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陡然停在门口。
鸣蝉方凑上身去笑脸相迎,却见下马时,辛垣焕一个踉跄,几乎跌落而下,惹来了鸣蝉的一声惊呼。
他上前去扶他,然而辛垣焕却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臂,拧得人生疼。
“鸣蝉……”他极其虚弱地那么说着的时候,鸣蝉完全没能识清他隐藏在凌乱的长发之下的神情,但是,他始终记得辛垣焕说话的语调,那是他一生都没有听到过的,辛垣焕绝望而几近于崩溃的声音。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心痛过……”
第63章:稚子(一)
终日在殿中闷得无趣,樊姬微移莲步,向殿外走去。
正是下朝时分,她倚在红柱旁伫足张望,等着宣于静央回来。
那时,她眼睫一绽,看到了一个急促而去的背影。
樊姬仔细认了,才浅浅一笑,向那人唤了一句:“哥哥!”
那人突然愣住,停顿了数秒,方回过身去,携着面上,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
靳玥见了眼前那携着温柔的笑,缓缓走下阶梯的樊姬,原本神情中的木然,竟换做了难得的鲜活。
“樊……”他方出口,却突然哽住,连忙换言道,“微臣参见长公子夫人。”
他垂袖躬下,直至樊姬走到他身前,示意他免礼。
“哥哥何须如此多礼呢?”樊姬笑得温煦。
“如今已是身份有别,长公子夫人也别再唤臣哥哥了。”素来暴躁的靳玥,这时微微颦眉,淡然地笑。
“那么……樊姬好久不见议郎。议郎如此匆忙,是急着去见什么人吗?”
听樊姬那么问,靳玥突然愣了一下。
“不……有事急着回去罢了,倒不是去见什么人。”靳玥有些不自然地说,继而他见樊姬莞尔而笑。
她笑罢,而后说道:“议郎还是从前的样子,骗人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穿。不过这也算是生活得坦诚罢,如此,樊姬也就放心了。”
听了她的话,靳玥不由得便是一阵苦笑:“是么,微臣的确无法长进。而且……居然能见长公子夫人笑得这么开心,微臣也就放心了。”
逢上这句,樊姬忽而拢住了唇上的笑,不解地问道:“为何这样说?”
靳玥有些迟疑地看着她,不自然地笑:“长公子待你可好?”
樊姬眼睫轻触,唇线微弧:“长公子待我很好。”
“想来也是,因为长公子夫人已经有了长公子的孩子……”靳玥说,“这还真是……出乎意料。”
“诶?”
“当初听闻长公子要娶的是你时,我着实吃了一惊,”靳玥出言时,总有些莫名的生硬,“虽是想祝贺长公子和夫人,却又不知是否该出言庆贺……不过既然现在长公子夫人很开心,那就好。长公子……果然,还是个温柔的人。”
樊姬难解地望着他,蹙眉笑道:“议郎……樊姬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靳玥略略引开目光,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不必在意臣说的是什么,只要长公子夫人与长公子琴瑟和鸣,就比什么都好。”
与樊姬对话时的靳玥,与众人眼中那个癫狂而病态的少年,判若两人。
樊姬微微颔首。
她携着唇齿间的笑,有些忧郁地问:“那议郎呢?”
靳玥一愣,回问:“……什么?”
“那个人,还能见到吗?”
靳玥反应过来之后,清淡地皱眉笑了一下,黯淡地应:“偶尔……还能见一面。”
樊姬认真地与他对视,最终颦眉而笑:“能见就好。”
“是的……如今只能如此,”靳玥说着,合袖而躬道,“长公子夫人,臣还有要事,恐怕要先行一步。”
樊姬听闻,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樊姬与靳玥相识在许多年前。
靳玥比樊姬年长三岁。
樊氏之于靳氏虽不是效忠的关系,但因为樊川感于靳于息的知遇之恩,那时,两家偶尔会相互走动。
樊姬是樊川最疼爱的女儿,将军之女,自然不像他人养育出来的那般诸多忌讳,因此去靳氏门下拜访时,樊川时常会带上这个惹他怜爱的,温和又聪明伶俐的女儿。
那一年樊姬七岁,在父亲与靳于息交谈之时,她独自在靳府里走着,突然,听到一声瓷瓶被砸碎的尖锐的响。
接下来刺到耳中的,是接连不断的东西被扔在地上的碎响。
她循声而望,见了门内,一个十岁的孩子的身影。
她有些胆怯,却又好奇,那时的她缓缓往门内望去,走近了正在一个人生闷气的靳玥。
你是谁?! 靳玥见到陌生的面孔,音调不由得便张扬跋扈。
我是上将军的女儿。 樊姬有些羞涩,声音不免低沉地说。
上将军……樊川的女儿。 靳玥听到对方身份,略略收了怒意,没多出言,面上却还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樊姬看到了屋内的一片狼藉。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别人曾说过,靳大夫有一个脾气暴躁而无理取闹,小小年纪就欺负下人的,没人招惹得起的儿子,她想,那也许就是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容貌清秀的男孩。
她觉得像他那样不好。
于是她轻轻歪斜了脑袋,问:哥哥是更喜欢新的弓呢,还是旧的呢?
啊?靳玥应对着她那没来由的一句。
新的还是旧的? 樊姬不在意他的不解,依然不依不饶地问。
……旧的吧。 在她的逼问下靳玥回答:因为听说新弓,总要磨合些时候才能灵活地使用……很麻烦。
于是樊姬笑了起来:那就不要把旧的打坏啊。
靳玥突然愣住,然后看了看屋内被自己砸坏的数不清的东西。
樊姬继续说:譬如那些瓶子,如果要砸,一不小心砸到脚怎么办?捶桌子的话,手疼怎么办?还得让人揉揉,可那一下子多疼呀。
靳玥挨惯了双亲千篇一律的训斥,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劝自己的人,以至于这时的他愣了好久。
看着小小的樊姬温和的笑脸,他觉得有气,也似乎是生不出来。
后来樊川和靳于息想要派人把不知走到了哪里的樊姬带回来的时候,是靳玥把她领到了正堂之上。
那时靳于息十分诧异。
因为他很少能见,靳玥对人温和地笑。
两家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近,他们的见面,只有寥寥几次。
然而他们对彼此都留有深刻的印象。
后来樊姬长大了,失去了四处走动的权力。
然而曾有一个消息,在蝉鸣燥热的午后让她惊诧了许久。
身边的女子说:小姐,听说靳大夫家的那个脾气古怪的少爷,喜欢男人呢。
诶……?!
小姐和他见过几次面,却不知道么?
不知道,见面亦是从前的事。这……这是真的么?
听说,因为这件事,他几乎被靳大夫打断腿呢!
樊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怎么会这样?!
有人说那少爷一直喜欢男人,而现在正在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靳大夫无法忍受就下了重手。天下哪个父亲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喜欢男人呢?而且,为何都是男子却……哎呀哎呀,还真是奇怪,小姐说是不是?
樊姬没在意身边的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只抬头问道:可有办法,将我的书信交到哥哥手里?
书信只递过一次,不久后她接到了靳玥的回信。
谢谢你,樊姬,你居然还记得我。不必担心,哪怕我的确差点被我父亲打断腿。你大概和其他人一样不能理解我吧,可是一旦你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就能明白了。不必给我回信,跟我这样的人往来,对你的声誉不好。
我羡慕你身为女子。你今后一定要遇到一个对你好的男人,然后,爱他一辈子,死也不分开。
樊姬已经不记得当初收到那书简时,自己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解或不解。
只是她眼里的靳玥,从来,都与众人口中的那个歇斯底里的少爷,不是同一个人。
第64章:稚子(二)
宣于静央依在凭栏处,望着寥廓的星河,许久。黑如子夜的瞳眸中尽是寂寥疏离的光。
夜中有些寒气,循着未明的心绪,淡淡拢上身来。
樊姬默默地看着他,最后轻悄地走上前去,欠身,关切地笑问:“夜也凉了,夫君还不打算休息么?现在不睡,明日又要早起,夫君的身子,挨得住么?”
思绪突然被打断,宣于静央的眼中明显有一怔。
而后他回过头来看着身边娇柔的女子,颦眉笑道:“夫人先去休息吧,我过一会儿再去。”
樊姬细长的眉轻轻相蹙。
“夫君近来,日日如此……”她轻声而小心地问,“是否有不开心的事?”
“不,怎会不开心?夫人多心了。夫人现在有孕在身,才最是需要好好休息,”长公子温和似水地笑,“夫人去睡吧。”
“夫君不好好休息,妾身又怎能安心入睡呢?”
宣于静央低低地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宛如丝缎的发。
樊姬唇线微弧,缓缓跪坐下去,浅浅依靠在他身边。
他便伸手揽过了她。
一切都很自然。
那时樊姬有些踟蹰,看着天阶上的星点,说道:“夫君,我今日见到靳玥靳议郎了。”
男子的手忽有一顿。
“靳玥?”宣于静央有些愕然地看着她,问,“夫人认识他?”
樊姬轻微地颔首:“年幼时,曾见过几次。”她见了宣于静央的反应,继而说道:“夫君不喜欢靳氏吧?”
樊姬并不知道此前发生过的,靳玥与楚桐夫人勾结的事,然而身为将军之女,她对政治的敏感,也是显而易见。
是故宣于静央虚弱地笑了一下:“没错。”
“所以,夫君也觉得,议郎是传闻中的,无理取闹而又倔强古怪的人么?”
“不瞒夫人……”宣于静央不消思考便说,“是的。”
“果然如此,尽管在我眼里,他完全不同。”
“哦?”
“毕竟年幼时曾接触过……”樊姬轻微地笑着说,面容中有着忧伤的影子,“他其实,也是可怜的人啊……”
宣于静央那时的笑虽清冷,却不易察觉。
那一袭深衣,那一次殿堂上的混乱,以及鲤被软禁的结局。谁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自然明白,是故他并不相信地反诘:“夫人为何这样说?”
岂料樊姬忽而说出了一句话来:“议郎他……喜欢的是男人。”
他揽着她的手突然搐了一下。
“……哦?倒是让人意想不到……”宣于静央伪装着,说道,“议郎眉清目秀,平时也有不少臣子私下说,他长得像女人的,但是没想到……”
樊姬继续接着说:“嗯……而且,他无法和自己心仪的人在一起。”
“……哦?”
“本就是……有些奇怪的事吧,况且靳大夫是位严父,这种事被父亲知道,如何得了?所以……”
樊姬并不知道,这句话挑起了宣于静央记忆里最黑暗的画面。
“所以议郎当时几乎被靳大夫打断了腿,但他依然认定了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宣于静央不由得便蹙眉:“那么,那个人呢?”
樊姬抬头看着他,轻轻摇头:“不是很清楚,因为那些事,妾身也只是听说的。记得有人说,那是他家的仆人。”
“仆人?”岂料这两个字令长公子十分不解,“以议郎的孤高个性,我完全无法想象……他会喜欢下人。”
“妾身也觉得不可思议,当然,这些只是传说,妾身也并没有见过那个人。后来有人说,那个人被打死了,也有人说,他没有死,是被靳大夫赶出了门去。”
宣于静央神色凝重地听她继续说着。
“不过妾身所知道的是,那个人并没有死。今日遇到议郎,妾身问他是否还会跟那人谋面,他说,偶尔还是会相见的。”
“因为见不得光,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地相见……?”
“理应是的,”樊姬苦笑道,“其实议郎这个人,内心像个孩子,喜欢或讨厌,完全写在脸上。说话或行事,一并十分直接,不加掩饰。后来据说他为了此事与靳大夫日日争吵,险些断了父子关系……可见他对那个人,是真心的喜欢吧。”
宣于静央低声说道:“甚至不惜争执到几乎断绝父子关系……那个人,竟值得他那样喜欢。”
“据说是个会关心他的人……议郎从小到大,似乎没有受到多少关怀,他自幼就因不服管教和喜欢虐待下人而常被靳大夫毒打,所以会喜欢上那个人,其实……也是正常的罢。”
“所以喜欢虐待下人的他……最后却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下人,”宣于静央不由得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音调有些苍凉,“这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而他也的确算是个可怜人……”
樊姬陪着他,有些忧郁地笑。
“夫君,你说……”她依偎在他身前,望向从高啄的宫檐外显出的悠远的霜天,说道,“假如议郎他喜欢的不是男人,他会不会……活得好一些?”
这种问题,轻易便可咬到宣于静央的心。
他有些难忍,不觉便脸色阴沉,闭目而言:“……会的,会好很多……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偏偏如此……”
他说完,睁眼时看到了眼色忧戚的妻子,于是又兀自笑道:“……夫人觉得呢?”
“大概吧……毕竟是认识的人,怎么,妾身也会希望他过得幸福一些,”她说完,复问道,“夫君呢?”
“嗯?我不是……说过了么?”
“妾身想问的是……夫君觉得,男子喜欢上另一个男子,究竟……是怎样的事呢?为何会这样呢?”樊姬音调不稳地,满是犹豫地开口问道。
然而宣于静央霎时便生生愣住。
他突然生出警觉,尽管这些对话顺理成章,然而他却不知,为何樊姬会引出这样的话题,并提出这样的疑问。
是故他略略睁大了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有些生硬地笑着,回问道:“夫人为何这样问……靳议郎他……今日与夫人说了什么,以至于夫人会对这样的事感兴趣?”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妾身自己觉得奇怪,一直都觉得……很是奇怪,从当年,妾身知道议郎有龙阳之好开始。”樊姬微微斜了脑袋,颦眉笑着。
宣于静央有些无奈地勾起了唇角的弧线。
“我也不懂……”他敛下眼睫,清淡而疏离地说,“也许……不论喜欢的是谁,是男是女,也终究是喜欢,那种感情,没有什么不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