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是一直都不愿见你我相好!”徐阶也有些急切,“那一日在仁寿宫,她是想要给我赐婚啊!”
朱厚熜长出一口气,合上眼睛,再张开,道:“也罢……母后怨恨你,你难道就喜欢她不成?你自然,也是怨恨她的……
”
最后的几个字,他声音低沉,徐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是不等徐阶发问,便听到朱厚熜淡淡却明晰的声音道:“徐
阶,我如今告诉你,母后是中风——不是她让我远离你,而是我,我如今不想看到你。”
是陈林送徐阶出宫的,走到宫门口,徐阶自然已经完全清楚,朱厚熜为什么要让他离开,为什么说出那样绝情的话。
被迁怒了——不,或者不是迁怒,而是他真的就是罪魁祸首。徐阶只想苦笑,苦熬了这么久,最终得到了那人首肯,却因
为自己一时的得意忘形,就前功尽弃了。
想想那一日被那嬷嬷看到时,自己还不以为意,今日却万般后悔,怎么那么不小心——他当时是被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他
们这样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
如今那人是后悔了吧……他的母亲都因此重病,至今生死不知。而他徐阶,只不过是被赶离了那人身边,可见那人对他也
是仁慈的。
只是不甘心啊……徐阶握紧了拳头,捶在宫门边的红墙上。他怎么能甘心!
从嘉靖二年的初见,直到今日,他付出了多少才终于走到他身边。现在却这般黯然离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回
到这里。
而那蒋太后,若是今遭她薨逝了,或许日后他都不会再有机会能够触摸到心中的那人了;而若是她侥幸得存,他的机会就
更加渺茫——这简直就是煎熬。他想诅咒那一径阻碍他们的人,可是为什么偏偏那是一个,不能让她死,甚至是不能让她
有任何不好的人?
陈林看他还没走,不由得急道:“徐大人,快离开吧。你如今站在这里像什么话!来来往往的人虽说不多,可是叫人看见
了不好!”
徐阶有些怔愣,陈林又道:“皇上今日只不过是一时气急,过两日太后好了,自然还会召你回来的。你且先在家一阵子,
别的大人们……都是如此的!你也避避风头!”
避避风头……徐阶嘴角挑起,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最近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不少,可是先前他什么都没有在乎过。只要那人
还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什么都不怕的。
但是现在他不敢说他什么都不怕了——因为,那人说不想见到他,不要他了!
想到这一点,徐阶只觉得眼前全都是黑暗,没有了光明。他勉力向陈林拱了拱手,道:“多谢提点了……我明白了。我…
…这就回去了。”
朱厚熜和徐阶,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后的一年零三个月时,由于蒋太后中风的缘故,开始了暂时的和平分手。虽然朱厚熜没
有明说,徐阶也没有抓着不放,但是两个人关系淡了,却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
或许只有等蒋太后好起来,或者是他们彼此都在心里忘记了这些在他们之间硬生生的划开鸿沟的事情,他们才能够重新拾
起这时的情意——或者今生这都会是遗憾了。
朱厚熜暂时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徐阶这个人一样,整日除了公务就仅仅是在蒋太后身边侍疾候药,再不涉及其他。而徐阶
也配合地回避着朱厚熜,没有了私下的见面,也没有了相知的言语,仿佛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君臣。
整日里忙忙碌碌,就好像彼此从未相遇的时间一样。好像心上没有那个人,没有那道痕迹,没有那些惦念,也没有那些辗
转反侧,相似如狂。
或许有时还会有眼光的交汇,但是那其中蕴含的意思,没有人敢去猜测。对于思想的掩饰,也像是掩盖最深刻的秘密一眼
,藏在心里最深邃的那个角落。每当要说什么时候,三番两次地揣测用词,只怕一不小心泄露了什么,让彼此都不能再保
持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无波。
这样的日子似乎仅仅过了几天,又似乎度过了极其漫长的,几乎是一生的等待。徐阶觉得自己马上就不能再坚持下去,不
能再等待着那个人回头看他一眼;而朱厚熜也怕自己会对原先爱着的人,送去带着仇恨的眼神。
默不作声的分手,比起不曾相爱更加残忍。而硬生生的将对方推离,几乎要让那只推开对方的手痛到折断。徐阶在挣扎辗
转,朱厚熜也在沉默中忍受。
彼此的折磨煎熬,直到最终的判决下达,蒋太后的薨逝。
第一百二十二章:不是现在
苦撑了将近一个月,天气越暖蒋太后的情形反而越糟糕。朱厚熜几乎不敢去上朝,只怕自己一转身,蒋太后噙在嘴里的那
口气就咽下去了。
这是他的错,造的孽,他必须承担。自责和悔恨几乎要将整个人都淹没,在蒋太后最后的那段时日里,朱厚熜停了朝会,
内阁全权处理政务。
中风可以说是这个时候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之一了,并发症多,难以治疗。蒋太后的病情不算最严重的,但是也一直徘徊在
生死边缘。太医院凡是排的上名号的太医都前来会诊,周栩昆也从江南牛痘研究基地千里迢迢赶回来,就为了给蒋太后诊
一诊已然无法可医的脉。
多少珍贵药材流水价的往仁寿宫里搬,为了治疗蒋太后,朱厚熜是不惜一切。他只想能挽回些许自己的错误,不仅仅是因
为蒋太后的生命,也能够让他自己稍稍安心。
或者,也能够给他自己一个机会,和徐阶继续走下去。
然而人力难抗天意,朱厚熜看着蒋太后床前跪着一溜的太医,仰起头,缓缓阖目。他不想让眼泪流出来,而且他现在也没
有眼泪可流。
周栩昆也跪着,他年纪虽大,身体却好,心理素质也强,不像黄璟成太医似的,颤颤巍巍,还能抬起头,对朱厚熜道:“
皇上切莫过于悲切,如今太后看着不好,但是说不定还有转机……再者,太后一切都需皇上操持,皇上万望珍重!”
朱厚熜抬了抬手,道:“诸位太医都起来吧……如今无力回天,也不是诸位的错……朕明白,太医们都尽力了……”
随着他的动作,太医们先后站起来,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连喘气都细声细气的。这样更显得床上的蒋太后气息粗重急促,
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绝。
许氏带着几个宫女在床边随时伺候着,蒋太后眼睛半睁不闭,喘息艰难。朱厚熜有些不敢看过去,但是还是慢慢地走到床
边,看着蒋太后苍白泛青的脸。
似乎是知道朱厚熜到了身边,蒋太后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些许。许氏在一旁正擦眼泪,看见蒋太后睁眼,忙喜道:“快!快
去把汤药拿来,服侍太后用药!”
一旁宫女个个忙得脚不着地,拿帕子的拿帕子,端水的端水,拿药的拿药。蒋太后现在的病症,在后世大约就是肺水肿之
类,属于中风的并发症。单只是今天,朱厚熜就看她吐过几回带着淤血的浓痰,那种喘息不定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替她难
受。
因为一直喘不上来气,但凡吃什么,喝什么,蒋太后都得先用丸药压制住气息。朱厚熜候在一边,用帕子托着那丸价值千
金的药,亲自送到蒋太后口边,喂她吃下去。
不知是因为憋气还是呕吐的缘故,蒋太后的唇色有些发紫,头一点一点地喘,好容易才吃下了那丸药。一旁许氏端着参茶
,忙给她送到嘴边,看着她用参茶送下了药丸,艰难下咽。
服下了药,过了不多会儿,蒋太后的呼吸就平顺了许多。朱厚熜也稍稍定了定心,这才发觉自己额头鼻尖上全都是密密的
汗珠,忙拿着手巾擦汗,免得汗气熏着了蒋太后。
她方才服下去的丸药虽然见效神速,但只是治标不治本,且对身体伤害很大。里面最主要的一味主药,就是如今被称为福
寿膏的鸦片。朱厚熜见到周栩昆拿出这种药丸,就知道就连他都觉得蒋太后已经是没得治了。用鸦片来压制病痛,那已经
是到了最后,让病人不至于那么难受的手段了。但凡还有一丝希望,太医们就不敢动用。
于是朱厚熜看着蒋太后慢慢好起来的脸色,却只想放声大哭。她没有多久了,能眼见着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那边宫女们已经端来了太医开的药汁,看起来不似平素常见的药汁那般颜色浓重,也不是这几日蒋太后常喝的独参汤,反
倒是清清亮亮的橙褐色。
从朱厚熜身边经过的时候,热气上涌,气味被朱厚熜闻到了些许。那种不太正常的颜色和甜味让朱厚熜眼睛猛地睁大——
这是吊命的汤药。
所谓吊命汤,不是治病救命的,而是用特别的药物激发身体里仅存的能量,让人有力气开口,留下几句话,吩咐一下后事
的。先前蒋太后喝独参汤,朱厚熜已经觉得担心了,现在忽然端来了一碗吊命汤,这不就是表示……
朱厚熜握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那碗药汤。他恨不得扑上去打翻它,但是身体却是僵硬的一动也不能动。
这碗汤能让蒋太后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活力,然后,走向死亡……
太过残忍了……怎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她现在还年轻,还不到五十岁……她还没有能够原谅自己犯错了儿子,没有
听到他说一句对不起……
但是朱厚熜没有动,他看着蒋太后急促地喘气,一口一口的,喝下了那碗汤药。
喝了药之后,蒋太后闭上眼睛缓了缓精神气。过了不多会儿,她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原本的苍白色上面添加了少许的红
润,除了眼角眉梢的憔悴,看起来竟然和没有生病前相差不多。她在许氏的扶持下坐起来少许,向着朱厚熜招了招手。
朱厚熜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握住了那只仿佛在一夜间就长满了皱纹的手。原先润泽的皮肤,现在因为水分缺失和疏于
照顾而粗糙了不少,松弛的皮肤使得那只一直被好好地保养着的手也出现了褶皱。蒋太后叹气似的喘着气,朱厚熜知道她
还是呼吸不畅,换了个姿势就觉得难受,连忙伸手扶着她的背,让许氏给她顺气擦汗。
蒋太后喘平了气,用哑着的嗓子道:“皇上……宝成……哀家有话交代给你……”
久未听过的小名入耳,朱厚熜的眼泪险些当场落下,连忙点头不迭,道:“母后尽管说,儿子都听着呢。儿子都听着……
”
又是半天喘气,蒋太后几乎已经是用气音在说话:“哀家知道……要让你除了徐阶……你是不愿意的……让你亲口说……
要杀他……你也难受……”
朱厚熜缓缓闭上眼,再睁开。这一刻他已经顾不上心里有多痛,会流出怎样的血。他只想着,如果蒋太后要求,那么,就
让徐阶……
然而蒋太后只是说:“哀家也不……为难他了……原是……答应了你的……不再为难他……你是哀家的……宝成儿……哀
家怎么能……叫你难受……”
朱厚熜的泪水瞬间汹涌而下,他别过头,不想让蒋太后看着他流泪,耳边只听蒋太后艰难喘气,却仍旧坚持着说:“你想
要……如愿……哀家也……接受了……也管不着了……只是母后……还有个……念想儿……宝成儿……可要答应……”
片刻不曾犹豫,朱厚熜立即点头道:“愿意的,不论母后说什么,儿子都答应的!只求母后怜惜儿子,千万珍重自己!多
留几年吧……”
蒋太后竟是笑了笑,道:“留不住……了……宝成答应了……哀家就……没有遗憾了……哀家只要……你多给哀家……生
几个孙儿……如今只有载城……哀家不放心……”
这会儿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朱厚熜也愿意让人去给蒋太后摘,更何况只是旧事重提的一个要求。他连声道:“母后放心,
母后放心……母后放心!”
得到了朱厚熜的允诺,蒋太后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了,握住朱厚熜的手力气也松懈了,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向后倒去。朱
厚熜心里一惊,大叫一声“母后”,连忙伸手去扶着她躺好。颇为粗重的鼻息还在耳边,蒋太后微张的嘴,胸脯起伏,朱
厚熜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看着许氏接手他的工作,在蒋太后身边忙来忙去,伺候着给她擦拭汗水,还有嘴边控制不住的涎
水。
朱厚熜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究什么忙也帮不上,反而会让身边的人因他的注视而紧张得手足无措,他愣了半晌,才挪
动着僵硬的脚步,离开了蒋太后的寝宫。
嘉靖九年四月二十九,夜人定亥时末(晚上十一点),仁寿宫蒋太后薨逝。
朱厚熜站在灵前,两眼是闭上的。最哀伤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如今蒋太后已经出了七七,再怎么样的哀痛也被冲淡了
不少,他也算是能够平静了。
蒋太后的丧葬是足够的奢华,尽显死后哀荣。一路扶灵南下,去往安陆和兴献王朱佑杬合葬,仪仗棺木,方方面面,只要
是能想到的,各个都是最高规格的。
身为皇帝,朱厚熜是离不开京城的,他在静怡斋里度过了蒋太后过世后的第三个不眠之夜,用了一整夜的时间,选定了几
个品性素善的宗室子弟,为蒋太后扶灵。
原先朱佑杬的子女倒是众多,但是不知是遗传因素还是真的命中福薄,除了朱厚熜和他一个庶出的大姐之外,全都没有活
过十岁。看着蒋太后的灵位,朱厚熜就忍不住想起他八岁夭折的小弟朱厚煜。他没有替他照顾好他们的母亲。这次不是因
为别人,不是因为外因,是他的不孝,让蒋太后这么早早离世。
有时朱厚熜甚至后悔,当初得了天花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去死。如果当时他死了,绝不会有现在。蒋太后的死,都是因
为他,因为他在病中的动摇,因为他没有坚持着去做好一个无心无情的帝王,因为他,还是沉浸在了世俗的情爱绵软之中
。
他恨自己,也不想再见到徐阶。哪怕是为了议事,他也不想跟徐阶照面,跟他眼神相接。他怕他会将一切错误都推给徐阶
,也怕他会丢下一切愧疚,去扑到徐阶怀里寻求温暖和安慰。
那时蒋太后说,她不会再要求他跟徐阶分开,不会再为难徐阶,她接受了他们。朱厚熜直到这时,都不敢承认,那时候他
心中的喜悦,曾经一瞬间压过了哀伤。他不能看到徐阶,他怕看到他。他怕只要一看到他,心中对他的渴望就无法再被压
制住,会不顾一切的和他在一起,会将被自己的不孝生生气死的母亲抛到脑后。
现在不用徐阶来一遍遍的追问,不用徐阶以期待的眼神渴盼地看着他,朱厚熜也能够回答出来,他的确是,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