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效倚在榻上,一脚蹬着车窗,懒懒道:“西川有何玩的,你还未曾说。”
许凌云莞尔道:“臣也不知当天二人如何玩闹,且先揭过去了……”
李效不悦道:“怎么断断续续的就揭过去了?”
许凌云哭笑不得:“臣又不在场,难道胡编些来糊弄陛下吗?西川汀城自古是繁华之地,待陛下到了可亲自去游玩一番,到时便知道,不提了。且话说翌日成祖起身,只觉腰酸背痛,难受得很……”
李效道:“打住,那天出了何事,翌日还难受?”
“陛下!”许凌云把书一拍。
李效只得道:“好好,你说就是。”李效心情好得很,也不与这滑头计较了。
许凌云便翻开书看了一眼,自顾自道:“且话说……”
且话说那夜后,李庆成醒时睁眼,已是翌日午前,想到昨夜之事,不由得一颗心砰砰地跳,也不知今日见了张慕,二人该如何应对。
“慕哥?”
李庆成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见一套洗得雪白的单衣放在床边,底下还压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淡素锦袍,抖开一看,见袍色崭新,衣料华贵,也不知何时得的,料想多半是张慕早间出去买的成衣。
上身时倒也合身,袍襟处改得正好,锦袍以灰线打了底,绣出一条若隐若现的龙。不受光照时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云纹,只有站在日光下方依稀能认图案,穿好后李庆成对着镜子拉直肩领,笑了笑。那一下更是衬得面若冠玉,风度翩翩,俊秀无比。
李庆成迈出廊前,府内空空荡荡,出外时厅中无人,只有唐鸿的婢女等着伺候。
“人呢?”李庆成茫然道。
胭红道:“早上唐将军得了信使传书,张将军,方将军便一起到城门处去了。”
李庆成问:“怎不叫我?”
胭红躬身道:“张将军说殿下昨夜睡得晚,鸿哥……唐将军便与两位大人商议了些事,三人分头出去了。张将军还特意叮嘱,不能吵醒了殿下,请殿下用过早饭,若有闲心再出外走走。”
李庆成心想反正日前的嘱咐也交代下去了,一场收尾战,想必唐鸿能独自解决,见胭红手持木盘端上膳食,注意到府上连日来都未调人侍候,一家子男人,就这一个女人在操劳,便安抚道:“辛苦你了,现多干些杂役,等汀城稳住便到人伺候你了,较之在孙家时还住得惯么?”
胭红盈盈笑道:“简直是天上地下。”
李庆成眉毛动了动,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胭红又道:“能侍奉殿下,是贱婢祖上积德。”
李庆成欣然一笑,揭开胭红端上来的盅,问:“孙家送来的?”
山药煮的粳米粥,配着一碗油炸河虾,腐乳,酿瓜两小碟,枸杞茶一杯。
胭红笑道:“枫水化冻,秋去春来,张将军清早亲自到河边去买的,化冰头一道河虾,嫩得很。粥也是城中岐黄堂分号里熬好送来的,公子须得多补气。”说毕便收了盘退下。
李庆成不由得食指大动,把一桌菜风卷残云地扫了个光,正咂舌品味时,府外来了兵士。
“报——”兵士跪在厅外:“殿下大喜!”
“怎么?”李庆成意犹未尽,仍在专心地拆一个虾头:“说。”
“朝廷都骑卫两千,度枫水西来,于闻钟山下受到唐鸿将军埋伏,改路退回葭城!”
李庆成:“太好了,马上把全城的兵派出去,拦路阻截!”
兵士回去传令,不片刻又一信报冲来。
“报——”
“禀报殿下!张慕将军于东道枫水岸发动突袭!我军四千人齐出,尽俘都骑卫!”
李庆成:“太漂亮了!”
兵士:“方将军正将战俘押送回城,该关押在城外还是送进城内,请殿下吩咐!”
李庆成弃了筷子,道:“备车,到城门去。”
春暖花开,全汀城一片欣欣向荣,最后的战役竟是在李庆成仍酣睡时便已悄然结束。
张慕接到信报时第一时间是派出海东青,于城外四方翱翔打探,自己则与方青余,唐鸿三人在厅内铺开地形图,商议对策。
此刻李庆成还在梦乡中,唐鸿根据李庆成的战术稍作调整,直至海东青归来,确认城中其余三面都没有伏兵,不至于中了调虎离山计。
于是唐鸿行了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将章衍手下的八千骑兵借来,交予李庆成的亲卫们带队,百人一队,队长派一人,再将这八十队人分作三线,唐鸿率两千,方青余率两千,张慕带领最后的四千人于枫水南岸设伏。
闻钟山上骑兵突袭,都骑军骤不及防,慌忙全军撤向葭城,葭城外又受方青余伏击,腹背受敌败退于风水。
于是张慕全军横里杀出,两千都骑卫经此一战死伤千余,剩三百多人,尽数落网被俘。
三人打了场漂亮至极的胜仗,李庆成抵达城墙时,方青余与唐鸿两路兵马回城,朝章衍交检军队。
“张慕成呢?”李庆成朗声笑道:“狗日的你们仨,也不叫我起来就打完了,还想着亲自上阵砍杀一番。”
唐鸿笑道:“那哑巴不让我们喊你,说你睡得正熟。”
方青余道:“我可不想挨打了,以后御驾亲征的事还是少来点儿,这样就行了。”
李庆成笑了起来,孙岩听得都骑卫在短短半日间便尽数落网,率领不少族人亲自前来。汀州刺史更带州府上下官员登上城楼,来给李庆成道贺。
李庆成挨个见过人,名字便过耳不忘,与王执相谈一番,再叫出官员的名字来时,登时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方、唐二人点检完兵,却不交接也不卸甲,驻马在城门前等候战俘前来。
孙岩王执二人恭敬立于李庆成身后,李庆成问一句西川民生之事,王执便答一句,答得头头是道。
李庆成微一点头道:“很好,孙卿没有举错人。”
王执笑道:“自该为殿下殚精竭虑。”
李庆成对这名新任刺史十分满意,孙岩又问道:“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理这些战俘?关押在城外还是城内?”
李庆成抬眼见四千兵马北上,沿着闻钟山下兵道前来黑压压的一片,答道:“你觉得呢?”
孙岩略一沉吟,答道:“臣以为,这部分兵十分棘手,难处理,只有打散后编进城防军里。”
李庆成说:“不妥,万一方太后先一步料到会败,先一步在都骑卫中埋下眼线,却又如何?”
孙岩暗自心惊,想道李庆成未免太也多疑,若按先前情报,太后应只以为刺史所报是真,只等派兵前来接收,怎会有败军的打算?
李庆成哂道:“虽然不太可能,但多作准备也是好的,你跟着我下去看看。”
小门洞开,李庆成与孙岩两骑前来,城门外来人却不是张慕,一身戎装,满身浴血,正是那队亲兵的领队李斛。
“回禀殿下!”李斛大声道:“张慕将军着我押解战俘前来!共八百一十七人!”
李庆成道:“张慕成呢?”
李斛道:“敌将酣战时遣出信使,一路东逃,欲将西川局势报予朝廷,张将军点校时发现少了一人,单骑带领神鹰前去追缉,言道请殿下放心!”
唐鸿不置可否道:“跑掉一个也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你打仗还在行,旁的就是个榆木脑袋。”李庆成起脚,把唐鸿踹了个趔趄,吩咐道:“方青余,把他们都带到城东兵营里看守,不可逃了一个。”
唐鸿一声未曾问出口,李庆成便道:“得让朝廷以为他们全军覆没了,这队人才能为我所用,没事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李庆成在城外呆着,兵士把战俘押去了军营看守,余人也不敢退,便在城楼下陪李庆成发呆。
李庆成嘴角微勾,看着南边的方向,直至暮日西垂,将他的影子投在旷野上,海东青才一声唳,从连绵青山外飞来,犹如入了画境。
兵道尽头,张慕单骑孤马,背着把长刀缓缓回城。
城楼处翘首以望。
张慕发现李庆成在城门前等他,反而下意识地勒停胯下战马,转身想走。
“给我站住!”李庆成哭笑不得道:“上哪去!”
张慕调转马头,磨磨蹭蹭地绕了个弯,在兵道上走来走去,就不近前。
李庆成远远喊道:“逃掉的信使呢?”
张慕答:“被我杀了。”
李庆成道:“那你在做什么?还不回来?”
张慕不吭声,李庆成在众目睽睽下怒吼道:“过来!”
城墙上哄堂大笑,李庆成不悦道:“笑什么?都给我散了。”
兵士们一哄而散,孙岩摇头莞尔,下了城楼,落日沉下山去,李庆成策马赶至,斜眼打量张慕,目光从他护肩下露出的赤裸胳臂扫到他的腰间,张慕那身铠甲很好看,上身几近打着赤膊,唯数片环甲遮住胸膛,腰间现出健硕腹肌。
张慕低头,侧着脸看李庆成。
李庆成又不怀好意地看张慕的战裙,想到昨夜的同心结不知是否还在,拉起张慕的手勾了勾,张慕满脸通红却又舍不得放开,两人牵着手,一晃一晃地回城去。
十日后,西川发布勤王诏,十六路兵马于汀城散向中原诸州,南至梦泽,北到玉璧关,西至枫关,东抵秦州东海诸县,俱收到了一纸轻飘飘的诏书。
勤王诏上详细列举了方皇后谋杀大臣,血洗军师,割地卖国等三十三条罪名,言明方氏于统历十六年八月十五发动谋逆,先帝驾崩,太子逃亡。现以李庆成之名向中原十六州请召集勤王军,若有叛党为逆,则前事既往不咎。各路兵马于京师汇合,听从太子号令,重夺大虞河山,论功行赏。
统历十七年二月初五,西川全境归顺,杀朝廷来使,宣告与方氏势不两立。
三月十二,京师发天子诏,召集诸侯剿灭叛党,同时草拟李珙登基金册,五月初六将于江州与司隶交界处的玉衡山顶祭天,登基为帝。
四月初六,李庆成将汀州事宜交付予孙岩与唐鸿,准备动身前往江州。
是时孙岩发动了全族所有的力量,汀州的银两源源不绝流出,西川、枫山、塞外等地的铁则大量涌入,天下铁价哄抬,供不应求,埋在暗处,李庆成尚未察觉的商路一一呈现,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行脚商队入城。
商人趋利,孙家的举动只代表着一件事——要打仗了。中原各地所有的商贸都在孙家或明金收买,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向西川汀、葭两城汇聚,一时间白银花得如水一般,囤积了近二十万斤精铁。
同时已招到了第一批兵马共计一万四千人,唐鸿开始战前筹备,一切趋于安定,李庆成准备动身,前往江州。
江州有他的母舅家,世代望族韩家,当年虞国太祖初涉大业,便是韩家重金为李谋铺出了一条路。
李庆成只要得到江州韩家相助,两路同时出兵,这天下便已得到了一半,晚春,方皇后发了天子诏,号令天下剿灭假冒太子的李庆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出发了。
都骑卫在城外关了近一个月,最后李庆成成功地说服了他们,唐鸿仍不放心,最后章衍再交给李庆成两百兵士,并入都骑卫中,张慕与方青余仍旧随行。
李庆成带着这五百人,在枫水南岸处与唐鸿告别。
李庆成道:“你回去罢,别再给我出什么乱子。”
唐鸿欲言又止,最后重重点头。
唐鸿难得地红了眼眶:“此去小心。”
李庆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儿郎们走,准备渡河!”
兵士们纷纷上板,十余艘舢板入水。
唐鸿沉声道:“恭送殿下,臣谨祝殿下武运昌隆,四海归心!”
随队送行近千兵员尽数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道:“谨祝殿下武运昌隆,四海归心!”
晚春十里芦花飘荡,李庆成衣袂飘扬,笑着朗声道:
“唐鸿,你与我都是一样的身世,一样的人,你就是我的影子,以后的富贵还长着呢,好好干活,朕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你,只要你尽心竭力,他朝这繁华江山,我与你共坐。”
声音渐远,滔滔枫水东来,汇入寒江,唐鸿双眼通红,热泪盈眶。
38.前尘事
一行人渡寒江,弃舢换马,晚春寒江两岸烟雨迷蒙,笼着青山绿水,山路上桐柏树叶油绿得如洗过一般。
海东青扑进树林中,满林鸟雀惊飞。
此去需从折、眉两山穿过古道,过眉山,从玉衡山脚绕过,方能抵达江州。当年张慕单骑救出李庆成,便是从这曲折山道入川。
悬天古径高立千仞,脚下是哗哗淌过的江水,李庆成吹响鹰哨,唤回海东青,于车座上卷起窗帘,呼吸着山涧的湿润空气,斜斜倚着出神。
车队在古径一侧停住,张慕翻身下马,前去整军,李庆成趴在窗沿边漫不经心地朝外看,见张慕点校完过来,李庆成目光便不自觉地朝他胯下瞥,肖想张慕战甲下压着,被箍着同心结的那男儿雄根,不禁想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
张慕走过来,与李庆成视线交接,彼此心中都是一挠,张慕下意识地避开李庆成视线,走向一旁,前去整理马鞍。
李庆成笑了起来,放下车帘,车队再启程。
手下有五百兵员,其中三百御林军是降军派给张慕,两百西川军是新兵,由方青余统领,这点人能派什么用场?
方青余一身战甲,英姿飒爽,骑在马上吊儿郎当地一晃一晃:“殿下在想什么?”
李庆成微微拧起的眉毛舒展开去:“想咱们如果被伏击,这点人不够看的。”
张慕在马车外另一侧说:“有儿子,不怕伏击。”
李庆成鼻里虚虚嗯了一声。
队伍进山,参天古木与林荫遮去了正午的日光,四周一片静谧,李庆成取了把羽梳,小心给海东青梳理腹下软毛。
“都上车来。”李庆成吩咐道,放出海东青,随手拉上车帘。
马车内空间狭小,方青余与张慕二人各坐一侧,骈手抵膝地挤着,都是十分不自在。
李庆成:“咱们手上只有三百降兵,两百新兵,到了江州该如何行事,还得详细计划,不可把赌注都压在韩沧海身上……”
方青余莞尔道:“殿下,韩沧海是你小舅,你把前事都忘了。”
李庆成不悦挑眉道:“我知道,怎么?”
方青余:“韩沧海此人,绝不会叛。殿下到得江州以后,随性子行事就行,不必再步步为营了。”
李庆成疑惑蹙眉,张慕开口。
这次张慕竟是罕见地与方青余意见一致。
张慕:“天下叛了,韩沧海也不会叛。”
“为什么?”李庆成疑道。
张慕沉声道:“韩将军是天下武人的表率。”
方青余难得的一哂道:“殿下切莫担忧,待到得江州后,一见便知。韩家不同于孙家,只要殿下人到,臣能担保大事可成。”
李庆成若有所思点头,方青余又解释道:“说实话,韩家也不在乎龙椅上坐的是谁,这点与孙家几乎完全一致。但国舅爷目光高远,心中所系,只是天下苍生过得如何,你是先帝的正统血脉,又在枫关抵御匈奴大军,当年国舅爷见你之时,便说过‘庆成虽跳脱不羁,却有仁德,他朝继位,乃是天下百姓之福’,有这句话在,相信韩家定会倾尽全力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