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棺……我一惊……抓紧了墨玉……
“不能盖啊不能盖……你们不能这样啊……”我哭号着,“祖母要是醒过来了……你们不能盖……”
“二爷,人死不能复生,”墨玉劝我。
“不是,不是,”我拉住了墨玉,如拉住最后的稻草,“墨玉,你别叫他们盖……求求你……求求你……”
“二爷,”墨玉抱住了我。
怎么能够这样呢……人死了……怎么能够这样呢……怎么能够就这样放些生前的物件……放些黄纸……就把人盖在一口棺
木里了呢……
怎么昨天还活生生地在眼前,今天就突然变成了这样呢……
明明昨天,祖母还问我,心里是不是放了谁……
放了谁……何必要放这样一个人呢……何必蹉跎到如今……到如今祖母都没有看到我出息……
子欲养而亲不待……祖母……
出殡的那一天,闵筝云来了。
出殡的队伍往前走一步,闵筝云陪着我往前挪一步……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
我原以为会陪着我是……那人……却不是……
这一步步,走了十里路……
末了……
“小呆,”闵筝云将我轻轻地拢在了怀里,“……跟我说一句话……”
我抬眼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闵筝云……我说不出来……我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小呆,”闵筝云握住了我的脸庞,“……说一句……快……就说一句……”
就说一句……你要我说什么……我悔不当初……
“闵……筝云,”我艰难地开了口,“我……后悔……”
一句话才出口,我突然无法克制地痛哭出声……
我后悔……后悔当初与那人青梅竹马……后悔那时一时意乱情迷……后悔那些荒唐的时光……后悔为他堕入歧途……
后悔……至今还是想恨他……
出殡完的那天后,我把自己关在了赵传孙的书房里。
我得等赵传孙回来……祖母说了……叫你小叔叔回来……
因此,我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在这里等小叔叔回来。
小叔叔……你何时回来……
我一个人害怕这漫漫长夜……漫漫永生……
闵筝云天天来看我一次,临黄昏,他办完了朝里的公事。
便来到我家,问一声我这一天是否吃过东西。
若是知道我又忘了吃,便敲开了门,进来陪我吃饭。
我们时常就这么在黄昏里一起吃饭,与他一起吃饭,我才安心些,仿佛还有个亲人陪在了身边,不至于那么孤零零。
“闵筝云,”有一回,我对他说,“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了……”
闵筝云端着筷子的手一顿,眼神一黯然,柔柔地笑道,“不是,你放心。”
“真的不是?”我又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
“真的不是,”闵筝云微微地一点头。
“你可不能骗我啊,”我郑重地道。
你不能像某人那样……骗我……
“小呆,”闵筝云看着我,“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了?”我偏着头看着他。
“不要这样,”闵筝云轻声地道,垂下了眼帘,将菜夹到了我碗里,“你这样,我也不好受。”
我不做声,默默地吃饭。
小叔叔还是没有回来……十多天过去了……
那个人大约彻底把我忘了,他……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够与我说个清楚……
为什么要害我到如此……
“二爷,”墨玉终于走进了这间书房,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我道,“相爷……其实……在天牢。”
我抬起脸,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他在……说什么呢?
“二爷,”墨玉远远地望着我,“相爷本不愿让你知道……甯王要举兵了……相爷说……只有他去天牢……甯王才不敢轻
举妄动……”
“啊?”我好笑地看着他。
“是真的,”墨玉有些哀伤地道,“我知道……你大约与其他人一样,以为相爷与甯王一党……其实不然,相爷只是觉得
当年欠了甯王……如今甯王的势力已经在蠢蠢欲动了……相爷只是为了保全朝廷的安宁……”
我一愣,不是小叔叔……
小叔叔是保全朝廷的安宁……我愣愣地看着墨玉……
“二爷,”墨玉沉沉地道,“没人知道老太太会突然去了……你不能责怪相爷……也不能……不能责怪皇上……”
是吗……我没有责怪谁……我只怪我自己……
怪我自己,做了那么些荒唐事。
你们很好,为家为国……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对罢了……
那一夜,狂风暴雨,雨声作响,我睡不着,睡着了也是乱梦。
只好坐在窗下,呆呆地听着那一夜的雨声,原来雨声也是可以如此的……一夜不停歇的雨,一夜不曾出现明月。
想过了祖母……想过了儿时……
我居然又想起了那人……
想起那一天,他在万家灯火前握住了我的手,我在心底暗暗许愿……绝不负他……
【三十九】
十里盛宴,终有一散……有时候,散席的时候,你大可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看众人在灯火阑珊中三三两两散去,有人还在
笑,有人终究不免有些寂寥……若你同他们一同散去,便不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祖母去后,我常常地呆在赵传孙的书房里,过去不曾发现,如今,才发现小叔叔的书房竟然如此的幽静,窗门一关上,便
听不见外面半点响声,犹如独自一人隔世索居般……
又过了几日,听墨玉说甯王终于还是回去边关了。
我猜想,既然朝廷平安无虞,小叔叔……他也该回家来了。
果不其然,一天深夜里,小叔叔回来了。
我想去看一看他,问他一句话。
墨玉告诉我,小叔叔去祖母停灵的白水庵了。
那一夜,又听见雨打芭蕉,声声,慢慢……
于是,那个白天,我又只好一个人在他书房里。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居然又捱过去了一天,小叔叔才回转。
他一推开书房的门,远远地在门槛那里看着我,良久,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你……果然在这里。”
我抬起脸,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是在这里啊……一直都在这里……不然……还能去哪里……
赵传孙沉沉地走了过来,走到了我面前,轻道,“坐过去些……”
我挪了挪,让出半张椅子来。
原本极宽敞的大师椅,坐两个人,稍嫌有些挤。
然而,此一刻,却丝毫不觉得,只觉得小叔叔终于坐在我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
就这么坐着,安静了许久,他才又出声。
“这些天,”赵传孙轻轻地问道,“……可好吗?”
“还好,”我想了想,应道。
只听见赵传孙他又细细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将我整个人往外转了转,然后在背后抱住了我,换了个姿势,将额头抵在我的背上……大约他也有些疲倦了。
“你祖母她,”赵传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说了什么吗?”
“祖母说,”我垂下了眼帘,“让我叫你回来。”
“是么……”
赵传孙静默了,半天不说话。
若不是他双手还抱着我,我怕他又要消失不见……
“你祖母她,”赵传孙又问,“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我看见自己滴下一滴泪来……
“有,”只觉得喉咙里就要说不出话来,“祖母……盼我娶妻……生子……”
小叔叔又静默了……
“嗯,”终了他也只能轻轻地应一声。
小叔叔……止不住的眼泪就那么又掉了出来……
这些天你不在,唯我一人,唯我一人。
赵传孙忽然抬起手来,蒙住了我那一双泪眼。
“好了,别哭了,”他在身后,轻轻地道,“后天我们就走,回金陵老家去,到时候给你娶妻生子,好不好?”
“嗯、嗯……”我拼命地点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赵传孙轻松哄道,“……有我在,别哭……”
大约是他越哄,我越哭……
那些天的担惊受怕与悲痛欲绝,此一刻才痛痛快快地全哭了出来。
祖母……祖母说过……
说到底,他是我的小叔叔,是我今后唯一至亲的人。
后来才知道,当时赵传孙已然辞了官。
欠朝廷的,他已经替我们赵家还了;至于欠某人的,他今生还不了,也还不动了。
小叔叔问我,临走前,是否也有要还的。
若有,便去还了吧。
天将亮时,我站在前厅,看着奴才们来来回回奔走着收拾东西。
有些愿意跟着走的,便一同收拾了包袱,跟着走了;那些有父母家人在这里,不方便走的,便当即散发了月例银子,打发
回去。
奴才中有那么些平日里交情深厚的,此刻都在那里戚戚告别。
毕竟,明日这一去金陵,大约再也不能够回这京城了。
当年这大宅子里的繁华热闹,一转身,竟如同做了一场梦。
这京城竟然就要变成了陈梦往事……
在这京城里,我竟也没有别的朋友,只有闵筝云一个,是可以去道别一声。
想来大约也是前世一同在佛前进过香的,今生居然能够认识一回。
今生与某人也是一同佛前进过香的……
我来到闵府,就站在他家府门前那巍巍峨峨的石头狮子边静等。
看着那天边一抹流云,心中空荡荡的,空无一物。
不一会儿,闵筝云就出来了。
神情间有些急促,待见到我石狮子后的我,才安了神。
闵筝云上来拉住我,看了看,“怎么了,那么早,冷吗?”
说着,将我两只手握在了自己掌心中……
“我来与你说一声,”我看着他,道,“我要走了。”
“走?”他微微有些讶异,“走去哪里?”
“我爹辞了官了,”我道,“我们要回金陵去。”
从此以后……再不来这皇城了……
这一句,我没有说,但想来,闵筝云明白。
“小呆你,”闵筝云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只说,“……金陵吗?”
“嗯,”我点点头。
闵筝云看着我,半天,突然又道,“去金陵……有些远啊……”
此去金陵,确实天长地远,唯有去得远些,方才安宁些。
“我这是回老家去娶妻生子呢,”我挤出一丝笑来,“什么远不远的。”
闵筝云微微一愣,忽然出神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看着他问道。
“小呆,”闵筝云轻声而坚决道,“你等我一年,一年后,我来金陵找你。”
“一年啊,”我勉强玩笑道,“不如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现在……”
闵筝云的眼底深处在动摇,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微微地笑了,抽回了手,与他道别。
远远地,还能看见,闵筝云的身影伫立在原处……
想起那时,他开玩笑地叫我一起跳崖,我并没有答应,那时,是我心中别有牵挂;时过境迁,今天,我也是如此开玩笑地
叫他一起去金陵,他也不能答应,大约他也是心中别有牵挂……
再回想,与闵筝云从相识,到相熟,再到相知……那起因虽然荒唐,却也早已把他当作了知己。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他日若真的能够再见,又不知是何时境地。
回到家,见奴才们还在纷纷乱乱地收拾,便又转去了赵传孙的书房。
才要推门,透过门缝,却只见,小叔叔他正举着那些书信,一封封往烛火上烧了。
摇摇晃晃的烛焰上,是不是地落下灰烬,那是过往岁月……
烛光摇曳中,小叔叔的神情淡淡然。
不忍看,我放下了手,转身静静离开。
一夜未眠,拥着锦被,我坐了一夜。
天一亮,就该走了……
天一亮,我去找了侍书,让他陪着我去集市上买糖糕。
那些苦做的老百姓,都起得早,一大清早,整条前门街,就摆出各种各样的早市来了,白雾茫茫中,都起劲地吆喝着买卖
。
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更好。
“二爷,”侍书指着那卖早点的铺子,高兴地喊道,“这里有,这里有。”
我抬眼看了过去,那高高大大层层叠叠的笼屉,正腾腾地冒着白烟。
侍书给了那人一个铜板,那人揭开了笼屉,夹出了两块糖糕,油纸包了一包,递了过来。
我接在了手,拿好。
“二爷,”侍书看着奇怪,问了一句,“您不乘热吃啊?”
还没等我摇头,那卖糕的人便笑呵呵地道,“是买回去给娘子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