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让他们失望了,这次呢?
可如果徐思佑是徐清源的孩子,那这次犯罪的动机就更加清晰了,复仇杀人。
贺明轩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看过了全部卷宗,很麻烦。”
徐思佑抬眼看着他不说话。
“你也知道吧?至少有三个人证明你那天上了宋立杰的车,而且跟宋立杰死亡时间精确吻合。还有脚印和头发,案情对你很不利。”
徐思佑脸上渐渐露出了点讽刺:“所以呢?”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贺明轩说道,“第一是勉强进行无罪辩护,成功的希望很渺茫,那样最坏的结果就是,死刑。”
没有人会不害怕,听到死刑两个字,徐思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上眼睑恐惧地细颤。
贺明轩接着说下去:“还有另外一条路,就是进行有罪辩护。你承认犯下罪行,我会证明宋立杰有严重的性虐倾向,他强迫你进行变态的性关系,你不堪忍受,所以被迫反抗杀了他。致死宋立杰的海洛因,还有迷晕他的麻醉剂,我们完全可以说成是宋立杰准备来对付你的,结果却不慎要了自己的命。以他的身份,当然更容易搞到这些东西。”
徐思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生气地问道:“你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意思是让我选有罪辩护是吗?”
贺明轩公事公办地答道:“这是对你最有利的辩护方法,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过失杀人,防卫过当,很快就可以出狱,缓刑也有可能。”
“我没有杀人!”徐思佑忍不住挥着手臂大声喊道,“你也跟他们一样,早就认定了我有罪!我没有杀人!被抓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宋立杰已经死了!”
“冷静一下,”贺明轩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发脾气于事无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得到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就是认罪?我没有做过为什么要认罪?!”徐思佑大声喘着粗气,愣愣地转身看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贺明轩做了十年律师,跟上至政要,下至乞丐的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他很容易就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
徐思佑似乎没有撒谎,他的确是因为被冤枉而愤怒,不是演戏,不是假装。
但是,贺明轩也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善于伪装,几乎没人能将他们看穿。
其实,贺明轩还有另外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并不是第一次才想到,只是他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
两个人沉默了很大一会儿,徐思佑终于开口了。
“我哥哥呢?你最近见过他吗?”
贺明轩的心瞬间抽紧了:“没有,他去乡下外婆那里了,手机没电,我联系不上他。”
徐思佑突然笑了笑,没头脑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哥,不喜欢我。”
贺明轩紧紧皱起眉头。
“明明是一样的长相,明明最先碰到你的是我,明明阿佐最先见你时不过是一个肮脏的男妓身份。”
“够了,”贺明轩打断他的话,“你不能这么说你的哥哥,没有他,你能去读大学做你的高材生?”
徐思佑红了脸:“好,我不该那么说他,可为什么你喜欢他不喜欢我?我学习法律,进入你的法律事务所实习,我一直在努力追逐着你的脚步,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妄想,可你偏偏又喜欢上了跟我一模一样的哥哥。”
“你,这是,”贺明轩为难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是的,我喜欢你,崇拜你,”徐思佑带着自嘲的笑容说道,“从第一次见到你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时候就喜欢,就算你没能为父母伸冤还是一样喜欢。八年来,我以你为榜样,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一样拥有力量,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嫉妒哥哥都快要发疯了,那晚你脱我衣服时我几乎要情不自禁了,而勾引宋立杰不过为了气你耍弄我——其实这很可笑,你都不喜欢我,我又怎能气得了你?”
“好了,”贺明轩尴尬异常,“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重要的是案情。”
“我说这些就是为了引出案情,”徐思佑的表情相当严肃,“如果你相信警察的证据都是真的,如果你相信我是无辜的,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
说完,他直直看着贺明轩不再开口。
“我已经想到了,”贺明轩艰难开口,“阿佐跟你一样,有嫌疑。”
“我们是双胞胎,有一模一样的DNA,一样大小的鞋码,分毫不差的身材相貌。我也很久没能联系上阿佐了,他真的有很大嫌疑。”徐思佑盯着贺明轩的眼睛,“在爱情上,你选择了他,那这次,你选择相信谁?”
谁是无辜的?那个有着小鹿般清纯眼神的徐思佐,还是这个世故而精明,理智又狡猾的徐思佑?
贺明轩沉吟许久,谨慎说道:“首先,为了争取时间,我会申请重新审查证据,要求将现场的皮屑、毛发及脚印样本换实验室重新检测——也不能排除检验有错,也许跟你们都不相符,以前曾经有过弄错的案例。另外,我会亲自走访所有的证人,仔细询问他们看到的,到底是你,还是阿佐。”
徐思佑露出难过又安慰的神色:“贺主任,谢谢你。其实我真是没办法了,我没对警察说出关于阿佐的一个字,他这么做无非也是为了给父母报仇。我什么都不敢说,只怕给他带来麻烦。可这件事的后果太严重,我真的不能替他担上这么大的罪过。”
“我明白,”贺明轩沉重地说道,“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你什么也不要跟警察说,就像昨晚一样,一个字也不要说,我只有赶在警察前面调查清楚才能掌握主动。”
又交代了其他一些事情,贺明轩低头收拾着东西,内心已经被一股股涡流占据。
现实中的警察,可不是侦探小说里那些为了衬托主角英明神武而存在的蠢货,就算徐思佑永远一言不发,他们也很快会从别的渠道弄清跟徐思佑有关的全部情况。
他需要赶快去查询阿佐的去向,特别的案发的那一晚。在调查清楚全部事实前,他不想做出任何结论。
离开前,徐思佑最后叫住了他:“贺主任,我知道你喜欢阿佐什么,你喜欢他单纯善良,直来直去。可单纯有时候是一种残忍,也只有他那样的单纯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为父母报仇。他曾经跟我说过无数次,一定要杀了宋立杰,可我从来都没同意过。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能再对我心存偏见。”
徐思佑顿了顿,最后艰难说道:“我并不是一味的物质动物,我也有心,我也有痛,只是平时不敢表现出来。”
贺明轩没有回头,默默走出了警察局。
第十章:扑朔迷离的僵局
阿佐依然不见踪影,贺明轩一次次给他打电话,可每次电话都处在关机状态。
到他租住的地方去询问,邻居们都说至少有两周时间没见到他了。
而他上的那间夜校则抱怨,这个徐思佐没有请假就无故旷课很久。
每问过一处,贺明轩的心就沈下去一分;时间每过一秒,贺明轩对阿佐的怀疑就增加一分。
看着那块本要送给阿佐的运动手表,贺明轩心中满是疑虑和牵挂。
跟徐思佑要来他们乡下外婆的地址,贺明轩第一时间驱车赶了过去。
这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小镇,水稻已经收割过,!秆留在田里,大地就像被一个坏手艺的理发师剃过的脑袋,参差不齐的!秆让贺明轩的心里毛毛的。
乡间的羊肠小道差点把贺明轩绕晕了,找了很久,才在镇子中央找到那幢房子。
站到门前的时候,贺明轩紧张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多么希望,阿佐就在这扇门后,只要一敲门,阿佐就会蹦跳着从门里出来,瞪着黑亮的眼睛惊讶地叫道:“你怎么来了!”然后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
他多么喜欢这个男孩,善良体贴,没有锋芒。
认识他的几个月来,每天在与人斗智斗勇的厮杀之后,贺明轩都期待着与他毫无心机的约会。
贺明轩喜欢他,喜欢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无依无靠的落寞和眼泪;喜欢他解释为什么偷金表时,带着伤痕还兀自为弟弟辩护;喜欢他瞪着澄澈明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这个过于复杂的社会。
他肮脏着又纯净着,欺骗着却又坦诚着。
贺明轩越想越是激动,伸出颤抖着的手,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门。
门里响起了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走出来,头上带着顶灰色毛线帽。
她视力似乎不好,眯着眼睛看贺明轩,迟疑地说:“这么晚了,我还以为……,请问你是?”
贺明轩一阵失望但还不至绝望,他连忙拿出事先买好的礼物:“我是徐思佑的——指导老师吧,有事正好经过这附近,所以他托我来看看您。”
徐思佑再三叮嘱,外婆年纪大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任何事,她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老太太好像很为这个读大学的孙子自豪,立刻眉开眼笑道:“是阿佑的老师啊,教授快请进来坐!”
贺明轩迟疑着走进房间,里面只亮着盏昏暗的灯,房间整洁而清寒。
他四处张望着,没有阿佐的影子,也没有阿佐的物品。
老太太把贺明轩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殷勤地想要倒茶,贺明轩忙阻止道:“不必了,我只是路过,这就要走了。阿佐不在吗?”
老太太讶道:“你也认识阿佐?我很久没见过他了,他不是在城里做工么?怎么会在我这里?”
贺明轩的心一下子沈到了谷底。
开车返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高速公路上车很少,经常走了很久才遇到一辆重型货车怪兽般呼啸而过。
阿佐在撒谎。
综合各种情况来看,他已经失踪一两周了,跟案发的时间正好吻合。
除非畏罪潜逃,他为什么要避开所有人逃走?
现在,徐思佐的嫌疑已经远远超过了徐思佑。
贺明轩开着车,在明亮而通畅的高速公路上陷入沉思。
他想起了徐思佑在狱中的大胆表白:
“我一直在努力追逐着你的脚步”。
“我以你为榜样,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一样拥有力量,有资格站在你身边”。
“你不能再对我心存偏见,我不是一味的物质动物,我也有心,我也有痛,只是平时不敢表现出来。”
只要是有一点点善意的人,都不可能对这火辣辣的言语无动于衷。
仔细想想,从始至终,除了有点虚荣,爱耍点无关大雅的手段,徐思佑也并没有犯下任何不可原谅的错误。
陈予涵的话又涌上心头,“谁不想气定神闲就能指点江山?可是,这个世界很拥挤,谁都想争上流,姿态好看可当不了饭吃,就是张牙舞爪我们也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个就着凉水吃干粮的贫寒学子,就算忍饥挨饿也要弄一套好行头,以便在法律界打拼。
他把坚强当做一件刀枪不入的钢铁机甲,严密包起心中所有的柔软,朝着目标义无反顾地往地冲刺,令人赞叹,又让人心酸。
贺明轩已经真正意识到,对待徐思佑,他一直心存偏见的,不够公平。
大概是他太强悍,太精明,太力争上游了,以至于让人忍不住想要敲打?
贺明轩苦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贺明轩开始依次约见证人。
熊向辉就不必见了,这个莽汉粗鲁霸道,又是宋立杰忠心耿耿的保镖,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算,说不定还会吃上两记拳头。
再者,大熊只是在跟踪保护宋立杰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隐约看到徐思佑的背影,这样的证词并不十分可靠,完全可以在法庭上问得他哑口无言。
贺明轩跟另外两位证人,就是那对看到徐思佑从宋立杰车上跑下来的新婚夫妇,约见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等了五分钟,朱启华和他的妻子李诗韵相携而至。
朱启华看起来有些兴奋。他是一位重度侦探小说迷,这次能在现实生活中成为一桩命案的目击者,其激动和紧张的程度自不待言。
李诗韵是个丰满漂亮的少妇,不过脸色有点臭臭的,他们已经被警察打扰了好几次,这次还要抽时间跟什么律师见面。
李诗韵刚坐下就满脸不悦地催促:“贺律师是吧?希望进度能快一点,这些天我们都快被那个邋遢警探烦死了,同样的问题反复问上好几次。他还是个大烟枪,当着我们的面也抽个不停,呛死人。”
想起那个满身烟味的林警官,贺明轩笑了笑:“好的,耽误二位的时间还请谅解,因为这毕竟是一桩命案。跟警察重复的问题我尽量不再问。”
朱启华带着眼镜,看起来像是一个中学老师。听到贺明轩的话,他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命案!那天晚上很普通,是很明亮的满月。我跟诗韵住在附近,夜宵后经常去那片树林散步。那里也不算是很偏僻,还有人骑摩托经过呢。”
“好的,宋先生,”贺明轩耐心听完他的罗嗦,“你们看见那个人从死者车里下来,是几点钟?我要最精确的时间。”
朱启华露出懊恼的神色:“唉!那时候只觉得那个人很奇怪,哪里想到车里会有命案发生呢!都怪我警惕性不够高没有看表,只知道是十点多钟十一点不到,但应该是在十点半之前。”
“那好,”贺明轩放下这个问题,“那请你仔细描述一下那个年轻人。”
“嗯,那个人二十岁出头,身材瘦长很高挑。我们离得还是比较近的,那晚光线也很好,所以能看清他的脸,具体我也形容不出,总之他长得很显眼很英俊,我们在警局一眼就认出他了。”
“那他具体穿什么衣服呢。”
说到衣着,还是女人更敏感,这次是李诗韵开口了:“我当时还奇怪呢,天那么冷,他穿得也太单薄了吧?一件深色运动款短外套,牛仔裤,手上戴着毛线手套,脚上穿一双球鞋。”
警察注意的,肯定是手套,所以车里才没有发现可疑指纹。不过,贺明轩注意的,是那一身运动装扮。
贺明轩心里抖了一下,继续问道:“他的发型呢?”
“就是很普通的那种碎发啊,你知道,现在的年轻男孩流行把头发弄得乱乱的,像鸡窝。”
越听越像阿佐了,贺明轩从包里取出几张照片摆成一排,其中夹着阿佐和徐思佑的远景全身照。
“请你们指认一下,这些照片里有没有那天你们见到的那个人。”
“就是他!”
朱启华和李诗韵不约而同地指着阿佐穿着运动装的照片。
片刻之后,朱启华突然指着徐思佑的照片道:“哎呀,这张也是他,不,又不是他,这是?”
“这才是现在关在看守所的徐思佑,而你们刚才指认的,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徐思佐。”
朱启华和李诗韵带着满腹自我怀疑离开了。贺明轩不但自己没搞明白,反而把证人也搞糊涂了。
是的,他们证实了,那天晚上的年轻人是穿着一身运动装,可这并不能证明那人就是阿佐。
衣服是想怎么换就怎么换的,徐思佑完全可以穿上哥哥常穿的衣服假扮他,作为陌生人的朱李二人,并不能把他们区分开。
贺明轩深深叹了口气。
毫无二致的外形,截然不同的性格。这样一对特别的双胞胎,怎么跟他如此纠缠起来?还牵涉到八年前的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