市里念书时,大概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啧啧,人类的外貌变化真是迅速,才不过短短几年不见而已啊。」
他又打量了一下顒衍满是胡渣的脸。「不过……还真的是很像呢。」
「很像?」顒衍忍不住开口。
「像阿寿啊,阿寿那个时候差不多也是人类这个年纪吧?真的是几乎一模一样呢,特别是眼睛的部份,唉,好怀念哪,要是阿寿还在不知该有多好。」
红发人长长吐了口气。顒衍从他粗糙的嗓音猜测,他应该是个雄性,只是他的话让尚融和顒衍两人都沉默下来,一时没有人开口。
「喂,搞什么!我的酒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要上来?」
这时有人在红发男人身后大吼,顒衍回过头去,才发现是个西装笔挺的大叔,只是顒衍一看就知道他不会是人类。
多数高级的妖神都有近似人类的外貌,对他们而言人类的外貌是修行的象征,只有在危急或是进食的时候,才会短暂恢复修行精化前的模样。
这大叔的吨位还貌似不是普通的重,光是坐着,就占去包厢的半片沙发,顒衍猜想他应该是南方一带的陆兽族。虽然知道整个归如卧虎藏龙,但若不是亲眼看到,顒衍还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镇上原来有如此多的妖类。
那个叫赤仲的男侍者告了声歉,连忙把酒盘端了过去。但是那个大叔似乎还不解气,冲着尚融的方向大吼。
「怎么样?从刚才就一直顾着这家伙,客人在你们这里还分等级吗?我看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兽族,以老子在归如待的日子,你这小伙子还得跪下来叫我前辈咧!」
顒衍想这个大叔应该是喝醉了,说实在的妖神这种生物喝醉起来,往往比人类还要麻烦。
顒衍就领教过几次竟陵喝醉的样子,差点没被他给榨干。久染喝醉的时候会把衣服脱光,还会因为她即使脱光宿舍里的男人都没反应而大哭一场。就连忌离,喝醉了都会爬到电视机上跳哪吒三太子。
尚融连转移视线都没有,问红发侍者:「神农回来了?」
侍者点了点头。「前几天才从神山那里回来的,还带了两个不知道哪族的少年回来,还是双生子呢!现在正在里头跟他们谈心。」
尚融一哂。「谈心?我看是跟他们的内脏谈吧,虽然这也是一种谈心就是了。」
那个兽族的大叔见尚融完全无视他,似乎真的被惹火了,从沙发椅上霍地站起身。顒衍知道尚融的态度一向如此,对于他不在意的事物可以当作不存在这世上。
他多少有点担心那个妖兽的安危,也不希望在这里起冲突,忍不住挡在尚融和客人间。
「抱歉,是我们不好……」
未料顒衍话还没说完,那个大叔竟顺手拿起刚端到桌上的酒瓶,粗壮的臂一挥,整瓶酒竟朝顒衍照头砸了下来。
顒衍完好的手还被尚融牵着,受伤的右手反应不及,酒瓶已然砸到眼前。顒衍只好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睛,准备承受意料之内的冲击。
然而酒瓶却迟迟没有落到顒衍身上。原因是那个大叔的动作只到一半,便忽然僵住不动了,紧接着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影,忽地从地面上拔起,像藤蔓一般缠住了大叔拿着酒瓶的手臂,细看竟像某种生物的爪子。
顒衍睁开眼睛,那个影子一般的生物缠住大叔的手臂后,跟着掩到了大叔身后。
影子咧开一道长缝,只见里头全是锐利的齿影,那个大叔张大了口,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影子便蓦地罩头而下,吞噬了大叔所有的反抗机会。
顒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材有他两倍宽的男人,就这样被咬住了头、而后是颈子、最后是肩膀……影子进食的声音响彻了半间包厢,鲜血从影子的齿缝间汩汩而下。
尚融从头到尾都站着没动,双手插在裤袋里,彷佛眼前这一幕事不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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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融从头到尾都站着没动,双手插在裤袋里,彷佛眼前这一幕事不关己。
四下发出惊呼声。影子进食的速度很快,很快大叔就被吃得连渣都不剩,影子甚至处理了喷溅在地毯上的鲜血,用舌头一般的东西贪婪地舔舐着,直到再也没东西可吃了,才缩回尚融的长影里,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顒衍看着摔在地上的酒瓶碎片,鲜红的酒液染红了半边地毯,指尖不禁微微发抖。
他不是没有见过尚融攻击其他的妖,事实上从前为了保住他,尚融杀死的妖鬼和妖神可以用成山成堆来形容,到了大寺不得不通缉他的地步。
但是像这样近距离的目击,恐怕还是第一次。而且比起从前,顒衍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改变让他觉得恐惧,甚至有点陌生。顒衍不得不承认。
「尚哥的影贽,还是一样凶悍哪。」红发侍者似乎也相当骇然,只是力持镇定地笑了笑,顒衍看他额角也全是冷汗。
周围的客人骚动着,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数秒之内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要让人不惊慌是不可能的。尚融却似满不在乎,牵着顒衍的手又继续往深处走。
「这么久没见人影……一来就打算砸我的店吗?」
一个薄削冰冷的嗓音传进顒衍耳里。Lodus的深处是一道短阶梯,阶梯后是一扇裹着红绒布的大门,一般客人就此止步。
顒衍抬起头,看见有着男人不知何时已靠在那扇红色大门前。那是个外表只有三十出头、和尚融外貌年纪相仿的男子,他脸上戴着一副银边的眼镜,身上穿着简便的西装,却没有打领带。但光是站在那里,整个人便给人一种薄削的气息。
他只往前动了一步,顒衍就感觉周遭气氛一变。所有的员工的就着站姿低下了头,对眼前的男人行礼如仪。
男人手上夹着一枚高脚玻璃酒杯,里头装着澄红的液体。不知道为什么,顒衍直觉地认为那不是酒。
他的左右还各站了一位少年,两人都穿着纯白的中国道服,和酒吧的风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垂手站在男人身侧,连视线都不敢稍移,顒衍见他们面目相似,恐怕就是刚才赤仲说的,新进的双生子了。
「这种客人只会拖低你店里的格调,处分掉了不是正好?」
尚融看见男人只是笑了笑,便拉着顒衍的手迎了过去。
「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你打算怎么赔偿我?」男人冷哼。
「顶多替你打个三天的工。」
「三天太短了,至少一个月。」男人还真的盘算起来。
「一个月不被你这里的客人榨干才怪,五天。」
「七天。」
「成交。」尚融爽快地说。
顒衍听着两个男人一来一往,虽然很想吐嘈这到底是干什么的店,但他对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向来没好感,只是沉默地站在尚融身后。
然而男人似乎注意到他了,朝顒衍瞥了一眼。
「怎么,连你的小宠物也带来了?」
男人抱臂冷哼了声,又开口:「我还在想你怎么会忽然从正门进来,原来是带你家的宠物来宣示主权?」
「谁是谁的宠物啊?」
顒衍听得不是滋味,忍不住出言反驳。男人立时朝他飘来一眼,顒衍只觉自己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又低下了头。
「一个小小的福德正神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看来尚融是把你宠坏了。」
顒衍不是没有见过大寺的人,但同样是大寺的神修者,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却和久染她们截然不同。身为可以说是全国妖兽与灵能力者总管理者的大寺住持,这位被称为代理大长老的男人,顒衍不管看见他几次,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虽然心里知道这人可以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顒衍还是无法和他和平相处。
「神农,你别吓他。」
尚融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带小衍来,是因为他有事情要问你。」
他仍旧牵着顒衍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让顒衍和神农视线相对。
「如果是那个男孩的事,我无可奉告。」神农看着顒衍说。
顒衍怔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竟忘了来这里的初衷。看着神农冷峭的面容,顒衍忍不住开口:「那个少年……就是秉烛,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尚融没有再插口。神农的手上依旧拿着酒杯,用指尖轻轻摇晃着里头的液体,镜片下的双眸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惹了什么麻烦吗?」
顒衍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唔,这倒是没有,他很安份。」
「你的职责就是管理好所有大寺送去你那里的人,只要他们不惹麻烦,你的责任就已经尽了。其他的事情不在你可以过问的范围,归如的土地神。」
「我必须要知道每一个妖神的底细,我才能够管理。」顒衍强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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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那个必要,要是真有人惹了你无法掌控的麻烦,大寺会出面。」
顒衍不知为何觉得一肚子火,他绕到神农身前。
「那孩子他……我是说秉烛他,真的是大寺的罪犯吗?」
神农摇着手里的酒杯,像在看一名无生物般冰冷地望着他。顒衍继续说:「秉烛身上没有法华莲印,我看过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相似的纪号。」
「原来你已经看过他全身上下。」尚融在旁边插口。他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似地,用拳抵着唇在一旁莞尔,顒衍瞪了他一眼。
「没有人告诉你罪犯就一定要烙上莲印。」神农淡淡地说。
「但是他胸口的护心咒又怎么说?你也知道,如果妖神真的失控,我唯一最后的手段就是破坏他们的精守,那小子这样根本没人能伤害他。」
神农微微挑了一下眉,似乎顒衍的话里有什么令他不快的元素。
「即使没有护心咒,你也未必能伤得了他。」
神农慢条斯理地说,半晌转头望向一旁的尚融。「是你让他来问我这些的?」
尚融摊了下手,「我没有授意。只是我不否认,我对那个新人的来历也很好奇。」
神农冷哼了一声,顒衍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颈上一痛,神农竟然单手捏住了他的颈子,食指和姆指夹着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
顒衍多少也跟尚融练过武术,毕竟武术和咒法是修行者两大基本课题,否则他也无法指导学校里的拳社。但神农只是单纯地伸出手,顒衍竟像小鸡一样无法反抗。
「就一个容器而言,倒真的是复制得挺完美的。」神农捏着他的下颚说。
顒衍呼吸困难,他本能地想像尚融求救,但又觉得拉不下那个脸,何况尚融似乎也没有救他的意思,只是抱着臂在旁边看着。
「小衍是和他父亲长得很像。」他听见尚融的声音。
「你要养宠物我是不反对,只是你是不是有点迷失了?尚融。和你有誓约的,是那个拥有天然神格的人类,不是这个容器吧?」
「小衍承继了顒寿所有的灵元,神农,你知道我们妖是认灵元不认人的,对我们而言灵元或精守才是一个人的全部。」
「即使用那种方式得到神格的灵元?」
神农冷笑一声,尚融似乎变了一下脸色,顒衍从眼角瞥见他的脸上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疼痛。
「对我来说,那是他留在世上仅存的东西了。」
尚融淡淡说:「我没有选择,神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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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融淡淡说:「我没有选择,神农。」
顒衍终于挣开了神农的手,又或者是神农自行放开了他。他的心脏仍然跳得很快,浑身像被浸入一缸黏糊的热水中,这间酒吧的一切都令他不舒服:喧闹的宾客、浓郁的气味、像血一般鲜红的酒杯、红头发的侍者,眼前的神农……
还有尚融。顒衍忽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守在他身边的男人。
「我要走了。」顒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