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要与你……”宣于静央正有着满腔的不耐与焦虑,正急急地说着,却又霎时止住了齿间的音。
樊姬从前的话犹如霜雪,慢慢渗进了他的心口。
那个微寒的夜里,樊姬依偎在他身边告诉他,议郎靳玥,曾喜欢上了一名下人。
而且,他无法和自己心仪的人在一起。
他当时几乎被靳于息打断了腿,却依然只想和那个人一起生活。
后来有人说,那人已被打死,也有人说,他没有死,而是被靳于息赶出了门去。
他还记得那时樊姬颦眉对他说:今日遇到议郎,妾身问他是否还会跟那人谋面,他说,偶尔还是会相见的。
樊姬说,他对那个人,是真心的喜欢吧。
他又想起鸣蝉之所以与辛垣焕起了如此大的争执,是因为鸣蝉怀疑他与一名女子关系暧昧。
宣于静央的手指剧烈地抖动起来。
“难……难道说……”他惊骇地用目光钳住那高挑俊秀的男子,不可遏止地摇头道,“不,不会的,怎么可能……绝不会……”
然而这时,辛垣焕突然说道:“长公子也许听说过……靳玥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下人而激怒了靳大夫的事。”
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使得宣于静央突然麻痹了神经。
最坏的预感涌上心头,撕扯着心肺令他痛得无法出声。他麻木地摇头,本能地念着不会。
“长公子……”辛垣焕看着他,眼中噙着万分的痛惜,他低沉着声音,抑郁地,从咽喉中缓缓抽出了一句:“靳玥所喜欢的那个人……就是臣。”
忽而似是万丈楼阁自心中倾塌,天地也颠覆,长空中的星辰重重砸下击出一地破碎的悲痛。素来温雅的男人伫立在他眼前,用他从未邂逅过的眼光骇然地看着他,满目震惊与痛苦。
“那他为什么……!”似是为了揪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宣于静央颤抖着问他,“他为什么会在宫门处,毫不留情地打你……?!”
辛垣焕低眉而道:“当时他恰好遇上臣去为公子送玉笏。他见臣对他人忠心,而又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的生疏模样,因此动了怒气。他从来,都是一副任性的孩子脾性……”
“够了!”宣于静央猛地拂袖将案上的书简物件砸到了地上。
“你……你是靳玥喜欢的那个人……”一句震怒过后,长公子失去重心般伸手将自己撑在几案上,突然阻塞了发音,“所以你一直与靳氏有联系……可是你……你却一直瞒着宴,瞒着我……”
他抬头的时候,依稀可见噙在眼角的泪。。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辛垣焕的心狠狠一拧,神色里便有了千万的不忍。
“长公子,可还记得臣身上的伤?”
宣于静央没说话,于是他继续说道:“那些伤,大多是靳玥留下的,他素来折磨下人……在尚未喜欢上臣之前,他一直在病态地那么做。臣从来……没对他动过感情,直至如今,也是如此……”
“那你为何还要与他见面?!”长公子发狂地吼道。
辛垣焕睁了冷漠的眼,缓缓说道:“臣若不与靳氏保持最低限度的联系,就会为靳于息所杀……”
“什么?!”依旧是那万分的不解缠绕在宣于静央的头脑之中,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为痛惜他而留。宣于静央放声问:“你不是被靳氏赶出来的吗?你不是不喜欢靳玥吗?那靳于息为什么还要与你保持联系?!”
这时,他幽幽地说了一声:“并不是被赶出来的。”
事情的转折总是太快,猝不及防间就可敲入单薄的鼓膜,未及宣于静央再次跟上他的言辞,辛垣焕就已经又出声说道:“是臣自己想要逃脱,唯有靳玥不知道而已,然而……长公子……是否还愿……继续听下去?”
他几乎每说一句话,就会让宣于静央几近疯狂。
“如果继续往下说的话……”辛垣焕说着,缓缓地,又从唇角染出了蕴含着饱满的忧伤的笑容,慢慢靠近了他。他说:“那样的话,对臣也是……最痛苦的煎熬。”
宣于静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冷汗涔涔地抬眼望着眼前的人,那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陌生的男子。
他的神经在抽动,由衷地对他还没说出口的话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恐惧,仿佛多听一句便会被推入万丈的深渊。
但是他必须知道,知道在他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也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事,他的过去,他所历经的一切,想要看懂他那种淡漠疏离的眼神,去理解他究竟有着一颗被什么包裹了的心,然而他却在这一时,突然觉得,不敢再去进一步窥探。
只是最终也不能逃避。宣于静央不住地压抑着躁动的呼吸,有些虚弱地说道:“你说……你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
第86章:商羽(三)
辛垣焕静默地笑,悄无声息。
“长公子可否忆起,在臣自投于公子门下的那一年,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于静央在回想,错落的往事在眼前堆砌成殇。
那一年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因为就是在那一年,一直有意与自己争夺继承人之位的二公子宣于惑,突然死在了战场上。
与他一起死去的,还有一个人。
那个漂亮的男人,是宣于宴当时的首席门客,是从前在鲤的房间里,住着的那个人。
三公子的门客爱上了与三公子及长公子敌对的那个不该去爱的人,最后选择随他去死,这是让当时的知情者无不震惊的丑闻。
国君的震怒,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伏笔。
就在那一年,事件平息之后,一个名叫辛垣焕的俊美男子出现在了三公子的府门前,携着一脸淡若烟云的微笑。
“臣在公子的上一任首席门客逝世之后自荐于公子门下,并非偶然。”辛垣焕浅淡地说道,“正是因为知道公子府发生了变故,臣才来到了公子眼前。”
“可那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你……”
“长公子,你忘了……?”辛垣焕苦涩地匀开了浅淡的唇角,“臣之前,是靳氏的下人……”
浅淡的一句,足以令宣于静央的表情变得生硬。
“靳于息知道这件事后动了心思。他已有叛心,然而虽不敢往长公子身边安置眼线,但始终想要掌握长公子的动向,于是,便把目标放在了与长公子联系紧密的三公子身上。是时三公子恰巧失去了一名门客,而他又恰好是从不计较门客出身的放达之人……”
突然一阵空前的寒冷逆导全身,宣于静央花费了许久时间,才将声音勉强地挤出了咽喉。
“所以……所以你……”
“是臣主动向靳于息提出要去三公子府的,因为臣不愿留在靳玥身边,更不愿留在靳氏的府邸。而靳于息此前已因臣与靳玥的关系濒临发狂,因此臣若主动离开,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况且他虽对臣万般鄙夷,但却认为臣是可以完成这件事的人。加上臣孤身于世,在靳氏府中是低卑之人,且被靳玥要求不与外人接触,府外之人皆不知我的存在,所以难以被察及身份,因此……”
突然一记响亮的耳光宛如破浪击碎了残存的意念,那一瞬间,辛垣焕的意识猝然停滞,从面颊上乃至内心深处击出的痛感,犹如白昼般清晰,令人无处遁匿。
对话突然停止,一声重重的脆响过后,殿中恢复了平静。
然而那种短暂的无声却瞬时又被惊破。
“为什么?!”宣于静央发了疯一般狂声怒吼起来。
“所以你是靳氏在我与宴身边安插的眼线?!你一直在把我们的消息疏通给靳氏?!你一直在骗我们?!”在他吼出最后一句话的同时,泪水猝然绝堤,“你一直都在骗我?!”
辛垣焕原本偏过去的视线,缓缓勾了回来。长发从颊侧滑下,微微掩住了他被打得红肿的侧脸。
即便冷静得过分,此时的他,声音也已变得苍白。
“是的,臣不过是个细作而已……否则长公子送给鲤的深衣,怎么可能被人拿去给了楚桐夫人,而后由楚桐夫人递到了国君眼前……?而那个人,大家始终抓不到。那末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动手的,是府中之人……”
猝然又一声脆响,击在了辛垣焕几近碎裂的耳膜边上。
脸变得麻木,他移开视线,然后听到变得脆弱的听觉中传来了宣于静央拼命压住的重重的喘息声。
他面中无色地抬起眼睫,逢着了他一生都不愿看见的场景。
温雅的男子被仇恨洗涤着面庞,泪水一道道地,带着体温与一切情感悉数滑落下去,碎成永夜的冰霜,看着他的眼里,再无一丝爱意。
宣于静央难忍而悲痛地微微张开了唇,缓和了许久的呼吸不能令一切重归平整,他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滴泪珠从眼角下破碎下来。
“你连我……都算计在内……?你知不知道那深衣对我是何意义?!”
辛垣焕有一时失去了平静,半晌之后,却从唇角拾起了一片凋零的笑:“臣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想起了得知宣于静央将青的深衣送给鲤时,自己内心的讶异。他不能说那时的自己心中没有一丝嫉恨。然而这时他并不打算将这句话递出唇角。
于是他突然偏转了话锋,说道:“在整个布局当中的人,并不止长公子,还有靳于息,还有靳玥,还有……楚桐夫人。”
“楚桐夫人?!”
“臣本不愿与靳氏再有联系,也断不想将二位公子的行动告知于他,然而火夜之时,却恰好被靳玥撞见我们与鲤在一起……臣若继续隐瞒,定会被靳氏所杀,是故不得不稍透口风以解除靳氏对臣的怀疑。同时,臣有意引导靳玥去与楚桐夫人勾连,借以引楚桐夫人出手。”
宣于静央狂声怒吼:“你引她出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造成靳氏与楚桐夫人联手的事实,加深两者的罪责。”
“这有什么用?你难道不知道这样鲤有可能会死?!”难以恢复平静的宣于静央重重地捶在了几案上。
他说:“是的,是有可能,但并不是绝对。因此当时,臣特意与长公子说……一旦事发,就要让大王回想起自己与心爱之人分离时的痛楚,这样才能让鲤幸免于难,后来长公子亦这样去说了,也的确保全了鲤的性命。被幽禁在宫中,至少能使靳氏与楚桐夫人都不能轻易对鲤出手,如此总好过不做此事,让靳于息对鲤起其它心思。”
“所以你……!你一人,一步步……!”他在混乱之中,已经分不清辛垣焕所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
辛垣焕似是没有听到他狂躁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着:“后来公子与鲤相见之时,恰好遇到了上门的楚桐夫人。世上本不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他低下眼睫,说:“因为,是臣引导她去的,但臣并没有向她说公子会在那里。不论她是否发现公子在那里,都会激发她与鲤之间的矛盾,于是臣便有了对她下手的时机……”
已经不能再继续承受下去的宣于静央,突然把腰际的佩剑抽了出来。
“够了……”他扭曲着面孔,流着泪,唇齿颤抖地说,“我……我已经……”
辛垣焕看着他的剑刃,视线忽有一时的惊,而后却又遁匿而去。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啊。
他在心里,毫无起伏地冷冷地想。
素衣的男子平静地匀开了唇角:“……臣不会为自己辩驳任何一个字。”
“你就算想要辩驳……”宣于静央放音调,低沉而颤抖地说出了前几个字,却又突然狂躁了声音,“却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他言罢,倏地将剑锋挑到了辛垣焕颀长的脖子上。
宣于静央用扭曲了的眼神逼视着他:“说……你又是怎么……对楚桐夫人下毒的?她怎么可能会见你……?”
他低沉地答:“只要托人说,臣是靳玥派去的人,她便会见臣。但凡见过她几面,与她熟络,取得了信任,下毒便很容易。”
“可你怎么进得了宫……?就算是她,也没有让宫外之人进宫的权力……”他咬着牙,因不散的悲伤而变了音。
辛垣焕颦眉,惨淡地笑了起来。
他不愿说出那话,但最终还是将它递出了唇边:“长公子又忘了……”他说:“长公子……曾经给了臣一枚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
一道尖锐的痛感带着刀刃的锐利,遽然间逼入了他的肌肤。
他痛得浑身一搐,霎时伸过手拂上伤处,触到了寒得似冰的剑刃,而后又见指上已沾染了点点血痕。
伤口不深,远不足以致命,然而辛垣焕却觉得从空洞的身躯里兀自升上的,是前所未有的痛。
“所以你……连我都利用……”出离了愤怒的宣于静央眼睫一颤,泪珠瞬时拍碎于瞳中。
“并非利用……”辛垣焕努力压制着情感,虚弱地笑,“臣也并未想到长公子会将那样的令牌给臣……”
遽然间,他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剑锋逼在脖子上的痛感,然而这时他却静默地闭上了眼,一言不发,唯有一层细细的冷汗铺满了脸颊。
第87章:商羽(四)
“你为何……要这样做……?宴那么信任你,那么信任……他把你当朋友,什么都交给你……可你居然……”似是洗去了一切鲜活的情感,此时的宣于静央已虚弱得濒临崩溃。他握住剑柄的手不住地抖,以至于那个算尽了一切早已埋藏了多余情感的男人,也借着那刃的上颤抖感受到了他极度的痛苦。
被提及宣于宴对他的信任,他的内泛出一顿抽不断的绞痛。
“因为……”辛垣焕苍白着脸色说,“不这样做,臣会死,鲤被靳氏发现之后也许会遭遇更悲惨的事,即便不是,也只能一辈子被关在王宫里,无法与公子一起生活……所以,他必须有理由和公子一起离开王宫……”
“所以你毒杀了楚桐夫人,然后嫁祸给他……?可你现在又派靳氏的刺客,去追杀他们?”
“只得如此顺水推舟,毕竟楚桐夫人不得不除……靳氏,也不得不除……”
宣于静央冷冷地笑。
“为了什么……?”他已经无法用麻木了情志的意识,再去分辨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是清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