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鸣蝉唇齿颤抖,低沉而不顺畅地说,“我到底……哪里不好……?”
他笑:“你哪里都很好。”
“那你为什么……?!”他突然大声吼了起来,几乎震掉倏忽涌上眼瞳的泪水。
“平静一点,鸣蝉。”
“我怎么可能平静?!你……先生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
他忍不住心口涌上的那一片阻滞了他呼吸的莫大疼痛,狂躁的思想令他的行动也变得疯狂。
那时,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遽然扑上前去,不顾一切地,将吻胡乱地送到了他的唇边。
第70章:桃花(三)
“鸣蝉!”惊诧的辛垣焕猛地将他推开,推开那个孤注一掷而笨拙地亲吻着自己的绝望的少年。
“鸣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冷静一点!”他躲避着,而后推开了他,然而他却又一步不退地逼了上来,誓不罢休地纠缠。
“我不冷静!我冷静又能如何?!”辛垣焕听着那少年发狂般嘶吼的声音,从哪调子里听出了他情绪的极度震荡。
他捉住他的肩稳住他的身子,却见此时的少年俊秀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滚烫的泪水。
“你可以让那种女人吻你,却不让我吻你!!!”鸣蝉红着脸情绪不稳地大声喊叫,竟想要伸手去与他扭打。“为什么?为什么?!”
“鸣蝉!”
“我还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么?我一直那么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除了你谁都不看……我只是想要一辈子跟着你而已……为什么啊?!”任性而又率真的他蓦然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他哭着说:“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女人?是不是女人可以,而我是男人就不可以?!”
“别哭,鸣蝉。这与你是男是女并无关系。我知道这是万分的对不住。”他怜惜地伸出手想要为他抹泪,却被他将手重重击开。
“我不要你管!你干嘛管我?!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别管!”他显然乱了心绪,失去了理智胡乱地吼叫着。
眼泪不住地掉,始终在掉。他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后孤身在世,历经磨难,再饥贫再困厄都未流过几滴泪水,此时却泪水如注,似无止尽。
他发了疯一般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
辛垣焕没有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而这时的鸣蝉,又完全不能接受他任何一句的回答。
“你必然心里难受,然而这种事强求不得。更何况我望你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不致陷入为人所不齿的境地遭受攻讦,不致见不得光。”
“那又如何?我才不在乎!既已生在了这个世上,既已总是被充满恶意的人指指点点,我干嘛还要在意旁人又说了什么?!我早就听够了!”
“鸣蝉,那种生活,毕竟谁都不愿意有,而我也自然不愿你有。”
“我不要你为我着想!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你平时……分明对我那么好……那些都是假的吗……?”泪痕不去的鸣蝉高声唤出后,泪水竟又从眼角溢出,乃至出言断断续续,竟一改之前的气势,音调低沉起来。
辛垣焕含着三分忧虑关切地看着他。
“怎可能是假?”他说,“只是,假如注定不能成真或必有一方将伤心落泪,那末还是不要开始为好罢,更何况我显然不是适合你的人。”
“你为何咬定会如此?哪里不适合?”鸣蝉恨恨地说,后又因想到了什么,不觉唇齿颤抖。
“还是……说……”苍白的少年手指不稳地紧紧扣着,眼中的神色难以言喻。鸣蝉惶惑不安地试探着问道:“先生……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男人眼睫一绽,眼神有片刻的凝滞。
“是不是……?”仔细地辨别着他神色的鸣蝉小心翼翼地凑身上前,问道。
他在犹豫,不知怎样说话才得分寸,以减少对他的伤害。
“是不是,先生?”少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着,抬眼看他。
见他不说话,鸣蝉进一步贴近了他,用祈求般的声音念道:“请告诉我实话。先生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辛垣焕微微抑下了眼睫,俄顷又将视线重新挑回他脸上。
“鸣蝉……”他柔和而不甚明朗地说着,像个关心后辈的长者般伸手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水,“我的确从来都不会骗你……”
面对着鸣蝉那尽管单纯却一刻也不放过他的眼神,他心里好似有利剑步步相逼。
最后他端详着少年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地上已有了积水。
成片的落雨碎在水中,激起跌宕错落的碎片与失衡的声音。
涟漪不灭,交相勾连,不能成为一个个完整的圆。
自天而降的雨水在陆地上摇出了另一座色如琉璃的破碎的都城。
“必须得走了……”惴惴不安的宣于静央那秀逸的眉锋轻轻相蹙。
宣于宴说:“这雨还真是一直没小,反而越来越大……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了。”
“不知各处河堤如何,雨水成灾便是祸事,也对农田不利。只怕明日会有棘手的状况随着奏章陆续而来。”长公子忧心忡忡地说,继而披上了外衣,“我得回宫了,否则真不知何时才可动身。”
宣于宴回应道:“嗯,我送你出去,王兄。”
侍从们纷纷撑起伞,驭手将车驾移到了台阶下的水浅处。
他们正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车驾趋回的声响,车轮碾开了水波,声音嘈杂。
然而从莫大的雨声中,透出了鲜明的吵闹声。
长公子和三公子奇怪地向门外投去了一眼。
“为何不肯告诉我是谁?!还是说这只是先生的借口?!”鸣蝉尖利而发狂般的声音瞬息刺入耳中。
之后传来的是辛垣焕相对沉稳,却也愠然的回答:“此事与他人无关,我又为何非要提他人名讳?”
方下车舆,鸣蝉便从门外迅速跑了进去,继而随上的是辛垣焕的身影。
雨势太大,当鸣蝉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宣于静央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迎面撞上了两位公子,鸣蝉突然止步,吞了声音匆匆合袖,压住了哭腔快速说出一句:“参见长公子,公子,鸣蝉回来了……请恕鸣蝉失礼。”方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居所跑去。
“诶,鸣蝉你这……”正当宣于宴想要对他有些无礼的反应出言时,辛垣焕到了他们眼前。
宣于静央与辛垣焕的视线在撞上的那一刹那,两人都倏忽空白了思想。
分明刻意回避,然而还是不能如愿。狭路相逢之时,不论是胜是负都注定是残缺的结局。
宣于静央的脸色突然变白,目光闪躲期间,一个字也没出口。
见他将视线调开,突然回过神来的辛垣焕紧忙拢袖深躬,向他们恭敬地说道:“参见二位公子。”
“……免礼。”宣于宴没有说话,是故宣于静央并不情愿地开了口,声调甚是低沉。
宣于宴再次明显地看到了兄长难忍的神情。
“焕,怎么回事?”宣于宴问道。
“一言难尽,请恕臣失陪片刻。”他说完,只等宣于宴稍稍点头,便与宣于静央擦肩而去,连忙往鸣蝉的居处去了。
从未见他如此慌忙,于是宣于宴惊声问回来的驭手:“他们这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清楚,两位大人……在半道上就吵起来了。”驭手回答。
“你在一旁,却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宣于宴不由得蹙眉,继续追问。
“雨声实在太大,小人……”驭手目光闪避,唯唯诺诺地说。
第71章:桃花(四)
这时候,连敲门的声音都显得晃似雷声般震耳。
“鸣蝉,怎么把门锁上了?”辛垣焕一边拍门,一边呼唤。
很快地,从门内传出了鸣蝉哭喊的声音:“你走!你干嘛还管我?我不想见你!”
“别再任性,现在回府了,这是要让大家都围上来?二位公子也在,你想让他们看到现在的场景?”辛垣焕不住地推着被锁住的门。
鸣蝉在屋内抱膝坐着,远远看着震动着的门,泪流如注。
之后他大声吼道:“我不管!”
宣于宴跟了上来,在后面犹豫着迈着步子的,是神态凝重的宣于静央。
他们多多少少能猜得到是因为什么,然而心乱如麻的长公子此时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讲。
鸣蝉的喊声中始终夹带着哭腔:“别再敲了,我不会开门的!反正你不喜欢我,不喜欢你就走!”
他直言不讳地大声喊着,以至于在听清那句话的时候,宣于静央煞白的脸更无血色。
就算不想去听不想去管,还总是会遇上这样的场景。
只是那时,他也鬼使神差地不想真正离开。既想留,又怕留;既欲离,又恐离。
进退维艰,何尝不是如临深渊的境地。
辛垣焕并不愿意继续与他这般对话,他听得到脚步,知道宣于静央就在身后,知道他正在用那双忧郁的眸子,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内心一片凄凉。
“你开门,别再哭了,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不要把自己关着,那样会让自己更不开心。”辛垣焕压低了声调,诚恳地说。
只是那少年完全没有让步之意:“我开不开心是我自己的事!你干嘛还在门口?!你干嘛不去找那个女人?!”
“女人……?”此时,一直没出声的宣于静央,不由得从唇边递出了这样的两个虚弱的字。声音如此之轻,如此苍白,却使辛垣焕蓦地将头转了过去。
那一时又是难违的四目相对,他们彼此的眼神里尽是复杂的意味。宣于静央的眼神复杂却又空洞。那时的辛垣焕只是回头看他,却不落一句言词。
他不愿让宣于静央有所误解,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亦不会出言去说。
一旁的宣于宴端详了他们半晌,终于忿忿地掷出了一句话:“你们……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他说着,轰的一声,一脚踹开了鸣蝉的房门。
鸣蝉有些受惊,突然呼喊,待辛垣焕入屋之后他便赶紧抽身到屏风之后躲避着他。
他只得伸手去捉。
在慌忙之中,屏风被他们撞倒于一侧。
“鸣蝉,听我说!”这时辛垣焕终于得以扯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身边。于是他认真地颦眉低声对挣扎不已的他说:“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我唯有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此生只能做你的兄长。你若如此执拗,只怕你我之间就连兄弟情分,今后都难以保留。”
“可我不需要兄长!我不要你是兄长!我才不稀罕什么兄长!”他不停地摇头,大声地说。
“鸣蝉……此生已如此,别无他法。”他不忍地轻轻闭了眼。
鸣蝉仰着脸看着他,终于安静了片刻,而后突然一改之前的举动,扑入了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辛垣焕倏地愣住。
下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见主人在前,也不敢随意围上前去看。
此时站在门口的宣于宴突然将门掩了过去。
毕竟是这般的事,传出去又如何得了。
因此他立刻遣散了四周的下人。
这时只听得屋内传出了鸣蝉止不住的低吟哭诉,尽管出言还是如此任性,尽管措辞还是如此不加斟酌,然而听来,却让人莫名心痛:“先生……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那么喜欢你,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你凭什么……?”
张扬的哭喊变为悲苦的呜咽,辛垣焕迎合着他的怀抱将他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发,犹如兄长对于受了委屈的弟弟一般满是关切与忧虑。
只是越如此,鸣蝉越伤心。
然而他却将那素来冷漠的男子抱得很紧很死,好似一辈子也不想放开。
辛垣焕维持着与他拥抱的姿势,安慰着他。
“好了,别哭了……”他轻柔地说,用一种难得的,温柔而愧疚的声音。
他哭泣的声音在似是在渐渐收拢,却依然让人见不到泪水的尽头。
辛垣焕抬眼望着门外,尽管门正紧闭着,蔽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尽管因为这道门,他暂时没有逢上那双令他悲伤而自责的眼。
但他依然不得不在意正伫立在门外的那个熟悉的人。
一朝去想,他那种受了伤的忧郁而温柔的面庞,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真实得令人无处逃避。
面色如雪的宣于静央终于因忍受不了而移动了步子。
原本钉在那里的身躯,由于突然间的行走与内心的震荡而显得有些僵硬。
宣于宴俄然看到了他轻微变红的眼眶。
长公子的目光始终流于低处,就在他回袖转身之时,宣于宴突然拉住了他。
“王兄,”他说,“你还是先别走吧,权且歇息片刻。”
他知道他心里很痛,从前青在他心口留下的伤痕有多深,他花了多长时间才得以痊愈,他都知道。
假使再受一次伤,究竟如何才能恢复,恐怕谁也不能知晓。
“留在这里做什么?早已与我无关……”长公子神色低迷地说。
“你现在有很多话想对焕说吧?虽不合礼节,但在他屋里,说话还是最为方便。”须臾,宣于宴直言不讳地说道。
宣于静央翕合了唇角,却又不愿开言。
“说清楚了再走不迟,否则你打算今夜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折磨自己?”宣于宴说,“毕竟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宣于静央咂唇,依然缄默不语。
宣于宴不禁轻微地叹气,向仆从嘱咐道:“带长公子去辛垣焕的居室说话。”
宣于静央不明所以地睁大了眼。
“我让他马上去找你,”他说着,漠然地指了指屋内,从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任何话,都说清楚了吧。你们如今这样,真是里里外外不安生。”
仆从置了些酒而后退下。他一人独自立于屋内。
他倏地擎起杯盏一饮而尽。
放了手中之杯后,宣于静央才开始环视他从未涉足的这个屋子。
尽管满是书简,这里看来却甚为整洁,垂帘也是素净的颜色,布置也显得落落大方。
案边躺着几宗书卷,他信手打开来看了,发现是那人为宣于宴草拟的奏章。
这几年来,不理政事的宣于宴的奏章,都出自辛垣焕之手,他自然比谁都明白。
而奏章之上由宣于宴亲手落下的,往往只有落款的名字以及卷末的印章。
因此对于辛垣焕的字迹,他太过熟悉。那笔划之中的稳健与时而溢出的飘逸,一横一竖,一斜一勾,在他眼里都如此熟稔,熟稔得痛心。
依照湛国礼仪,在奏章之中,宣于宴需称总领政事的宣于静央为“长公子”而非“兄”,因此每每见着辛垣焕在奏章上写了“长公子”三字之时,他总有一种在被他呼唤着的错觉,因为那就是他所写的文字,是他所留下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