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天又要过去了……”恒清附和着,探究地看着孟烨的眼,“那……跟竹楼有什么关系吗?”
孟烨忙低下头,道:“没有。”
他只是想到竹楼,就想到那苗女,又继而想到了时维。想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不知道时维怎么样了,而已……
却说时维回京之后,立刻就陷入了夺位之争。
宣帝陛下染病在身,久不能愈,朝廷局面逐渐紧张起来。
时维虽有宣帝宠爱,毕竟只是王爷,宣帝时醒时睡,决议之权便落到太子爷手中,很快便将京畿守卫之职转到太子门人手中。
局势渐对时维不利,沐王府中每天来往书童门客众多,沐王党的几位核心人物开始睡不安稳,寻思着对太子爷设计下套,偏在这紧要关头,时维却忽然迷上了修道炼丹,召集了国中所有有名的道家真人在沐王府上,为他修炼所谓的“仙丹”
他像魔怔了一般,从早到晚把自己和术士们关在炼丹房,到了三更过后才出门。歇不了多久,五更便又召众人议事,两个月下来,陛下的病日渐消沉,时维自己的身体也越发瘦削。
往来众臣纷纷劝他,他就是不听。
王枫等人曾私下向炼丹的道士打听,那些道士说,时维是让他们炼使人成仙的仙丹。
王枫等人对此皆摸不着脑袋,想不通时维用意,猜不出时维如此费心炼那仙丹是要给何人用。
那日王枫小心翼翼地试探问了一句,就被时维一个冷眼驳回,从此再不敢多打听。
可有些不怕死的谏臣却不管这许多。道家自古便有炼丹之说,可有多少人是吃了仙丹成仙的?谏臣们认为沐王府里的那些方家术士不过是坑蒙拐骗之徒,因此屡次劝告时维远离此道。时维不耐烦听他们罗嗦,往往这话题刚开了个头,时维就立刻甩袖走人。
风声渐渐传到太子耳中。太子初时不信,差人打探清楚后,与家臣商议,都料定时维此举,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却怎么也想不通。思了一计,乃在宣帝面前参劾时维迷恋丹药,耽于修道。
宣帝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心中却还有几分清明,乃召时维寝宫见驾咨问,不料猛一见,脸色果真蜡黄无光,竟像生了什么大病一般,也不由大吃一惊。
太子立在床边,见此情景,也不禁暗感诧异。
宣帝乃向时维问道:“朕……听说……你近日……不务朝政……找了些野道士……在府中炼丹?”
时维没想到宣帝竟问这个,想了想,道:“是有此事。”
宣帝急咳几声,怒道:“荒唐!”
时维沉默片刻,乃道:“请父皇恕罪。儿臣以为,既然太医的药效果甚微,不如另辟蹊径,试试偏方……儿臣……只是想为陛下寻一方灵丹妙药……”
太子立刻道:“七弟糊涂!丹药之说岂能相信?”
言下大有暗指时维欲以假药图谋不轨之意。
宣帝轻轻摆了摆手,止住太子的话。
这话若是换了太子说,宣帝也许未必信,可从时维嘴里说出,却不得不让宣帝相信。
时维素来对宣帝孝顺有加,而且,只有宣帝活得长久,时维的位子才能坐得越稳,因此宣帝听了这话,又见了他这般虚瘦模样,心中是感动万分。
时维沉声道:“父皇放心。若能炼出丹药,维定亲自为父皇试药。”
言辞凿凿,目光炯炯,似是决心异常。
太子皱了皱眉,还要再说上两句,宣帝却先叹了口气:“父皇……知你一片苦心……只是……唉……不要太难为自己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时维的手,时维微微红了眼眶。
宣帝看见了,闭上眼,挥挥手,让两人退下,自行睡去了。
半个月后,时维奉圣旨,率人在太子府中搜出巫蛊草人,其上贴着宣帝的生辰八字,时维将物证呈上,并有人证指认是太子所为,当天就将太子收监入狱。
三堂会审,定了谋逆之罪,打入天牢。
一个月后,太子余党纷纷落马,时维势力如日中天。
两个月后,宣帝驾崩,时维继承皇位。
面容瘦削的皇帝坐上龙椅的第一道圣旨,便是迎娶苗王之女进京为后。
圣旨曰:迎后之事需极尽热闹操办,务必直达天听。
42.天上人间
挑了个黄道吉日,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遵新帝旨意,昼夜兼程赶往苗部接新后。
与此同时,新帝令建造摘星阁。
新帝方继位,政局未稳,不重修养,反而如此大兴土木,未免有失人心,自然引得一番老臣劝谏,都被新帝一一驳回。
几次打听之下,方知是有道士方家在新帝耳边吹风,说是建摘星阁,一来离天更近,君主心意易闻达于天,二来也便于吸纳日月星辰之精华,有助成仙。
众臣皆感震惊,不知他们英明的主子什么时候起竟迷恋起玄道之说,当了皇帝还不满足,竟还想着成仙!
最令众臣担忧的是,新帝在听政之时,常露恍惚之色,这是以前在沐王府从未有过的事。
新帝还是王爷的时候,于政事上勤勉得很,兼听果断,严明精谨,雷厉风行,让众臣既惧且敬。
如今却未免……刚愎自用……失于昏庸……
众臣商量以为,新帝之所以如此,与他身边一干满口胡言的道士脱不了干系,是以密谋诛杀。
有道士名邱尚者,最得新帝信赖,新帝常常夜不能眠,邱尚乃在新帝寝宫贴数道黄符,言说有镇鬼压惊之效,后新帝果然渐渐好睡。
某日此人又自言能祈梦,新帝听了,便要试上一试,结果当晚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第二日便赏给此人白银千两。
从此,朝廷上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新帝便要此人先卜卦测算一番再做决策。
因此众臣对此人是恨之入骨。
恰逢新帝生辰大宴群臣,那邱尚不在席上,依旧在丹药房内炼丹。
大将军借口迷路,寻到此处,欲图下手,却不料王枫亲自率人守在丹药房门口,只得无功而返。
事后邱尚长跪帝前,谢新帝救命之恩。
新帝扶起他,温和笑道:“他们不知,难道朕还不知吗?这世上,当然有仙有佛。否则关公如何成神?你只管安心为朕炼丹就是,其他的事,有朕给你做主。十年,二十年,朕……都会等……”
邱尚涕泪交下,感动不已,当夜乃又为新帝祈一梦。
翌日新帝下旨封邱尚为国师。
从此庙堂之外,江湖之中,人人争研道术。
净言仙君与华澄仙君退入天书阁内对弈,崖边留孟烨与恒清私语。
当说到自己离开昆仑山,到下界寻恒清转世时,孟烨语速极缓,一字一句像是从心里生生扯出来一样,每说一字,便如一把尖锥往自己心窝上扎。
他低着头,不敢看着恒清,却又必须看着恒清。
他甚至暗暗庆幸恒清如今只是一抹轻魂,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他又深为自己的这番庆幸感到羞耻。
他托着五彩幻瓶对恒清道:“我……因为当时情急……我看了天书……我以为……时维……是你……”
孟烨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恒清也不着急,听他慢慢说。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也有感觉到……时维与你……不是同一类人……我以为……是你变了……”
“我……也有觉得……若雅似曾相识……但是……我还以为……是因为在天书上看到过……”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你就站在我面前……而我却认不出你……”
“我以为……我应该一眼……就可以把你认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孟烨喃喃着,事已至此,说多少遍对不起都无济于事,他们再回不到当初,千万句的对不起都无法消弭他心中的后悔与歉疚。
“你……对不起什么?”恒清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茫然。
“是因为认错了人,还是因为爱上了别人?”恒清淡淡问。
“我……”孟烨蓦地抬眼。
他为认错了人而感到歉疚,可是也为……
爱上了别人吗?孟烨脑中混乱一片,他不知道,对于时维……自己是否……是否爱他?
他不敢承认,不敢深想,唯恐答案将他与恒清推向更不能挽回的深渊。
他怔然着不能回答。
可是怔然本身,就是回答。
“我懂了……”恒清连叹了三叹,“原来是你啊……”
“原来那个人是你啊……”
“原来我要等的那个人,是你啊……”
他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见到,自己可以第一眼把那个人认出来,原来……也认不出来了啊。
“恒清……”孟烨急忙辩解,“我爱你……”
“你爱我啊……”恒清道。
“我爱你。”孟烨毫不犹豫。
“你如何爱我?我如今,连肉身都没有,只是一缕魂魄,道君,你要如何爱我?”恒清冷静质问。
孟烨沉默片刻,轻轻一笑:“我……守着你。”
恒清的魂魄微微一颤,默然不语。
下界隐约有热闹的乐声传来。正在下棋的净言仙君与华澄仙君诧异地对望一眼,不知发生了何事。两人伸掌掐指点算一番,才知是下界帝王娶后,他二人都是得道的仙家,对时维此举自然心中透亮,不约而同地往崖边望去。
崖边孟烨眼中只有捧在手心的五彩幻瓶,对旁的事毫不关心。但是恒清有意转移话题,问他:“不知人间出了何事?竟这般喧闹。”
孟烨这才施法,拨开崖边厚厚的云雾,探看下界情形。
许久之后,对恒清道:“是时维继了皇位,迎娶阿朵为妻。”
“原来如此……”
乐声渐弱,恒清忽然开口:“你如果想去就去吧……”
“恒清!”孟烨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听。
恒清定定看了孟烨半晌,忽然换了一副清冷语调:“你若现在去了,就不要再回来”,说罢便没入幻彩净瓶之中再不言语了。
43.似水流年
新帝的新婚之夜,举国同庆。
宫城里的丝竹管乐之声,一直到三更方才停息。
歌舞连绵,烟花璀璨,新帝更令人启出御膳房下埋着的一百坛的三十年琼腴酒,以供百官饮乐。
其欢喜之心溢于笑脸。
月渐西沉,新帝终于起驾往新房,将众人笑声抛于身后。
新房内,年轻的皇后已等候许久。
皇后原是苗王之女,不懂汉人礼仪规矩,更不愿意守。兜头盖了半天的红盖头,也没有人来掀,闷得慌,又饿得慌,便自掀了坐到桌边吃些小点。
有老嬷嬷大着胆劝两句,那皇后娇纵任性惯了,怎会听旁人劝说。
老嬷嬷劝说无效,便只得由她去了。
时维推门而入时,见到的正是他的皇后斜坐举杯自饮的情形,脚步不由顿了一顿。
皇后冷不防见了他,面上飞红,端着酒杯局促地站起身,向时维走来。
时维看着眼前许久不见的面孔,恍然间想起一年前,孟烨假扮新娘,执意与他喝交杯酒的情形。
孟烨说:“我们拜过了天地,天地为证。”
言犹在耳,人却不知要去哪里寻觅。
时维惶惶然迈步,脚下未曾留意,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幸好阿朵及时扶住。
“皇上……”阿朵羞怯唤他。
时维站好,默默看了阿朵良久,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伺候的宫女太监便鱼贯而出,只留他二人在屋里。
时维让阿朵坐下,问她:“这一年,你过得可好。”
阿朵笑着点点头:“我都好,就是……有点想你。”
时维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一颤,连忙放下,松开手,看着杯中波纹,低低道:“我也……很想你……”
阿朵笑着抿抿唇。
时维抬眼看她,阿朵笑意更甚。时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抬起阿朵的下颚,徐徐摩挲,而后微微起身,弯腰俯视着阿朵。
他盯着她的红唇看,感觉到阿朵不平稳的呼吸,缓缓将自己的唇凑到她唇边,停留了片刻,忽然撤离。
“不早了,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时维转过身背对着阿朵淡淡道,而后推门而出。
“你去哪!”阿朵跟在他身后问道。
时维没有答话,只冷声吩咐门口:“伺候皇后休息。”
太监宫女便立刻拦住了阿朵去路,请她回屋。
时维一个人急匆匆走到御花园里。刚刚开春,夜色里只有长长短短的光秃秃的枝桠在张牙舞爪,水塘里泛着粼粼月光,时维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越过玉石栏杆,跳进水池。
“咚——”好大一声。
水池里的水很快就没过他的头顶。
时维放松了身子,感觉自己正慢慢浮起。
他心火太旺,唯有此法才能略略缓解一二。
这种时候,生死反而不再重要。
冰冷的池水令他浑身战栗。
时维在水里露出半个头,突然发现岸边有个人影,在银色的月光下影影绰绰。
宽大的衣袍在风里飘舞,好像随时会飞天而去一般。
时维犹犹豫豫地向那人游去,使劲眨眨眼,害怕是自己眼花了。
那人向他伸出手,焦急着喊:“陛下!陛下!”
下一刻时维就被那人拉起,踉跄着将那人扑到在地。
时维衣裳尽湿,脸上还淌着水珠。
“孟烨……”时维又哭又笑地,一把抹去那人额前散乱的长发,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起来。
那人甚是关切地问:“陛下,你没事吧。”
“恩。”时维看清楚了,身下压的那人,原来是邱尚,乃淡然道:“我没事。”
言罢缓缓起身。
“你今晚看到什么了?”时维冷冷问。
那邱尚倒也识趣:“草民什么都没有看到。”
“恩。”时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炼丹吧。”
邱尚回炼丹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有侍卫破门而入,将其诛杀。
从此新朝便又没有了国师,丹房内的道士人人自危。
华澄仙君与净言仙君的棋下了三天三夜,孟烨托着五彩幻瓶也在云崖边站了三天三夜。
整整三天三夜,恒清没有说过一句话。
华澄仙君与净言仙君一边从棋盘上拾起棋子,随意往崖边看了一眼,双双都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