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珀是早就接到消息的,这时便提前跑出来迎接父亲。笑眯眯的站在庄园大门前,他因为对段提沙有些思念,所以此刻的心情是格外愉悦。
然而段提沙沉着脸下了车,并没有理会他的好意,只是很勉强的看了他一眼:“老虎。”
随即不等段珀回答,他便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段提沙是很少给段珀脸色看的,今日这举动可谓稀奇,以至于段珀并未生气,只是感到莫名其妙。而副官长察言观色,这时便跑上来压低声音,嘁嘁喳喳的向他讲述了段提沙的病症。平心而论,副官长的头脑是条理清楚的,讲起道理来也非常客观:“医生讲了,这个病是慢性病,很慢很慢,我们可以用药物去控制它。而且,老虎少爷,不是我说,人要是上了年纪,纵是不得这个病,那也少不了要身体衰弱、头脑糊涂。所以将军实在是没有必要这样悲观——昨天一天都没吃饭。”
段珀起初听了副官长对帕金森症的介绍,也是大惊失色;不过副官长随即做出了一番深入的解释,这让他又略略的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其实不管副官长怎么轻描淡写,病就是病,总归是可怕的;但退几步说,“病”来如山倒,凡人是逃不脱的;只要别被它立刻要了命,那就该感谢老天了。
段珀强作镇定的走入楼内,去找父亲。
段提沙正侧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服装整齐,只是脱了鞋袜。段珀推门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和父亲贴了贴脸:“爸爸,帕塔已经告诉我了。”
段提沙背对着段珀,阖目无言,一动不动。
段珀知道父亲是要“永远不老”的,帕金森症对他来讲,定然是一记极为沉重的打击。单腿跪到床上,他俯身压向了段提沙:“爸爸,你不要难过。帕塔说这是慢性病……”
段提沙没等他说完,就闭着眼睛不耐烦的一挥手:“闭嘴!”
段珀知道他心里难过,所以不和他一般计较。手掌抚过段提沙的面颊,他探头过去撅起嘴巴,在那脸上撒娇似的亲了又亲。
段提沙顽石一般,丝毫没有反应。
于是段珀起身脱鞋上床,爬到段提沙面前躺了下来。凑上前去把他父亲的脑袋搂到怀里,他也沉默了。
段提沙自从离开医院后就开始流泪哭泣,已经哭了一路,眼泪也都流干了。此刻他那心情有些木然,把脸在儿子的怀中蹭了蹭,他喃喃开了口:“老虎,爸爸以后要真是瘫在床上了,你要对我好一点。”
段珀低头亲他的头发:“我知道。”
段提沙缓缓抬手,搭在了段珀的腰上:“我知道我会老的,可是没想到我会老的这样难看。”
他那语气越是平淡,段珀越感觉心痛。向前紧紧拥住段提沙,他忍住泪水答道:“爸爸,别怕,我会保护你、照顾你的。”
段提沙睁开眼睛,再闭上眼睛,将一滴泪水挤出了眼角。
然后他就又哭上了。
段提沙想哭就哭,哭起没完,把段珀那衬衫前襟哭湿了碗口大的一块。段珀生平是最崇拜父亲的,如今看到段提沙变得如此脆弱可怜,也忍不住流出泪来。
他不善言辞,也不会抚慰,只能是和段提沙抱做一团蜷在床上。
如此过了两三个小时,段珀忽然想起段提沙这几天不思饮食,如今也该饿了,就挣扎着坐起来说道:“爸爸,吃点东西吧。”
段提沙在枕头上擦去了眼泪,鼻音很重的答道:“我不饿。”
段珀忍住一声叹息,伸腿下床:“吃一点稀粥,好不好?”
段提沙用一只赤脚蹬了他的屁股:“我不吃。”
段珀回头一拍他的小腿,然后神情黯然的起身走了出去。
段提沙变得娇贵起来,连粥都没有力气喝了。
他依旧衣冠楚楚,光着两只脚倚靠床头半躺半坐。段珀用小勺喂他一口,他便红着眼睛吃上一口——还挺能吃,喝完粥又要吃干饭,吃干饭自然就要配上几道菜品,末了还得加上饭后水果。吃饱喝足之后,他恢复了精气神,越发悲伤的来劲了。
段珀想劝他去洗澡睡觉,他不肯;想把坤信抱过来让他逗着消遣,他仍然是不肯。后来段珀被他缠的没了办法,忍无可忍的急躁问道:“那你想怎么样?这也不是要命的病,吃药按摩就可以控制的,你现在就开始闹,要一直闹到八十岁去吗?”
段提沙像个大熊似的在床上一打挺,伸手指着段珀怒道:“好哇!你这是要对我不耐烦了?”
段珀强压下满心火气:“你去洗洗澡吧!你的脚好臭啊!”
段提沙猛然坐了起来:“我还没有真的瘫在床上,你就开始嫌我臭了?!”说完他用力一蹬腿:“你给我洗!”
段珀气的五迷三道,可是对父亲又依然保有怜悯之心,所以只好咬牙切齿的端来一盆温水,蹲下来给段提沙洗了脚。段提沙东倒西歪的坐在床边,一边眉毛下压,一边眉毛上挑,撅着个嘴垂下眼帘,仿佛是受了天大委屈。
段珀在给段提沙洗过脚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在楼下他看到了副官长,当即就情不自禁的抱怨道:“唉!他可真是闹死我了!”
副官长用仅有的一只手捏着一根雪茄,非常镇定的喷云吐雾:“老虎少爷,不瞒您说,将军在路上就是这样了。”说完这话他窃喜一笑,庆幸自己总算是暂时摆脱了将军的魔爪。
对于段提沙的种种神经质反应,段珀真是感到万分无奈。这晚他故意和岩温等人厮混许久,入夜之后才摸着黑回到了卧室之中。
他是万分小心的轻手轻脚了,希望不会吵醒床上的段提沙。然而他那边刚一关上房门,暗中就迎面飞来了一只羽绒枕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要是不愿意陪我,可以去找岩温!”
段珀下意识的一把接住了羽绒枕头,随即一边向大床走去,一边放粗声音说道:“你再闹,我就踢你出去哦!”
脱下衣裤以及脚上的拖鞋,段珀光溜溜的爬上床去躺下来,伸手一摸身边的段提沙,他惊讶问道:“你怎么还穿着这么多衣服?”
段提沙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你帮我脱!”
段珀长叹一声,跪坐起来打开壁灯,在那昏黄光亮中替段提沙宽衣解带。段提沙是个高大身量,十分沉重,这时又故意摊在床上不肯配合;段珀撕撕扯扯的为他除下衣裤,累的通身冒汗。
这回关上壁灯重新躺好,段珀满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入睡了,不想段提沙一个翻身,竟是压向了他。
“你好重啊!”段珀抬手想要推搡父亲:“你要把我压扁了!”
段提沙故意上下颠动身体:“压死你,压死你,你这没良心的小混蛋!”
段珀困了,想睡觉,但是段提沙对他纠缠不休,就是不让他睡。如果他强行睡觉,那就是“没良心”。后来段珀终于在凌晨天亮时大爆发,对着段提沙咆哮了一通。
他那嗓门实在是大,堪称声震屋宇,让段提沙当即就老实了下来。
老实下来的段提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折磨儿子,可是他心里恐慌难过,实在是无力独自承受了。
113.人生道路
段珀算是怕了段提沙。
他起大早溜出卧室,跑去岩温那边补眠。现在岩温每夜都要和快乐同床共枕了——因为快乐死活也不肯再回到先前的草房里去。
岩温不喜欢小孩子,快乐也不喜欢黑叔叔,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背对着背,互不理睬——直到段珀推门冲了进来。
快乐面对着房门,率先发出欢呼:“耶?老虎!”随即岩温也转过身来,很高兴的喊道:“呀,老虎!”
老虎衣衫不整的甩掉拖鞋跳上床去,挤挤蹭蹭的躺在了中间。一手抱住肉包子似的快乐,一手搂住大黑鱼似的岩温,他那心情豁然开朗,竟是左右分别亲了两人一口。快乐没在意——他小而可爱,是经常要被人抱过去亲一亲的;岩温却是心中欢喜,立刻就在段珀那面颊上回吻了一下。
“爸爸要疯了!”段珀向岩温抱怨道:“他得了帕金森症,总以为自己会瘫痪——其实就算他真的病到瘫痪了,大概也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可他现在就开始哭起来了!”
岩温试图偷偷把快乐推开,独占段珀:“那你今晚在这里睡觉吧!”
快乐用指甲狠狠的抠了岩温的手指头,同时听到段珀唉声叹气的答道:“那他就会说我是不孝子,说我没良心,说我不爱他,还说要掐死我。”
说完这话他放开快乐,转身拱进了岩温的怀里:“困死了,今天我们一起睡懒觉!”
段珀这懒觉刚睡到一半,就被一个贴身卫士推门吵醒了。卫士很诡秘的告诉他:“老虎少爷,将军已经起床啦,正在找你呢!”
段珀一个激灵坐起来,一言不发的就慌忙寻找衣裤——他目前已经不是段提沙的对手,唯一的对策就是赶紧下山躲一躲风头了!
段珀把快乐扔给无所事事的小卫士们,带着岩温坐上汽车,一路狂飙而走。抵达军营后,这二人挽起衣袖蹲在总司令部门前,叼着牙刷相对洗漱。
段珀在洗过脸后站起来,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唉,小黑炭,今天是元旦,一九八四年啦!”
军营里最看重的节日是农历春节和四月的泼水节,对于元旦,倒是比较淡然。岩温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答道:“那……那我给你烤鸡翅膀吃好不好?”
段珀见他如此之馋,抬腿就踢了他一脚。正值此刻,忽然有一名军官走过来,向段珀禀报道:“老虎少爷,我们今早在军营外面抓到了一个可疑人物。”
段珀捂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问道:“有多可疑?”
军官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郑重其事的答道:“相当可疑——他是个美国人!”
段珀看了他一眼,感觉这家伙是个蠢货。
段珀让岩温留下来烤鸡翅膀,自己则是前去探视了那个美国人。
美国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因为是被段家士兵抓猪一样抓回来的,所以浑身皆是泥土。五花大绑的缩在墙角里,他也知道段提沙集团是无比痛恨美国人的,故而惊恐万状,睁着一双灰眼睛四处乱看。军队里有个参谋略通英文,这时已经翻检了他随身的背包,发现此人应该是个记者,背包里不但有护照之类的证件,还有照相机和笔记本。
段珀并没有感到很惊讶——现在帕加村一带区域已经成了外人眼中的禁区,段家父子,尤其是段提沙,更是神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外国记者对此感到好奇、宁愿冒着生命危险过来一探究竟,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他不愿意见血,所以随便嘱咐了那军官几句,他便返回司令部,吃烤鸡翅膀去了。
段珀和岩温坐在一块空地上,专心致志的大嚼。
段珀吃了无数鸡翅膀和鸡大腿,而余下的部位便落进岩温腹中。两人一边吃一边喝啤酒,正是快乐之时,段提沙忽然来了。
段提沙穿了一身笔挺西装,一张脸刮的很干净,短头发更是梳的整齐。双手插兜站在段珀面前,他看了看满地狼藉的酒瓶和鸡骨头,登时就冷笑了一声。
段珀抬头打量了他:“爸爸,今天很帅嘛!”
段提沙翻了个白眼:“怎么?我连穿两件好衣服都不行了?”
段珀用一根鸡腿指了他:“你不要跟我闹!你再闹我饶不了你!”
段提沙弯下腰:“怎么?你要打你老子不成?”
段珀咬了一口鸡腿:“你不要以为我舍不得打你!这里是军营,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等晚上回了家——你等着!”
“哎呀!你这个不孝的混蛋老虎!你老子都病成这样了,你也下得去手?!”
“你等着!你等着吧!”
“我等着呢!”
“你等着!”
“我就等着!”
段提沙一来,岩温就不敢坐了,立刻站起来退到一边。段提沙见他腾出空位,就一屁股坐下去,一边吃鸡胸脯上的肉一边和段珀拌嘴。
其实他并不是闲出屁来,一定要招惹的儿子不痛快——他是心虚。
他凭借武力与头脑横行了半辈子,几乎就是所向披靡,活的太成功、太痛快了。所以如今他是格外的悲哀。他心里还年轻的很,有时撒起欢来,几乎感觉自己还是个小男孩。他是这样的野心勃勃,简直可以有滋有味的再活上一百岁一千岁,可是老天怎么就不肯成全他这番心劲呢?
他宁愿时光倒流,自己没吃没喝的去国民党残军中做马夫,也不想锦衣玉食的瘫在床上,变成一堆沉重腐烂的老骨头老肉。
除此之外,他更怕段珀到时会因此嫌弃自己——他想过,如果段珀落了残疾瘫在床上,那自己是不在乎的;可是把双方的位置调换一下,那段珀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爱的坚定呢?老家伙可是非常讨人厌的呀!
段提沙有些自卑、有些绝望,并且对段珀没什么把握。可段珀年纪还轻,哪里能够了解他那种复杂心情?
于是两个人就继续吵架。
段提沙伶牙俐齿、满嘴歪理,越战越勇。而段珀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结果在这新年第一天里,他被父亲气的脸色苍白、手脚冰凉。
他怒吼咆哮,他躲避逃跑,然而最后总能被段提沙追上捉住。他捶了段提沙一拳,段提沙就把他推的坐在了地上。副官长忍住笑意过来劝架,结果也挨了将军的窝心脚。
将军终于变成了一条凶恶的癞皮狗。
天黑之后,段提沙要段珀和自己一同回家去睡觉。段珀气的发疯,当然不肯。
段提沙让身边副官卫士们去把老虎少爷拉扯上车,有那听话的家伙走上去,结果当场就被段珀扇了一记耳光。随即段珀对着身边部下喊道:“把他给我推进车里马上送走!这两天都不许他下山乱跑!”
此言一出,竟是真有人试探着走向了段提沙。
段提沙几乎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然后那嚣张气焰就立刻降低了许多。
儿子长大了,自己快要惹不起他了!这要是当真被段珀的卫士强行塞进了车里,那他以后还怎么有脸再做这个将军?
段提沙审时度势,决定暂时恢复理智。转身爬进车里坐好,他伸出一只手对着段珀点了点:“不孝子——”
段珀上前把他那手臂搡回车内,然后“咣”的一声摔上了车门。
段珀和岩温在总司令部内对付了一夜。
他气愤的睡不着觉,坐在桌子上蜷成一团,又用一条薄毯披头盖住了自己。岩温围着他转来转去,后来掀开毯子一角,想去窥视段珀那隐藏在暗中的面庞:“老虎,这里有床,你躺着睡吧。”
段珀不理他。
于是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腿:“那你蹲到我的腿上好不好?我很暖和的。”
段珀仍旧是不理他。
于是岩温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把这连人带毯子的一大团抱进怀里,搬到了行军床上。
山中夜里是很凉的,段珀依偎在岩温胸前,就感觉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的胀痛。长叹一身伸展了身体,他软绵绵的仰卧在了小床上。
他不想吃止痛药,所以让岩温给自己按摩头部穴位。可那床是张小小的单人床,岩温无法坐在床头,又不愿离开段珀站到地上去;故而他大着胆子一翻身,跪伏在了段珀上方。
双肘在枕边支撑稳了,他用手指按住了段珀的太阳穴,控制住力道缓缓揉摁。双方的鼻尖近在毫厘,气息温暖流动,四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