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鸿望望远处城防军,低声道:“我重新排布了一次汀州守军,明天开始把咱们的人全部安插进汀州军里,最快三个月,最慢一年,可以杀了章衍,把这八千兵马全占过来……”
李庆成马上道:“不,不需要。你对章衍言明,这一场只是借兵用,绝对不能露出丝毫觊觎他手下军队的意思,一打完你就把咱们的八十人全部抽回来。”
唐鸿迷茫道:“为什么?汀州军你不要了?”
李庆成摆手道:“这八千兵马能顶个什么用?大气点,你若将自己人安插进章衍部下,时间久了他定会起疑,陡生枝节,不智至极。下个月孙岩会开始招兵,到时至少有四万兵马,再给他们统帅。”
“你切记不能打草惊蛇。”李庆成道:“我马上就得去江州母舅家了,一定要把汀州稳住,我可不想走到半路又折回来。”
唐鸿道:“可你把全部人都留这儿了,谁跟着你?”
李庆成笑道:“不还有没到的都骑卫么?到时能俘就俘,抓来以后当亲卫用,咱们一路走来,全在做没本生意,不差这一趟了。”
李庆成下得城楼,已是过午时分,朝唐鸿要了匹马,与张慕共乘一骑,沿着城墙缓缓行走,又在西大街买了些吃食,最后于将汀城分为东西两城的河道前停了下来。
春光明媚,煦日和暖,河水还未解冻,李庆成与张慕并肩坐了下来,在桥下分吃数个油纸包装着的小菜,说不出的舒坦。
李庆成:“张慕成,你尝点这个。”说着引了他的筷子去挟菜。
张慕:“酒也给我喝一点。”
李庆成忍不住莞尔:“你闻到了?”
张慕嗯了声。
李庆成边咀嚼边盯着张慕看,看他英俊的面容与侧脸上的烫痕,平日总不好直直地看,现在张慕瞧不见,于是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了,只觉张慕就算破了相,也是别有一种俊朗感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张慕双唇锋重却不薄,犹如石雕线般转折生硬,鼻梁高挺漂亮,肤色略深恰到好处,李庆成忽起一念,把春药放进菜里,给他吃点会怎么样?
李庆成给张慕斟了酒,拉过他的手把自己揽着,背倚张慕胸膛,二人靠在桥下,李庆成懒懒道:“张慕成。”
张慕喝了口酒,抱着李庆成的手臂轻轻紧了紧,意思是听到了。
李庆成:“张慕成,你想明白了吗。”
张慕成:“想明白什么?”
李庆成不答,张慕忽地记起那天马车上说的话。
李庆成:“钟山九响,天子入城了,春暖花开,枫水也快解冻了,你还没想明白?”
张慕说:“快了,再等等。”
四周一片宁静,连最微小的风声也离他们而去,仿佛世间只有这小小的桥下狭隘的空间,与面前的茫茫冰河。
“听。”张慕忽然轻轻地说。
李庆成闭目静听,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仿佛在彼此内心同时破开了什么。
“什么声音?”
张慕的手指抹住了李庆成的唇,李庆成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又是轻轻的一声。
“噼啪。”这次声音更清晰了些。
李庆成惊讶地睁开双眼,漆黑的瞳孔中映出枫河冰面上,千万道裂纹满布冰面,冬季河面冰层的碎纹一望无际,朝上游闪电般飞速掠去,短短一息之间,砰然巨响。
枫河解冻!
那一刻千万碎冰犹如酝酿了整个冬季后,最绚烂的冰花在面前绽放,冷冽的河水于冰缝中喷出一尺高的水浪,哗啦一声十里冰层垮塌,滔滔枫河恢复了生机,卷着叮当碰撞的冰块朝下游飞速淌去。
从断坷山顶而来的亘古冰河在匈奴人的领地上发源,万里枫水绕枫山一路东来,于它的尽头汇入寒江。
“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孩童的声音欢笑着于头顶汀州桥上响起。
“我倾慕你,庆成。”张慕低声道。
李庆成轻轻地说:“你终于想明白了,我也倾慕你,慕哥。”
张慕脸颊现出一抹难言的微红,片刻后,感觉到冰凉的唇贴在自己的唇上。
张慕猛地起身,推开李庆成,转身就跑。
李庆成:“喂,给我站住!你什么意思!”
张慕目不能辨物,仓皇起身没头没脑地飞奔,先是在树上一撞,继而踉跄爬起,转身跑上河堤。
李庆成险些笑得摔进河里去。
“你去哪里!别跑!”李庆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慕沿路撞上好几个人,却不住脚地乱跑,片刻后撮指吹响,海东青展翅而来,扑剌剌在高处打了个旋。
海东青带路,张慕侧耳辨认翅膀声音,沿大街一路跑去,竟是连李庆成也不管了。
“你……”李庆成吼道:“给我站住!”
李庆成摸怀中竹哨,却发现忘带了出来,只得远远追在张慕身后,见张慕喘着气跑回府内。
李庆成:“?”
张慕一头扎进府,气喘吁吁地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李庆成莫名其妙,走过长廊却寻不见人。
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从西院飞来,李庆成便朝院子走,绕了半天,看到张慕满脸通红,站在假山后,对着墙。
李庆成:“……”
张慕:“……”
张慕头也不回,面朝墙壁气喘吁吁,微微发抖。
李庆成侧头打量了他一会,说:“你……没事吧?”
张慕摆了摆手,李庆成去牵,张慕的手马上又缩了回去。
李庆成彻底无话可说,转身进了房,东摸摸西摸摸,打开张慕的盒子看了一眼,准备找出玉璜,把同心结挂上。
大盒子里有个装玉璜的小匣子,匣子里还有一张折得豆腐块般平整的纸。
李庆成大摇大摆地打开一看,纸上寥寥几行字:
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怕你生气。
我也……
“慕哥?”李庆成道。
李庆成躺在张慕的床上,大声读道:“我也倾慕你,庆成!可是慕哥不会说话……”
张慕:“……”
张慕一阵风般冲进来,抓着那张纸一扯,扯成两半,把半张纸紧张地朝怀里塞。李庆成道:“大胆!”
张慕一个哆嗦,又单膝跪下。
李庆成只觉得十分好笑。
是时落日熔金,一室璀璨,黄昏时分的光线从半敞着的房门外洒入,将张慕与李庆成的颀长的身影斜斜投在地上。
一影坐,一影跪,君臣的影子泾渭分明却又同成一体。
许久后,李庆成的影子稍稍躬下身去,张慕虔诚地抬起头,二人的唇轻轻触在一处。
“坐。”李庆成道,旋即小心地伸手去解张慕的侍卫服。
张慕不安地坐着,微微喘息,并不住颤抖。
37.勤王令
“许爱卿。”李效阴森地说。
许凌云立马合上书,笑着抬头,眼眸一亮。
李效一身涤得袍襟发白的侍卫服,站在宫门外,与许凌云相视无言,片刻后都是同时笑了起来。
鹰卫纷纷过来单膝跪地,李效道:“免礼,都起来。”
许凌云道:“儿郎们,都上马了。”
鹰队侍卫骤见李效,一时半会未回过神,而后才知道定是有秘密任务要执行,自天子临朝十年,派遣鹰卫办事不过寥寥几遭,这可是天大的荣宠,当即各自撮指唤鹰,纷纷上马,跟在许凌云与李效身后,策马风驰电掣地奔过长街。
东天一抹鱼肚白,许凌云率队到了京城南华门,此刻大门还未开。
许凌云高声道:“开城门,陛下有旨,着鹰奴出城办事。”
南华门守卫答道:“做什么去!许大人请出示御旨!”
许凌云道:“只有口谕,没有御旨!大人怎么称呼?”
守卫不答,反道:“没有御旨不容出门,许大人请在此稍后,末将这便派人入宫求证。”
“大胆!”许凌云一声爆喝!所有人一个哆嗦。
“陛下密令我出京办事,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是林阁老派来的人还是唐将军的属下?!莫非昨夜没人告知你,今天鹰队要出城?”许凌云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记得三年前秋猎时,都骑卫里还没你这号人物。”
“你不怕走漏了风声,引得陛下盛怒,今日自担责任。”许凌云冷冷道:“这便派海东青回去传信。”
说着右臂一抖,海东青展翅飞上天空,那守卫沉默片刻,转身吩咐一人,便有人匆匆下了城楼,开启仅供一人出城的偏门。
许凌云不再吭声,率队出城,守卫却在一旁点校,一五一十……十五……蓦然发现一个不属于鹰队的高个子。
李效黑色侍卫袍远不及鹰队的光鲜,穿一袭旧武袍,虽款式相类,却显得十分出众。
“鹰队不是只有二十一人?”守卫道:“许大人请留……”
许凌云吹响鹰哨,海东青猛地扑来,守卫仓皇退避,许凌云拨转马头,冷冷道:“怎么?”
守卫不敢再说,匆忙间一瞥,恰与李效视线对上,暗自心惊,道:“许大人请便。”
许凌云率队出南华门,到京城外城,那处是唐思的地盘,御林军三千已在城外等候。唐思拄着把翻海戟,紧张等候,见许凌云来了,瞥见身形出众的李效,才是松了口气。
“南华门的守卫是谁派的人?”李效首先问道。
唐思道:“陛下请先换身衣服……出城再为陛下细说。”
李效道:“免了,先走。”
唐思大声道:“集队——”
四散的御林军马上自发整队,将鹰队与李效护在队中,唐思反手将戟负于背后,朗声道:“起行!”
三千御林骑卫井然有序,先行军策马离去,全军浩浩荡荡地开出京畿外城门,顶着一轮火似的朝阳朝南路官道进发。
“唐——大——人——”
“太后懿旨——”
“许大人、唐大人请留步!”
亭海生高举玉绢,率领一千皇城骑都卫疾奔而来,许凌云与唐思心中都是同时咯噔一响。
“陛下身系虞国万民安危,绝不可擅离京城。”亭海生朗声道:“六部尚书,阁老正在赶来的路上,臣斗胆以死进谏……”
御林军并不知李效在队中,只以为是什么秘密行军,被亭海生喝破,登时群情耸动,先自怯了。
唐思与李效面面相觑。
李效万万想不到消息走得比自己的马还快,多半是南华门门守一见李效,便前去通报。
李效道:“罢了,连累两位爱卿了。”
唐思哭丧着脸,许凌云却转头一瞥,淡淡道:“御林军受制于朝廷,鹰奴素来只听陛下旨意,陛下请下旨。”
李效静了片刻,而后登时领会,大声道:“许凌云!孤命你便宜行事!”
那一声口谕一下,亭海生登时一怔,勒停马匹。
许凌云道:“你们先走!鹰队听令!左右翼备阵!”
唐思马上下令,御林军护着李效朝南门撤出。
亭海生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喊道:“许大人,你要做什么!想抗旨么?”
许凌云笑道:“鹰奴向来眼中只有陛下,不知有他人,得罪了,亭大人!”
是时朝辉万道,流金铺满天街,一声哨音响彻长空,鹰队齐声爆喝,许凌云一马当先,狠抖马缰,竟是朝着骑都卫悍然冲去!
“儿郎们——”许凌云一马当先喝道。
“愿追随吾皇肱股!”鹰队侍卫们大吼道。
海东青扬声长唳,率领二十只黑鹰展翅一个俯冲,亭海生登时吓得屁滚尿流,狠勒缰绳,掉头要逃跑。马匹吓得足软,骑都卫冲上前来,却被许凌云策马一撞,虽只有二十人集队冲锋,那阵势却似足有千军万马,轰一声将铁桶般的皇城骑卫撞得大溃!
群鹰扑向骑兵,登时马匹长声嘶鸣,骇得惊慌四撞,顷刻间前后阵翻成一团,许凌云奔马猛地调转,喝道:“撤!”
二十人哨声猛催,黑鹰齐齐盘旋,回归本队,动作整齐划一,许凌云双脚一夹马腹,朗声大笑,手提亭海生,追着御林军扬长而去。
话说李效出得城外,等了片刻,许凌云终于率领亲随追来,鹰队二十名手下无一掉队,侍卫们放出军鹰,在海东青的率领下于天顶翱翔,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唐思早在城外备好马车,唐家数代将门,虽不及地方大户豪阔,却也十分奢华,早在许凌云前来参详时便备好了一辆宽敞马车,车内一榻两席,一应用度俱全,以备李效所用。
李效许久未曾纵马疾驰,此刻犹如脱缰之马,来了兴头,沿着官道横冲直撞,许凌云提着亭海生前来,唐思额上三条黑线。
许凌云笑道:“陛下呢?”
唐思答:“前头去了,有人跟着,你怎把这家伙也抓来了?”
许凌云道:“把他关车上,待会我有事诱他,说不定这家伙身上,藏着个朝中的大秘密。”
唐思蹙眉与许凌云对视片刻,许凌云舔了舔嘴唇,作了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唐思警觉地察出些不妥,便吩咐人将亭海生放到车上。
片刻后朝阳渐起,李效尽兴回来了,朝车内一钻,与亭海生打了个照面。
亭海生讷讷不语,李效愕道:“谁把他也带来的?”
亭海生忙翻身便跪,叩头道:“臣该死,臣该死……”
李效一靴踏在席上,笑道:“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跟孤出去打猎罢。你族素来文官举仕,想必也不惯骑马,就在车上随侍。”
御林军改了行军阵,亭海生战战兢兢地在侧席上坐稳,马车开得十分平稳,两侧车帘卷起,道旁是一望无际的金海,极目所望,田中满是躬身劳作的佃户,趁入冬前收割京城外的稻田。
李效看得心胸爽朗,秋风穿车厢而过,干燥清爽气息吹得人说不出的自在。
片刻后咕咕声响,海东青叼着根稻穗,停在车窗上,李效接过海东青递来的稻穗拨开些许,放进嘴里咀嚼。
“吃得出稻米味么?亭爱卿。”李效瞥见亭海生注视着他,遂淡淡问道,撮指分了他少许。
亭海生学着李效咀嚼,吃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凌云骑着马,跟上皇车,在外头笑道:“谷种味涩,浓,米粒饱满,今年日照充沛,是个丰收年;反之则雨多,日晒不足,今年是个日晒足的丰年,连着三年五谷丰登,要预备下来年京师附近有旱涝。”
李效点头道:“学懂了么?”
亭海生眼中仍带着点疑惑,却忙躬身聆训。
李效道:“也是扶峰先生教你的?”
许凌云在外头嗯了声,李效道:“大虞三四年必有一涝一旱,没有年年风调雨顺的道理,明年也得预备下了,鹰奴,上车来说话。”
许凌云应声上车,接过亭海生递来的茶,视线一触之间,亭海生眼神畏缩,似有说不出的心虚。
李效道:“横竖无事,书带了么?”
许凌云喝了口茶,笑了笑,掏出怀中虞通略,翻到折上的那页,随口道:“话说那日成祖与鹰奴无所事事,于城内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