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徐阶忍不住先开口了,那么蒋太后就稳占上风。可是徐阶居然能忍得住。他在这里,也跪了大半个时辰了,可是就连
头发丝都不晃动一下。那脊背仍旧是直挺着的,一副傲然的样子。若是平常,蒋太后或许也会赞叹于这个年轻人的气魄,
可现在,她只想折断他的脊梁,让他再也没有这般风骨,这般清致——去勾引她的儿子。
所以她才跟皇帝说,让她不阻挠他们的关系可以,但是条件之一就是,不要让她看见这个人。眼不见为净,看不到的时候
,她还可以无视他们之间这种违背伦常的关系;可是一旦真的看到这个人出现在眼前,蒋太后觉得,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
除掉这个人的冲动。
就是这个人,让她原本循规蹈矩的儿子一次次失控。她对于夏言的怨恨只是轻微的一点,因为夏言最终懵懵懂懂,没有能
够将皇帝引上斜路,可是徐阶,他在她防备不及的时候,做到了这一点。他对朱厚熜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现在,已经几
乎能够左右朱厚熜的想法了。
蒋太后还记得她逼着朱厚熜放弃夏言的那一回,那时候朱厚熜还是很明白道理的,不论是什么,只要她点到了,他就心知
肚明。然而现在,完全不同了。蒋太后回想起当时朱厚熜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他只要徐阶一个人,不要选秀,也不要后宫
,那种神情,那种坚定,已经不是她能够动摇的了。他说得明明白白,举手无回。
最初的时候,他还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也承诺了会宠幸后宫,留下子嗣,可是如今却已经有了想要变卦不认账的迹
象了。
这必然不是皇帝的错,定是因为徐阶的挑唆!蒋太后看向徐阶的眼神恨不得射出刀子。她自然是不会怨恨朱厚熜的,那么
徐阶就是罪魁祸首。
沉默使得周围的气氛简直要凝结起来,胶着在周身。徐阶垂首跪着,一言不发,蒋太后却有些忍不住了。她不能任由徐阶
把这个问题拖过去。
于是蒋太后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初春的晚上也因此寒气逼人:“徐阶,你是在藐视哀家么?哀家问你的话,怎么不答
!”
徐阶终于缓缓抬头,凝视蒋太后片刻,再次叩首,然后道:“太后,恕臣不能抉择——臣以为,不论是皇上还是臣,都不
会接受那个女子。臣无需选择,臣也不能选择。”
蒋太后冷笑:“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意哀家成全你们了?方才还说你与皇上多么情深意重,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放弃了?
”
出乎蒋太后意料,徐阶竟然也微微一笑,道:“臣以为,臣与皇上,不需要太后成全。臣已然得到皇上承许,携手今生,
这便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怎么用得着太后来成全?
“许是太后觉得,这样有违伦常,天理不容。但是臣自以为不曾有损他人,便不愧对于天地良心!皇上堪称明君,臣不敢
妄自菲薄,不为贤臣也为良臣。即便臣与皇上身份有着云壤之别,然如今皇上已然倾心于臣,臣便觉得,这不算是什么。
“如今这一切,皆是臣挣得的,皇上垂怜于臣,愿意与臣相许,这,不需要太后成全!”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反倒有种对对方的轻视。蒋太后咬着牙看着那不闪不避的看过来的青年人,只想让这天塌地陷,
让这个人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眼前。蒋太后气得眼前都发黑一片,只得闭上眼睛,用力呼吸,好让自己缓过这口气。
再张开眼睛,蒋太后已经满是杀意,只指着徐阶道:“好,你不需要哀家成全!今日哀家就让你知道,这宫廷中还容不得
你撒野!”
她说着,站起身就要喊人进来。然而还没有开口,就听外面通报道:“皇上驾到!”
朱厚熜是一直都心系仁寿宫这里,蒋太后会对徐阶说些什么。只是蒋太后和徐阶谈话时,整个宫殿正厅之中就只有他们两
个人,他的耳目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干站在门外。
蒋太后说得好听,只是看看徐阶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答应不会为难他。但是朱厚熜要是相信了,那才是个傻子。蒋太后是
什么人?即便她不对徐阶做什么,单只是她的一张嘴就足够徐阶受的了。女人骂起来永远能够让男人灰溜溜,朱厚熜只怕
徐阶受不了。
实在是不放心,也不能放心的下。朱厚熜知道徐阶的性格,你对他好,他自然会对你好,但是你对他不好,他也不会饶过
你。简单的说,这个人就是吃软不吃硬。而打从他自西北回来之后,更是修炼得一身泥鳅功,等闲都是软硬不吃的。
可是他最显着的,还是那一身文人的傲骨。为人是圆滑了,做事也有模有样了,心机手段能把皇帝都追到手了,可是这人
,还是当初那个金阶下面满面自信的青年。他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尊严,还有他如今日益彰显的男人的霸气,都让朱厚熜为
他担心。
若是徐阶顶撞了蒋太后怎么办?若是蒋太后委屈了徐阶怎么办?朱厚熜想来想去,还是坐不住,跟黄锦吩咐了一声,就往
仁寿宫去了。
到的正是及时,朱厚熜进门的时候,单是看蒋太后的满脸铁青色就知道她这会儿对徐阶已经动了杀心了。若不是他已经进
了门,或许蒋太后下一句话就是吩咐左右,拿下徐阶,乱棍打死——蒋太后可不会顾惜徐阶的性命,先前仁寿宫也有几个
宫人是这么死的。
而徐阶在地上跪着,仁寿宫的地面是金砖铺就,所谓金砖,是做工繁琐的一种地砖,夏日里还凉气逼人。这会儿蒋太后估
计是故意刁难徐阶,撤掉了平素铺在金砖上的地毯,徐阶就那么硬生生地跪在金砖上,也不知跪了多久了。朱厚熜看着他
有些发白的脸色不禁心疼,想起陈林说他从中午时就没有吃过什么,更是担心。
必须尽快地把这事儿了解,不论徐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蒋太后生气,也不论蒋太后说了徐阶什么,又让他心情如何,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徐阶站起来,跟他回西暖阁去,眼见徐阶已经快撑不住了,要论理责罚,或是别的什么事情都可以
等到徐阶休整完毕之后再说。
于是蒋太后还没有发话,朱厚熜就挥手屏退了跟进来的宫人,只让陈林关好门,然后就笑着对蒋太后道:“母后,怎么还
不放徐阶过来啊?儿子是有点着急了,所以自己来看看。”
一见到朱厚熜,蒋太后的满腔戾气就立时化为委屈。她虽然对徐阶说话难听,但是徐阶也没有跟她客气。两个人交锋几回
,算来算去,反倒是她吃亏了。
这会儿见着了儿子,笑着开口,却是一张嘴就说徐阶,蒋太后心中真是打从心底里觉得难受。这娶了媳妇没有忘了娘,可
谁能想到,却是为了一个男人把娘给抛下了?若是能够料到今天,那还真不如当初就让他迷恋上哪个女人……
要是儿子一直以来都很不孝,做父母的也不会愤恨迁怒,只是心里难受;可若是原本孝顺的孩子,因为某个忽然冒出的人
抛却了父母亲长,那种痛心才是能够噬骨的,也会因为这种落差产生怨恨——蒋太后就是如此,她如今是恨透了徐阶。
蒋太后一开口,就忍不住带上了哭音,只向朱厚熜道:“皇上,如今哀家是对这徐阶仁至义尽了,可他不识抬举,也怨不
得哀家!你只说,冒犯了哀家,该当何罪!若是你今日还要包庇这个徐阶,哀家……哀家可就真的没人做主了!”
朱厚熜吓了一跳,怎么能这么严重?徐阶到底做了什么?眼光不由得瞟向徐阶,却见徐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也是眸
色沉沉,似乎已经在心里存了气。
手心手背都是肉,蒋太后是他的母亲,徐阶却是他的情人,或说是爱人。虽然说是要重孝道,可是这两个人闹矛盾,朱厚
熜还真的有点不知道该偏向哪一方。
只是按照常理判断,徐阶应该没有那么大胆子触犯蒋太后。而蒋太后历来都有些得理不饶人,且手段狠辣,喜欢痛打落水
狗。要是她今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徐阶恼怒在心,也不出奇——至此,朱厚熜下定决心,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好了。
反正他们俩说话,没有别的人听见,他大可以当作他们没有发生什么事。蒋太后固然会不满,但是他朱厚熜也有不满的理
由——她答应过不会为难徐阶,可是闹到现在这样,朱厚熜可不相信是徐阶主动找茬;徐阶或许也会觉得委屈,但是这可
以稍后再补偿她。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只笑道:“母后是当朝太后,天下间最尊贵的身份,谁敢冒犯?徐阶历来胆子最小,怕是母后误解了
他的意思吧?”说着就转向徐阶,道,“徐阶你自己来说,对太后有没有冒犯之意?在兵营里呆了几天,话都不会说了?
”
徐阶这会儿自然是恭恭敬敬,一个冒犯的字都不说,于是朱厚熜赔笑道:“母后你瞧,徐阶自己也说没有冒犯之意,只是
措辞不当,让母后生气。他好歹也是一朝大员,母后还看在儿子面上给他留着点面子。要是今日仁寿宫前打了他的板子,
只怕他回去就丢尽了人了,哪还降服得住禁军那帮子野人土匪一样的兵?”
蒋太后怔了,半晌才恨恨的道:“好,好!今日你是成心包庇这个徐阶了!哀家如今算是知道!既是你成心,哀家还能做
什么!让他滚!滚!”
朱厚熜有些无奈,但是蒋太后这会儿估计是听不进去什么了。太后叫滚,谁还敢留下。徐阶是早就不想在这里多待了,全
了礼数,便站了起来。只是膝下已经没有知觉了,冻得整个小腿都动弹不得。朱厚熜连忙上前去扶住他,又叫黄锦进来掺
。这一番举动毫无疑问地又引来蒋太后的怒目而视,她狠狠地瞪着徐阶一步一步往外挪的样子,怕是恨不得把他的腿砍掉
。而朱厚熜扶住徐阶胳膊的那只手,也没有少获得蒋太后的眼刀。
到了门外,朱厚熜自然是不能再搀扶徐阶,要不然明天整个宫廷都要知道徐阶如今的恃宠而骄。黄锦一个人架不住徐阶的
体重,旁边来了一个小太监,帮着把徐阶扶到了朱厚熜带来的软轿旁边,只等朱厚熜上了御辇就赶快坐下。
回了西暖阁,一应洗浴衣物连带药膏都是现成了。徐阶洗了澡,好容易把膝盖在热水里暖了过来,坐在了朱厚熜的床上,
看着朱厚熜一点一点给他抹药。
这会儿就剩了他们两个人,朱厚熜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只小声道:“这可是好大一片青紫,你跪了多久啊?”
徐阶轻笑道:“原也没多久,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只是那是金砖地,冷得很。只怕今晚要疼一晚上了。”
朱厚熜啧啧两声,眼睛里也透着心疼。上好了药,那边黄锦把饭食捧到了床前,朱厚熜看着徐阶吃完了,满脸满足的样子
,这才开口问道:“在仁寿宫里,母后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章:处死徐阶
听到朱厚熜的问话时,徐阶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指摸自己膝盖上青肿的地方,手下一顿,按到了肿的最高的地方,顿
时疼得他呲牙咧嘴。
朱厚熜忙扑上去查看情况,徐阶对自己居然都能这么不知轻重,真是让人无语了。幸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擦上的药膏被抹
去了一点,朱厚熜松了一口气之余,忍不住白了徐阶一眼,道:“你可真是体贴上意——母后没能废掉你的腿,你这会儿
倒自己来了?”
徐阶苦笑道:“我这不是不小心么……”
看他的神情,朱厚熜也能猜到蒋太后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叹了口气,朱厚熜道:“子升,若是母后她说了什么不中听
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她是做母亲的,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莫说是母后,便是子升的母亲,见了我,也不见
得会有什么好话……”
徐阶沉沉地看了朱厚熜一阵子,然后微笑叹息:“我自然明白……那些话,我只是当它过耳清风罢了。那时候太后那般雷
霆震怒,能捡得一条命已经是不错的了,我可从没指望过太后对我和颜悦色。”
朱厚熜闻言笑起来:“你能明白最好。我就怕你因为这事儿沉心,咱们俩再闹得不愉快就坏了。要知道,现在只有咱们俩
才是一条心的,你可千万不能和我置气。”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徐阶故意皱着眉,摸了摸朱厚熜的脑袋,一头细软的长发,偏生梳得一丝不
苟,也不能拿在手里把玩,“若是你真的这样想,那我可就小心眼给你看了?”
“可别!”朱厚熜也配合地举起手来做求饶状,“你小心眼起来,可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徐大人还是手下留情吧!”
两个人笑笑闹闹,方才说的话也就都被抛到脑后了。朱厚熜忘记了询问徐阶,蒋太后说过了什么,他以为或许只是一些辱
骂和威胁的话。
而徐阶,则根本不愿意告诉朱厚熜他在仁寿宫的经历,他对于朱厚熜面对那道单选题的选择,并没有那么大的把握——起
码没有他在蒋太后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信心。
此次事件总算是暂时揭过,但是究竟是逃过一劫,还是埋下了更深层的隐患,这一切都有待来日,如今尚不得而知。
这次朱厚熜算是为了徐阶,彻底跟蒋太后闹翻了。虽然第二天朱厚熜专门去过仁寿宫代徐阶向蒋太后赔礼,但是蒋太后却
将他拒之门外。朱厚熜也不知道蒋太后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见他,又为什么生气。他对于前一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一无所知,而当事人之中的一个对他回避讨论这个问题,另一个则是干脆不见他。
原本想着过两天或许气消了蒋太后就又会找他,朱厚熜也没有太在意,跟守宫门的大太监吩咐了要告诉蒋太后他来请安的
事情,就离开了。只是过了二十来天了,朱厚熜每次去请安,蒋太后都是让身边的大宫女来告诉,太后不舒服,皇上下次
再来吧。
时间长了,朱厚熜也觉得这次蒋太后的气生的大了。以往他们母子虽然并不十分亲密,但是每五天朱厚熜还是都会见蒋太
后一面的。如今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六天了,自从那次接了徐阶回西暖阁之后,朱厚熜就再也没能踏进仁寿宫。
蒋太后这回对他这个儿子是彻底失望了吗?可是先前她判断他是纯GAY的时候,也还是一意苦口婆心的劝,最后说什么不
管了,却也没有说再不见他。若不是这些日子朱厚熜知道仁寿宫宣召了好几回太医,他可能真的会认为,生病什么的,都
是蒋太后的托词。真正的原因,就像是后世父母发现儿子是同性恋者,会毫不留情地把孩子赶出家门一样,蒋太后这也是
为了眼不见为净,直接就不想再看见他。
或许真的是病了吧……再加上上次在仁寿宫,他的态度的确不算好,一径站在徐阶那一边,蒋太后觉得心里不舒坦也是正
常的。他们先暂时不见面,大家都冷静一下也好。
朱厚熜自我安慰了半天,最终还是宣来给蒋太后看诊的太医,详细的问了。得知蒋太后的确是凤体违和,但是并不严重之
后,他这才算是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不管是为什么吧,只要蒋太后和他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就好。
当蒋太后一直拒绝朱厚熜的求见时,朱厚熜几乎是每天都会到仁寿宫门前转一趟。在仁寿宫里的蒋太后虽说一直拒绝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