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徐阶徐子升。
徐阶自嘉靖二年入朝,征福建,平西北,出海抚边,为阁臣数十年,任首辅二十六年,其功绩自有人评说。
昭平十七年秋九月病逝于京郊,时年八十一岁。谥文贞,追封太师,三公一身。
如果一切只是个梦境的小剧场
苏沉照睁开眼睛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他的手机。他家老妈的电话,要是敢不接,那回去可就真有的好看了。
为了怕在火车上被偷了,手机是放在羽绒服的内袋里面的,他伸手去摸,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毛衣,羽绒服不知道
什么时候被脱了。
难道说我遭贼了?他心里突地一惊,连忙坐起来。他睡着的床头上有一盏小灯亮着,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也能照映得差不多
看得到东西。他四面望了望,他的那件深红色的羽绒服就放在旁边的床上,这个摆设……很明显是医院。
“嘶……”后脑勺的疼痛让苏沉照呲牙咧嘴,这时他才想起来,他是从火车上掉下来——不,他是被人从火车上推下来的
!
要知道是谁,一定要跟那人算账!苏沉照小心地摸了摸自己一跳一跳地疼着的后脑勺,上面一个巨大的包,裹着纱布。
也不知道脑震荡了没有,不过大约是会有些影响的。要不然为什么这会儿头这么晕呢?反应也有点迟钝,刚刚醒过来的时
候,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呢。
又想了一圈保险还有索赔之类的事情,苏沉照这才想起他应该按铃叫护士,连忙笨手笨脚地按了一下床头的按钮。片刻里
面传来女孩子温柔的声音:“27床,有什么需要吗?”
“啊……我醒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儿的……我是说,我大概是昏迷的时候被送来的,能不能过来个人跟我说
说怎么回事?”苏沉照解释了半天,那边护士站好像有人在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同一个女声说:“好的,请您稍等。
”
来的不止是小护士,还有个中年医生,还有两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青年,一个头发蓬乱,似乎挠头挠了很久,另一个似乎
是陪着那个乱发青年来的,两个人都在脸上堆着笑。
医生检查了一通,又是张嘴又是掰眼睛的,低声跟旁边的护士说了什么,护士往本子上记得很带劲。然后医生说了几句没
事静养之类的嘱咐,带着小护士走了,就剩下那两个青年站在苏沉照床边。
那个乱发的青年,一头乱毛果然是挠的。苏沉照看着他又在头上狠抓了几把,下定了决心似的,向着苏沉照猛地一鞠躬,
大声说:“兄弟俺实在是对不起你!刚刚俺把你挤下去了你看还叫你受伤了,真是对不起!这大过年的咱们都是回家,咱
也算是老乡对吧,兄弟你就原谅俺这一回吧!你的手机也摔坏了,俺一定会负责赔你个新的!”
苏沉照吓了一跳,半天反应不过来。这是道歉呢,不知道的还当是吵架来了……他颇有点惊吓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哦……是这样啊……”
乱发青年旁边的那个男子也跟着帮腔,这人的音量倒是正常了许多:“这位兄弟你看,咱们当时都是急着回家,撞了你也
不是故意的。你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也别跟俺们计较这么多,俺们是诚心赔礼道歉,你就原谅俺们吧。”
苏沉照原本也不是小心眼的人,这两个人又说了会赔偿会负责,他也就笑笑说:“没事儿,我也没什么大碍。我年轻人,
摔一下也不算什么。只是你刚才说,我的手机也摔坏了?”
那乱发青年嘿嘿笑了几声,黝黑的脸上带了点红,从兜里掏出来一堆看不出原型的零件,说:“能捡起来的俺都给你捡过
来了,不过这肯定是不能用了。”
苏沉照看着那只陪了他大学四年时光的小手机,虽说平常经常想着换个新的使使,但是真的看见它粉身碎骨的样子,还是
很心疼。
最关键的是,没了它,怎么给老妈打电话?
苏沉照想起了自家老妈的狮子吼,嘴角抽了抽。然后他向着那个乱发青年问:“那你能不能借你的手机让我用一下?我现
在有个要紧的电话要打。”
青年立即掏出手机,递给苏沉照:“尽管打!俺才开通的两地任我游,你尽管打!”
给老妈打完了电话,汇报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到家,通知了老妈来铁道医院见面的事情,并解释了前因后果,
苏沉照松了一口气,将手机递还给乱发青年。
屏幕上显示着通话时间六分零四秒,苏沉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乱发青年却摆摆手说:“跟家里人说话,哪回不得个
半晌?这也是家里人关系好。”
苏沉照也附和几句,那个陪着乱发青年过来的男子也附和几句,一时间几个人也说得挺热闹的,这也算是另类的不打不相
识了。
有人一起说话,时间过得就快,苏沉照也没觉得过了多久,就见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女子跑进来,眼眶红红的,苏
沉照眼前一花,已经被她抱在怀里。
苏沉照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推不开,只好笑着跟那两个青年解释:“这是我妈……”
病人家属来了,肇事者们又是一通道歉。苏沉照的父母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那两个青年道歉之后他们也没有再说什么,看
着肇事者们又鞠了一次躬,病房里的空间就留给一家人了。
苏沉照的老妈开始整理儿子乱七八糟的行李,一边整一边唠叨着儿子的行李有多么杂乱,埋怨着儿子不会自理。苏沉照的
老爸则来回转悠着,不时指责铁道医院不如他们医院,转移一下他老妈的注意力,免得才受伤了的儿子就要直面炮火攻击
。
“这件毛衣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就这么团成一团!要不然会变形的!”苏沉照的妈妈一边嘴里面唠叨着,一边把那件价
值不菲的毛衣从行李中拎出来,“多贵的衣服啊!你连折一折都不折,就直接丢到行李箱里?就知道往外拿不知道往里放
,糟蹋好衣服,你以为我们家很有钱?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大学生呢,连个衣服都不会折,怪不得这么一大堆!”
苏沉照嘴里应付着,他妈又说:“不过说起来,你身上穿的这件倒是挺好看的,是你自己买的?你什么时候也会上街买衣
服了?嘿,我倒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这么有眼光了?”
苏沉照低头,自己也有点迷糊。他记得,上火车的时候,他身上穿的是他妈妈手里拿的那件灰色的对襟毛衣才对……
可是身上的这件……大红色套头的高领毛衣,花样复杂,料子感觉起来比那件灰色的还好,他的衣服应该都是他妈给他买
的才对……他是什么时候买的这件……
苏沉照也不由得挠挠头,回答道:“忘了……可能是,上回跟徐……”
他妈妈自然不是等着他回答,又已经拎起来他的衬衫埋怨他如何如何败家。苏沉照的老爸评论完了病房,也没有别的可以
顾左右而言他的借口了,只得跟儿子一起无奈地听着老婆的埋怨,用眼神向儿子说,我这回又是被你拖累了。
苏沉照对着他老爸笑了笑,做了个作揖的动作。然后他看着身上漂亮的大红色毛衣,心里不禁有些恍惚失神了。
——完——
番外:刹那芳华(徐阶)
初至京城,自然是很新鲜的,即便他日后会是名动京城的人物,此刻的徐阶也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举子,年少好奇,仲春
的一整个月份,就全都耗费在游冶玩乐上面了。
直到那天路过翰林院,看着里面走出几个身穿莹蓝色补服的人,身边新结交的所谓朋友一脸艳羡地说着:“若是日后我等
也能如此,今生也不枉了——翰林历来清贵,倒真是个极好的去处。”
徐阶也一时唏嘘,然而随后却是有些惘然怔忡:他的一辈子,难不成就仅止于一句翰林清贵?
自然是不!
他的志向,虽说在心中还有些模糊不可揣摩,但是隐隐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必定是不甘于平静的。他的出身,他的阅历
,他的幼年童年少年时代,都决定着一个事实:若是他不能出头,他自己也难以容下自己。
一瞬间,心中忽然有种豁然开朗。对这身边的那些高谈阔论,自作聪明,也似多了份亮敞,只是含笑听着,再不多说什么
。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边那座气派的府邸。
黑色桐木包铜的大门,门上整整八十一个销钉,杨廷和首辅大人的府邸。从大门上也能看出来,那种刻意的稳重沉静也难
全然压制住的华贵气。
或许,大丈夫就该当如是了?徐阶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一派肃穆庄严,没有一个行人敢在那门前多做停留。就连仗着他父
亲是刑部右侍郎而一向在京城横行无忌的岳琏,也收起了相识以来的跋扈模样,一副无害路人甲的模样,收敛生息从那门
前走了过去。
徐阶心里有些感叹,但是更多的,是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待。
今日里他的确是望着杨廷和府的大门兴叹不已,然谁知日后杨廷和不会有对他艳羡的时候?
许是不该说大丈夫该如是,应当是,后来者,居上。
徐阶一向对自己极有信心,此刻自然也不例外。
彼时他尚未经历风霜雨雪,还不知道这世间不如意常十之八九的道理。
随后,就在他走过了杨廷和家大门之后,一个不经意地抬头,眼睛里落入了一个人影。
那便是一生的劫数了。
××××
似乎是觉得,方才在杨廷和家门前的收敛生息让他掉了脸面,远远的还能看见杨府院内的屋檐楼角,岳琏就故意一般,大
声地叫嚷起来,言语里自吹自擂,徐阶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此人真是俗不可耐。
他有些后悔,这些天来怎么会和这群酒囊饭袋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他此来京城,必须是一战成功,否则再回松江,日子兴
许就会变得很难过。虽说他手里也散漫大方,但是他毕竟和这些人不同……
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啊……徐阶暗自叹气,这些日子以来,消遣得有些过头了。
这么想着,意兴阑珊,被身边的人拉扯着往酒楼走去,徐阶就连身子骨都有些懒洋洋的。
不知又是哪一位风流才子看中了路过的哪位姑娘小姐,又或是漂亮少年,一群人滞留在街边,流连不去。徐阶懒洋洋的站
在最边缘,也不管那群“朋友”们在闹腾什么,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自己的事情,垂着眼睛掩住眼里的流光。
“子升!你说……”身边挤过来一张被兴奋涨得通红的脸,嘴巴一开一合,说着什么徐阶完全没有在意,只是附和着嗯嗯
啊啊。等那人终于心满意足,仿佛斗胜了的公鸡似的,志得意满地挤回去继续争辩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徐阶强忍住打
哈欠的冲动,抬头看向热闹的街市。
真是无趣……或者看这些市井小民们为生活奔忙,也要比听这些所谓读书人辩论一些美男破老之类的话题要有意义。徐阶
的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街的这边溜到那边去,耳边仍旧是吵嚷的争论声。
忽然,就似是最闷热的夏日里,一股清风的出现,如同漫天遍野的荒芜,忽然长出了葱翠,开出了花朵。徐阶有些失神地
看着那架马车从眼前驶过,看着那车子缓缓停下,然后又缓缓驶动,消失在街的那端。
所谓美男破老,兴许真的不错……徐阶忽的有了这样的想法。若是方才那般容色的少年在面前嫣然一笑,便是当朝首辅也
不得不动容吧?
更何况是他?
所有的诗词歌赋文章华彩,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那含泪的模样,还有随后那仅仅瞥见了一丝分毫的笑,徐阶怔怔
地看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呆愣的样子让他身边的人也不禁奇怪。
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徐阶才醒过神。笑着对身边的人道:“没事,许是被日头晒得发晕了。”
于是趁机道:“我身上不舒坦,想必去了也不尽兴,就不阻了诸位兴致了。我且先回去歇歇,还是不习惯京城水土啊。等
来日我大好了,必定还席赔罪!”
徐阶的身份不过是松江来京城赶考的举子,家中有几个钱,人品风流文雅,文章写得也好,但是这群人里面也不是缺了他
就不成。于是领头的几个都挥挥手不多说什么,旁的人自然也不多话,徐阶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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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脑发昏倒是真的,只是这发昏的缘由却是……徐阶一边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边苦笑摇头,在路人严重,也就是书生意气
,呆头呆脑的典范了。
只是短短的一瞥,心神的动荡却是那么……徐阶又一次回想起方才车中那少年的模样,那白玉面颊,那水波眼眸,那含泪
的娇柔,还有那带笑的动人……
他从不以为自己会因美色而昏了头脑,只是今日……
这般容色,只不知是个什么人物呢。徐阶旋即又想起那车架边的侍从,那车架不显山不露水却端的是尊贵品格,还有那少
年身边的男子。
倒是比之前看到过的,杨廷和首辅大人的气派还要大呢。
徐阶心里突兀的有些抽痛:那少年,兴许就是那男子的……
只是不想,自己居然会有一日,对那样身份的一个少年有了这般的思慕。
或许该是说,造化弄人?徐阶晃悠悠地走到自己租住的小院门前,打门,等着门房上的老忠叔来开门。
那少年看着真是干净,便是在那男子身边笑意逢迎的模样,也是一派纯净。徐阶想着,心里倒是越来越起了火一般的,念
着那个美貌少年。
而那个车中的男子,他又是怎样的一种尊贵。那样大的架子,那么招摇的气派,身边还能有一个那么美丽的人。徐阶念及
生平志向,心中更是有了打算。
回到书房里,徐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研了墨,开始写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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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在一起很多年,朱厚熜也不是没有问过当初徐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胆量,居然敢打他的注意,徐阶也只是笑而不答。
实在是,最初的缘故太过于肤浅而流于皮肉色相。
但是那也的确是真的喜欢,是真的,喜欢那明丽轻艳的少年姿容,否则也不会一直记挂着,甚至是将那惊鸿一瞥暗自在心
里当作了努力的动力。
而后来,却是的确喜欢上了那清丽容颜之下,那个认真执着的少年——这些年的事情,谁还能说得清楚呢?
若说没有那副美丽相貌的缘故,只怕徐阶自己也难相信;而若是仅有那么美丽的容貌,只怕早先几十年就已经腻歪了——
又或者,在那悬殊的身份面前,早就望而却步了。
这些,实在是都很难说清楚的东西。为了美色,和为了一生知己,又或是已经成为习惯一般,镌刻在骨子里的深情,早就
混在了一起,哪里还能分得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这却是不能让那个人知道的呢,他一向追求的,都是最纯粹的爱情,若是开口就说那次的“一见钟情”,许是要闹腾
起来……
于是还是……
徐阶笑着,眼珠转了转,道:“你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