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话之顒衍之章 下+番外——素熙

作者:素熙  录入:12-17

然而他才放开尚融的手,立刻又被他牵了回去。尚融像对待不听话的孩子一样,一把将顒衍扯回自己身边,「你又想去哪里?」

顒衍咬了下牙。「我说过了,我要去探望我的学生。是你硬把我拉来这里的。」

「今天就别去了,留下来。我和神农还有些话要跟你谈。」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顒衍连看也不看尚融,再度试着把手甩脱。但尚融的手竟像铁箍,无论顒衍如何用力,尚融的五指还是紧紧缠着他的五指。

「别闹别扭。这里是Lodus,是大寺长老神农的店,不是你的归如土地公庙。」

尚融在他耳边低声说。「所以小衍,听话好吗?」

这话着实激起了顒衍的怒气,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和尚融一起在神山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每次只要他耍赖什么,例如不肯吃下苦苦的中药、或是不肯和尚融一起做无聊透顶的吐呐,尚融总会这样对他说:

『小衍,听话,乖乖听我的话好吗?』

顒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五指用力一甩,尚融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顒衍立时就转过身去,作势要走。一旁的赤仲似乎对这一幕颇为讶异,大概他很少见到有人敢这样反抗尚融,大多数反抗这男人的人,在他眼里恐怕都是尸体了。

「小衍。」

尚融叫住他,声音转为警告般的低沉。

「我说过了听我的话,你哪一次不听我的话有好结果的?」

顒衍没有停下脚步,对尚融的话置若罔闻。他觉得自己眼眶涨热,再不离开这个地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即使没有回头,顒衍也感觉得到,尚融在他背后一路凝视着的目光。

他往台阶下冲,一路走出了宾客区,许多客人都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那个叫赤仲的侍者似乎想叫住他,但顒衍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一路奔出了Lodus的大门。

他想尚融也不会出来追他,刚才他只是为了面子,才对自己宣示主权。果然他在商店街尾发了一阵子呆,Lodus依旧灯火通明,客人一个个到访,没有任何人出来。

顒衍在街上游走,他看了一眼挂在手臂上的水蜜桃,多半已经被那些冲击压烂了。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老家。正确来说,应该是他妈妈的娘家。

顒衍的娘是很普通的人,完全的普通人,她在普通的乡下农家出生,和他的父亲,也就是顒寿,她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普通地谈恋爱、普通地步入礼堂、普通地共同生活,普通地在结婚两年后生下他这个儿子。

本来那个人也应该像这样,普通地过完他的一生,至少那个和他结婚的女性,还有他所有家人都这么认为。

但就在儿子出生的那一天,那个人忽然和妻子坦白,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和一只神兽订下一个誓约。

他并不是普通人,那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人说。他说自己可以看见天下所有的神佛妖魔、能够和他们沟通,经常被他们纠缠,甚至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如果不是有个好心的妖兽救了他、誓言永远保护他,他无法活到现在和她结婚生子。

他还说,因为这个缘故,他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永远待在她身边和她白头偕老,他必须扛起责任,扛起保护他的故乡归如的责任。

为此,他必须离开她,连同他们的儿子,因为也继承了他的特殊体质,也必须一起带走。

他的妻子无法理解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她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因为悲伤与寂寞病倒而去世,她还是无法理解。

只是他们的儿子知道,从他出生那天起,父亲身边就总是跟着一只黑色的大狗。而在他的母亲去世之后,那只大狗就变成了某个男人,取代了他母亲的地位。

顒衍经常想,如果那个身为他父亲的男人,是这么特别的人,为什么他丝毫没有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半点特别的东西。

顒衍一直很普通,十岁以前,他普通的上学、普通的成长,普通地和周围的邻居打得鼻青脸肿,普通地喜欢上班上第一个和他说话的小男生。

虽然看得见一些奇怪的东西,但这只对顒衍造成困扰。这些东西只会在他上厕所的时候试图把他拉进马桶里,或是趁他睡觉时把他搬回窝里吃掉。

比起父亲,那个从大寺到尚融都无比看重的人类,顒衍只是个普通、顶多稍微敏感一点的灵能力者而已。

十岁那年,他意外得到父亲所有精守,本来顒衍以为,他自此可以稍微特别一点。

但结果却是他完全无法应用那些精守,还差点被顒寿强大的精守反噬。如果不是尚融不厌其烦地教他各种易术、印法,让他可以保护自己、保护体内的精守,他始终还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要是他可以稍微特别一点就好了。顒衍经常忍不住这样想。

特别一点,像是尚融。像是竟陵,像是忌离,像是久染,或是像秉烛他们那样。

就算不再是人类,也无妨。

天色已经很暗了,顒衍想现在去探望知诚也已经太晚了,但是他却不想改变方向,依旧朝着观音庙所在的山脚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黑暗笼罩了半个归如。特别是接近山道这一带,因为没有路灯,几乎看不见前后一公尺以外的地方,顒衍从怀里抽出了打火机,勉强照着路,提着整袋的水蜜桃找寻上山的路口。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又走两步,终于完全停止的步伐。

「……就一个妖鬼而言,你真的很有耐心啊。」

顒衍看着身后无尽的黑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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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衍话音刚落,黑暗便化为一道浓稠的闱幕。

顒衍往后一跳,地上卷起一道浓密的黑色漩涡,从地面一路上升到空中。他眼神冰冷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烟雾中的男人,一手伸进自己西装外袋中。

其实他一离开Lodus就略有感觉,毕竟身为归如的土地庙主,他并不是第一次像这样被妖鬼尾随。

只是他心神多少有点恍惚,脑子无法思考。而且如果在商店街捕捉妖鬼的话,可能会波及到普通人。

他本来想跟那个妖鬼比比耐性,等着对方先发动攻击,没想到观音庙都快到了,跟踪者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再被他跟下去可能危及知诚,顒衍只得先发制人。

「我还以为你没发现呢!该说真不愧是神兽眷顾的人类?」

烟雾中传出尖锐的笑声。顒衍吃了一惊,妖堕落为妖鬼后,多半会丧失自我,同时也丧失一切理性人的能力,像是说话、沟通与思考等等,沦为只懂猎捕灵元的怪物。

只有很少数的妖兽或人类,在成为妖鬼之后,还能保有思考的能力。他们本质上还是疯子,也同样对灵元饥渴,但同时他们会设下陷阱、守株待兔。他们懂得计策谋略,知道如何与人交涉,有些妖鬼的智能甚至远高于一般人。

智能的高低几乎也与妖鬼的道行成正比,光是能够说话这点,多数妖鬼都需修练超过百年以上。

顒衍看着从烟雾中走出的男人,似乎是刚才Lodus其中一个客人,就坐在那个被尚融的影贽吞噬的男人身边。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严阵以待的顒衍,浓烈的妖气刺激着顒衍的精守,似乎随时准备侵犯与掠夺。

顒衍知道自己这回碰上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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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衍知道自己这回碰上麻烦了。

「没想到大寺长老的店里,也会有妖鬼的存在……」顒衍喃喃说。

「只要付得出钱来,没有什么生物不能成为客人的。而且只要不在他们的地盘动手,大寺的人是意外开明的,如果不是这样,大寺在这片土地上的版图也不可能维持这么久,早就跟妖鬼二分天下了。」男人尖声笑着。

「你想要什么?」顒衍想着过去的经验,试着先交涉。

男人扬起了唇,顒衍见他也不再勉强维持人类的外型。咧起的唇一路裂开到耳垂,口里全是野兽般的尖齿。

「我认得那个妖兽,传说他有神的血统,又是兽族之王的儿子,是陆地上最强的妖神。你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用结心咒保护着,还一路带进来店里,我对你实在好奇。」

顒衍有些意外,随即想起尚融一路牵着他手的事,原来是使用了结。

人的手心是重要的命门,同时也是灵元的出口之一,藉由手心与手心的接触,彼此的灵元会暂时合而为一,即使是一群普通人,也能产生强大的抵御外侮的力量。如果能在手心画上适当的结符,效果会更强烈。

人们在集体夜游时,会被告知要前头的人要紧紧握着后头人的手,一个接着一个,整个夜游过程中都不可以放开,就是本于这个道理。

难怪,尚融总是不肯放开自己的手……

「那个妖神经常来店里啊,带人进来倒是第一次,还为了保护你公然使用影贽,杀死了我的好酒友遯翰。虽然只是酒肉朋友,不过妖兽里头已经很少见到像他酒量这么好的,实在很可惜。他死得那么惨,你看我都要哭了。」

男人装模作样地伸手揭去一滴泪水,顒衍万分警戒地盯着他的动作。

「你是要为朋友报仇?」

「啊,报仇,多么无趣的字眼,我们妖鬼才不做这种无聊事呢。」

男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以那个神兽对你的重视,让人实在很想看看,要是把你的灵元拿到手的话,那个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

「你的目标是我的精守?」顒衍挑了挑眉。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吓吓你,让你哭着回去找大寺或是神兽庇护,这样感觉好像很有趣。不过接近了才感觉到,你身上的灵元似乎美味得令人无法抗拒啊,人类。」

男人舔了一下食指,顒衍发现他的指爪也伸长了。

「不过我这个人也不贪心,这么庞大的精守拿到手,我恐怕也会有麻烦,而且事后一定会有人找我索回,我可不是那种为了吃眼前饵白丢了性命的低等妖鬼。这样吧,我只拿你一部份的灵元,就当作是初次会面的纪念好了。」

男人走近顒衍一步,顒衍握住了搁在西装外套里的符籙,咬住了下唇。从初步印象判断,这男人应该是兽族的妖鬼,虽然还无法看出他的原形,在陆上兽族是占有绝对优势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陆兽各方面的能力都远优于人类太多。

「我看看……先折断你两只手和两只脚,然后再慢慢地享受好了。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不过折断两只手的话,就不能让你抱着我欣赏你的表情了,还是先折断一只就好。」

顒衍的脸色变了一下,他听出男人的意思。一般而言,灵元修行为精守后,就无法再光凭交合夺走。

精守总的来讲像一层棉密的外壳,保护同时强化修行者的灵元,并让原本散在四肢百骸的灵元,凝聚在随时可为修行者所用的气海中。

一但精守遭到外力破坏,灵元就会回到原本散漫的状态。一般修行者在交战中若是精守被毁坏,几乎就等于死亡了,妖鬼会毫不留情吃光他的躯骸,连同灵元吃乾抹净。

妖鬼大费周张地破坏修行者的精守后,通常就不会再使用交合的方式取得灵元,因为太不符合经济效应。

但是他也知道,有些妖鬼为了羞辱某些修行者,会在击溃精守后,刻意再和修行者交合,一方面榨取对方的灵元,一方面慢慢地折磨修行者。

顒衍就听说很久以前一任归如的土地公,在庙破之后被一群妖鬼带走,整整折辱了数月才因为耗尽灵元而亡。

「丙未、申酉,丁卯、乙亥,结。」

顒衍从内袋里拿出两张符籙,舔舐指尖后抚过上头的文字。四张符籙随即飞到了两端的路灯上,结出一道无形的墙。

「一开始先结术场吗?你果真不是普通人哪,感觉很有趣呢!」

男人表情还是很轻松,顒衍感觉到身后有妖气扑背而来,忙惊骇地往后一看。通往山道的路上,竟不知何时围满了一圈黑狗。

庙宇的附近常有这类黑狗,过去人们相信全黑的玄犬血有杀害鬼怪、驱逐灾厄的作用,所以多数的庙也会饲养黑狗。

顒衍见男人的影子蓦地拉长、扩大,笼罩了那些玄犬。

顒衍见他们一个个骴牙咧嘴,眼睛已翻成了白色,隐隐看得见周围充斥的血丝,才知道这些玄犬都是这个雄性妖鬼的影贽,不由得骇然。

影贽是许多修行者都会使用的技俩,从前台湾民间盛行的养小鬼,就是标准影贽的一种,而且是极为阴损的影贽。通常是将刚出生不久或甚至未出生的婴孩杀死,取其胎盘,用血喂养这些婴孩的肉身,以供其驱使。

多数影贽在成为影贽前都是活物,修行者将影贽制伏并杀死,将对方的肉身连同灵元纳入自己的界影中,让对方从此为己所用。

多数影贽痛恨自己的主人,但是在主人死亡或精守消散前,影贽无法反抗主人。

顒衍知道尚融有为数众多的影贽,多到他觉得尚融的界影里应该人满为患的程度。大多数时候尚融无须自己动手,影贽就会替他把对方吃乾抹净。

一个修行者影贽的多寡,通常也代表他双手染满血腥的程度。顒衍见玄犬的数量几乎布满了山道上下,就知道眼前的男人绝不是好惹的。

「……你是犬豸。」

顒衍舒了舒仍不能自由活动的右手,单手捏诀在胸前说。

男人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即扬起了唇角。

「看来你真的不是普通人哪。不过成为妖鬼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模样了。反倒是在归如以人类的外貌生活太久,连我都快要以为自己是人类了呢!」犬豸仰天笑着。

顒衍警戒地望着他,他知道犬豸这类妖鬼,最初源自于被人类杀害的狗,被扑杀的、被车撞死的流浪狗,被人类抛弃而死亡的家犬,或是人类因为咒术、咒杀等特殊因素杀害的小狗,在死前一刻化成的妖鬼。

犬豸的强弱程度各不相同,有的犬豸因为怨恨不强烈,只能成为低阶的妖鬼。但也有少数怀抱着强烈执念的狗,为因此成为强大的犬豸。

顒衍看着眼前拥有人类外貌的男人,知道他数百年前,可能是被哪家人类残忍抛弃的无辜幼犬,但现在他看起来已经一点也不无辜了。

「不过多亏了你……」

男人单手掩住了面颊,慢慢滑下了脸颊,逐渐变得狰狞的利爪下,是令人望之生畏,只有血肉而无皮毛的狗脸。

「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终究和你们不同,想起了遗忘好久的……那些往事。看来不好好感谢你一下真的说不过去啊,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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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终究和你们不同,想起了遗忘好久的……那些往事。看来不好好感谢你一下真的说不过去啊,人类。」

顒衍退了一步,身后的玄犬发出咆哮的低鸣。顒衍动了动右手,心里忍不住焦急,所有的易术都是两卦相结,只有单手无法结印。但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还无法灵活运转,要是结错了印,又或者是结印到半途被对方打断,后果更不堪设想。

眼前的犬豸又不像榷洛那种低等妖鬼,不会等他慢吞吞手脚并用,只怕等他结完卦印,那些玄犬就已经咬断了自己的咽喉。

男人没有动弹,身后的玄犬却已有了动作。其中一只身材庞大的黑狗凌空跃起,就往顒衍动弹不得的右臂咬去,看来男人也看出他的右手受伤。

顒衍移步往后,脚下踏起了阴步。

易术中有步阴和步阳两种趋避的步法,大致都是从禹步衍生出来,属于步罡的一环,阴步以破步为始,以贪步为终,如此往复交替,可以迷惑阴骘不净之物的视线。

玄犬在黑暗里扑了个空,一跤摔倒在地上,接下来几只也都挥棒落空。

男人露出有趣的目光,看着冷静步着罡位的顒衍,似乎也知道普通的方式伤害不了顒衍,血淋淋的脸上露出嗜血的光芒。

「真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顒衍听见男人抚着唇喃喃自语,「或许我该变更一下计划。我本来只是想多少享受一下你的灵元,让那个神兽感到屈辱,就把你还回去的。但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中意你,把你带回我的窝去,我那些影贽也会很乐意一起分享你的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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