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消瘦的身影夹在一群五大三粗的莽汉之中,贺明轩心有不忍,上前轻声说道:“放心,只是去警局问话,没杀人的话不会有事,法律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法律不是每次都能给人公道的,”徐思佑看着贺明轩的脸,黑漆漆的眼珠完全失去了光彩,“这点你最清楚。”
贺明轩一惊,猛然发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神情。
徐思佑茫然无措地说道:“我真的没有杀人。”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徐思佑抬眼问道:“贺主任,我能请你为我辩护吗?”
贺明轩摇头道:“说辩护什么的还为时尚早,只有大熊的指证而已,这种证据很苍白,警察应该只是例行公事问你几句而已。”
其实,他已经多年不受理诉讼类案件了,徐思佑应该完全了解这一点。
警察和黑社会都走了,律师行一下子又安静下来。桌子被撞得七歪八扭,书本和文件飞得到处都是。几个衣冠楚楚的律师仪态尽失,捂着伤口咿呀呼痛。
好好的事务所简直成了抢劫现场!好好的律师简直就像劫后余生的苦主!
贺明轩愤怒地想点一支烟,可因为心绪实在太激动,双手抖得厉害,足足打了三次火才勉强点燃了香烟。
怪不得!邢总裁突然要求终止谈判,还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原来公司的幕后老板宋立杰竟然死了,而且还是被谋杀。
徐思佑!
贺明轩虽然常常看徐思佑不顺眼,还经常责骂求全,可他内心深处很看好这个努力上进的年轻人,骂他也是希望他改掉一些不好的心态。
徐思佑谋杀?那不太可能。
贺明轩深深地吸了口烟,渐渐觉得脑袋静下来可以认真思考了。
他想起大熊的话——“那晚就是你上了老大的车”。
这绝对是有可能的,因为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他亲眼看到徐思佑和宋立杰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想到这里,贺明轩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大熊虽然粗鲁,可这种粗鲁的人往往不会刻意撒谎。看他认真打量并愤怒扑向徐思佑的样子,绝没有一点伪装的意思,再说,他跟徐思佑无冤无仇,怎么会没来由随便诬赖?
这么想来,徐思佑的处境,相当不妙。
烦躁地把香烟熄灭在烟灰缸里,贺明轩开始疑惑和担心起来。
第八章:“铁证如山”
从警车上下来,徐思佑被带到了警局二楼的一个房间。
一个满脸胡茬,衣着邋遢的警官接待了他,自称姓林,负责本案。
从林警官内心来讲,宋立杰死了,天下倒清净了很多,可杀人凶手还得法办不是?不过眼前的这位,恐怕连杀只鸡都成问题吧?
这位林警官随意地看了徐思佑一眼,像拉家常一样开始了问话,他样子看起来凶恶,为人倒是蛮温和:
“你认识死者宋立杰吗?”
“算认识吧,他是我实习的律师事务所的大客户,我在事务所见过他一两次。”
“只有这样吗?”林警官歪头看着徐思佑的眼睛,“那12月6号晚上——也就是案发那晚,证人熊向辉说看到你上了宋立杰的车。”
徐思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然地握成了拳头:“没有!他一定是看错了,我那晚一直在房间里修改论文。”
林警官的眼睛眯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正给谈话录音的小杨警官,然后亲自掏出便笺本,在上面写了点什么。
“有时间证人吗?”
“我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租住,恐怕,”徐思佑为难地低头想了一会儿,“我只记得7号早晨在公用厨房跟邻居打过招呼。”
林警官摇了摇头:“那不算,案发时间是在午夜,你完全可以在城郊树林里杀掉死者再偷偷回到住处。”
徐思佑露出愤怒的表情,但他咬咬牙镇定下来,平淡说道:“反正我没杀人。”
“那好,”邋遢警官和颜悦色地笑说,“既然这样说,你当然不介意警方采集你的指纹、脚印和DNA样本吧?我们也希望早点排除错误的嫌疑犯。”
鉴证人员拿着试管走了过来,用一根棉签沾取了徐思佑舌根处的组织。然后是采集十个手指的指印,还有掌印和脚印。
整个过程中,徐思佑一言不发,默默地配合。
邋遢警官看了看时间,商量一般说道:“为了避免麻烦,不如等检测结果出来徐先生再回家。放心,我已经拜托了鉴证科那里,他们会加急赶出结果,不会等很久的。”
徐思佑机械地点了点头,商量的语气并不代表他可以反对,他知道,自己这是被依法暂时扣留了。
贺明轩没有等下班就回了家。阿佐的电话打不通,应该还在乡下外婆家里。很多天没有见过他了,贺明轩不禁有些想念,还有些烦闷。
徐思佑涉及谋杀,对阿佐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贺明轩决定密切注意案件的进展,不过他不会接手为徐思佑辩护的,他已经多年没有碰过刑事案件了。而且,这案子再次牵涉黑帮,他不想介入其中。
正郁闷地听音乐的时候,门铃响了,看到电子屏幕上来人的样子,贺明轩呆了一下。
很多年没见过了吧?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彼此也都知道对方的情况,但他们都没有联系过彼此。
这是贺明轩的前恋人,那个送了块金表然后说分手,那个为了留在美国不惜劈腿抛弃爱人的,陈予涵。
贺明轩平静地打开门,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大家也都已经是成熟理智的成年人。
贺明轩按照陈予涵当年的爱好给他倒了咖啡——使劲加糖,使劲加奶。
陈予涵似乎很不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抬眼看着贺明轩微笑道:“你还记得?”
贺明轩没有说话,等他自己说出真正的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深夜突然来访,陈予涵当然不是来叙旧的。
陈予涵放下咖啡,调整了下心绪,用一种极其认真的口气说道:“我最优秀的学生,陷入了杀人案件之中,我想请你接手为他辩护。”
又是杀人案?
“对不起,我现在是商事律师,不接刑事案件,”贺明轩沉吟着回答,即使难看地分手了,陈予涵也曾在他生命里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他不想他误会自己不肯帮忙,“不过,我可以介绍最优秀的刑事律师给你。”
“我知道你收费很贵,”陈予涵说道,“费用上,你放心。”
贺明轩忙道:“不是钱的问题,我真的不受理刑事诉讼案件。”
陈予涵摇头道:“我不懂你们律师这些道道,我的学生说你是最好的,让我来找你。再说,我明明记得你接过不少刑事案件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贺明轩耐心地解释,“我不是推脱,只怕倒误了你学生的案子。”
“凡事只不过用心二字,他和我都只相信你才会特别用心办理,现在的骗子律师实在太多了。”陈予涵异常坚持,“他是不可能杀人的,我一定要帮他洗脱罪名。”
即使不是嫉妒,贺明轩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是什么人?是你的——,”
陈予涵苦笑一下,道:“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我的学生,不过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最努力的学生。”
贺明轩奇怪地问道:“学生?”
“是的,一个跟我一样出身清贫的学子,”陈予涵说道,“他努力的样子让我想到当年的自己,那种拼尽全力争上游的劲头让人动容。”
也就是不择手段争名夺利吗?贺明轩不自觉想到当年被劈腿的难堪经历,不自觉拉下了脸。
陈予涵摇摇头,缓缓说道:“明轩,你父母是成功商人,上面还有哥哥姐姐继承家业,你干什么都不需要有顾虑,就算什么都不干也照样吃香喝辣。你不可能理解我们这种出身的人。”
贺明轩看着他不说话,陈予涵接着说道:“谁不想气定神闲就能指点江山?可是,这个世界很拥挤,谁都想争上流,姿态好看可当不了饭吃,就是张牙舞爪我们也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陈予涵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像是在为当年的背叛苍白辩解。
贺明轩没有讽刺他,只是淡淡说道:“好了,予涵,我了解,我可以破例接这个案子,不过必须先了解案情。”
陈予涵高兴地说:“我的学生,也算是你法学院的学弟呢,他的名字叫做——徐思佑。”
贺明轩一惊,差点打翻了手中的杯子。
这个世界可真狭小,今天,他转来转去都转不出这个名字。
他以为已经跟陈予涵毫无瓜葛,没想到,他们中间只隔着一个徐思佑。
陈予涵奇怪地看着贺明轩的反应,接着说道:“被杀的人叫宋立杰,好像因为这个人的身份,案件还在保密阶段。刚才,思佑打电话向我求救,说警察已经正式拘捕他了。他明明没杀人,这些警察怎么办案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杀人?”贺明轩不禁反问。
陈予涵笑了笑:“因为我太了解他了。我这个学生,经常穷得连午饭也吃不起,偷偷躲在角落里就着凉水啃白饭干粮,却每年都是第一名。他精明世故——绝非贬义的精明世故,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以及怎么才能排除万难得到,所以,无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都不会干出杀人这等蠢事。他永远能理智地权衡利弊得失。”
贺明轩不由得笑了:“予涵,你还是那样,生活可不是文学,人性相当复杂难懂。在法律上,你那番话并不能为徐思佑的无辜加分。”
陈予涵摊手道:“我不懂法律,可我就是百分百确定,思佑绝对没有杀人。”
陈予涵的主观臆断显然并没有什么依据。
贺明轩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往警局,以徐思佑辩护律师的身份参与案件调查。
“贺律师是吧?”林警官一身浓重的烟草味道,略带敌意地跟贺明轩握手,“恭喜你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我办案多年来,这么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的案子也不多见,已经足足够起诉他了。”
贺明轩微微一笑道:“既然林警官办案多年,那肯定知道,过于明显的证据很可能有问题的。”
“我知道啊,可徐思佑那小子,连我都服了他了。鉴定结果一出来,我们审问了整整一晚,可他跟哑巴了一样,死不开口,一个字都不说。”林警官咧嘴笑道,“咱们也别打嘴仗了,说心里话我还想谢谢这个徐思佑呢,宋立杰那家伙,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听到这里,贺明轩连忙说道:“林警官,宋立杰生前穷凶极恶,他的保镖曾经殴打过我的当事人,我请求警方严密保护徐思佑。”
“那是当然了,你放心。”林警官说道,“案子没判,嫌疑犯被打被杀,我也要担责任的。你现在去见他吗?”
“不,我要求先查阅关于本案的全部卷宗。”
案子发生也不过才几天,卷宗已经堆得像个小山,警察的效率还真不是盖的。
“死者,宋立杰,男,39岁,身高176公分,身材健壮。12月7日早上被人发现死于自己的轿车里,车内的财物无一丢失,轿车则停在城西树林里的小路上。”
“根据尸温和尸斑状况推断,死亡时间是前晚,即12月6日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死者全身无明显外伤,仅左侧颈部有一个新鲜的针孔,指甲缝隙中发现一些皮屑。”
“死者的血液检测显示,血液中存在致死浓度的海洛因,死亡原因应当是海洛因中毒,与颈部的针孔相吻合。另外,死者口鼻处有轻微瘀伤,经查有麻醉剂残留,所以,死者极可能是先被人麻醉,再由颈部注射致死量海洛因的。”
“车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指纹,仅提取到几个可疑脚印,鞋码是41号,与嫌疑人徐思佑鞋码吻合。另外,车内发现了一根不属于死者的头发,DNA检测表明,头发和死者指甲中的皮屑,都与嫌疑人徐思佑完全吻合。”
读到这里,贺明轩的心已经冷了一大半。
“证人熊向辉,外号大熊,为宋的保镖。他证实,12月6日晚上十点钟左右,被害人嘱咐司机和保镖不必跟随,独自一人驾车外出。但熊向辉不放心,于是偷偷尾随宋一段时间,直到一个年轻男子上了宋的车,感觉有所不便才离开回家休息。熊向辉证实,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徐思佑。”
“证人朱启华,李诗韵,二人为住在案发现场附近社区的新婚夫妇。案发当晚,两人在城西树林里散步聊天,见到被害人的黑色轿车停在小路上好一会儿,接着,一个年轻男子手忙脚乱从车里下来,慌慌张张跑远了。经过指认,两人证实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嫌疑人徐思佑。”
“嫌疑人徐思佑,自称当晚在独自租住的小屋内睡觉,从未外出过,但无人可以证实。他的邻居记得第二天早上见他从屋子里走出来去上学,但并不确定他是何时回到小屋的。”
贺明轩沉思者合上卷宗,这才知道邋遢警官的话完全没错,人证,物证,全部对徐思佑极其不利,而徐思佑又无法证实他案发时的去向。
而且,贺明轩还知道,案发前不久,在自己办公室里,徐思佑曾经跟死者打情骂俏。
虽然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那个扎进宋立杰脖子,打入致死量海洛因的针管不见踪影,但这个案件其他的证据已经穿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圈,几乎让人辩无可辩。
第九章:真心告白
查阅卷宗,思考案情,安排对策,这些事情几乎花费了贺明轩大半天的时间。直到那天下午,警局快下班的时候,他才见到了徐思佑。
徐思佑已经被关押了整整一天一夜。他穿着橘红色的囚服,浑身上下写满了“憔悴”二字,可头发仍然用水梳得一丝不乱。
见到贺明轩,徐思佑开心又疲惫地笑了,仿佛找到依靠般说道:“太好了,陈老师说动你了?你真的肯为我辩护!今天林警官告诉我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昨天指派给我的那个陶律师,态度好差,他几乎比法官更早判定我有罪了。”
贺明轩笑了笑,两人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徐思佑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一直恐慌无措,这时见到贺明轩,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纯黑而的眼睛殷切地望着他。
“贺主任,我相信你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徐思佑的眼睛里充满着信任和依靠,“因为你很厉害,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杀人。”
贺明轩忽然有了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又是这个眼神?他肯定是见过这个眼神。
他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个正午,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上,一个瘦弱的男孩崇拜地望着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而他,最终一败涂地,并且因此从检察机关辞职,转而从事商事业务。
那是贺明轩律师生涯的第一次失败,也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贺明轩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徐思佑,这个已经成年的清秀男子,跟那个刚失去双亲的男孩完全重合不到一起。
“你?”贺明轩呆呆地问,“你是徐清源的儿子?完全不像当年啊。”
徐思佑复杂地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记不起来了。我可是一直关注着你呢。不过也难怪,八年会完全改变一个孩子,但却几乎对成年人无效。”
贺明轩心中五味沈杂,难道这件事是一种宿命的安排?让他在八年后重遇徐家的两个男孩,并且分别卷入复杂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