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淳青比较冷静,拉架拉不开吃了几记拳头后,抹了把脸就往家跑。
十五分钟后季蓓虎着脸冲来,以泰山压顶之势弄开了赵晓雨和尤建龙,这场架才算结束。
“你妈把你交给我,我也没好好看着你,她才走两天你就便这样,让我怎么跟你妈说。”
日光灯下,季蓓轻手轻脚地给赵晓雨擦碘酒,她说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难过,不过难过这种纤细的情绪衬着季蓓威武的身躯显得有些太过细致,赵晓雨吃疼,倒吸几口凉气。
季蓓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边一点点地给赵晓雨上药,赵晓雨看着季蓓不如往日一般乐乐呵呵的脸,轻松地笑道:“姨,你别担心,我皮厚,保管在我妈回来前就都好了。”
季蓓看了眼赵晓雨,低下头去叹气,上好了药,摸摸赵晓雨的头,起身去厨房端晚饭出来吃。
季淳青也在旁边给自己抹了点云南白药膏,今天季蓓老公加夜班不回家吃饭,餐桌上只剩三人,气氛头一回无比沉闷,赵晓雨嬉皮笑脸地讲了两个笑话,季淳青给面子地笑两声。
晚上躺在床上,赵晓雨只觉得浑身都疼。
尤建龙个死胖子,下手忒狠,真不是东西。
赵晓雨在心里骂,难耐地翻了两个身,嘴角疼,眼角疼,手指也疼,哪里都疼。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回和班里的王胖子打架,晚上回家后也是哪里都疼,那个时候他妈季芳芳边扇他脑壳边给他擦药,他爸就去厨房给他煮东西吃,晚上睡觉跟爸妈一起睡,身上就没那么疼,热乎乎的。
赵晓雨望着屋外明灭的星星,眼睛睁得老大老大,他不晓得自己会这样痛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总不会这样一直痛下去吧,那他赵小爷的威风何在。
不过再怎么痛,赵晓雨还是睡着了,口水流了一枕头,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季淳青不在房里,估计已经下楼去了。
赵晓雨龇牙咧嘴地拿衣服穿,手往枕头下伸去摸昨晚季蓓拿来的干净袜子,却先摸到薄薄一张纸。
赵晓雨抽出来,顿时笑得比花还灿烂。
纸片表面的薄膜在光线里泛出五彩的一层光晕,普通卡片可没这么漂亮的光泽,“智多星吴用”五个大字泛着耀眼的白光。
赵晓雨兴奋得忘乎所以,往床上一倒,顿时又痛得弹跳起来。
第三章
要说季淳青这娃,从小身上就显露出两种极为明白的气质:小气和义气。
看似矛盾,和谐并存,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神秘莫测的双面娇娃,小娘们之心,妙不可言。
恩,对,小娘们,比较时髦的说法是少女,赵晓雨捏着“吴用”啵啵狠亲两口后,对季淳青身上有点别扭的娘娘腔心思认识更深刻——这个人不吃软还不吃硬,只吃别人装可怜。赵晓雨挨了死胖子尤建龙几下铁拳换得朝思暮想的白金卡,值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有了好结果就不要去在意之前的细节,赵晓雨亢奋得把那小纸片在胸口捂了半个钟头有余,捂得“吴用”的一身白袍透出稀疏汗味。
季淳青上楼喊赵晓雨起床吃早饭,见到快被捂烂的“吴用”,镇定地挑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晓雨也挑眉,当着季淳青的面笑嘻嘻地亲了口“吴用”,季淳青面皮还没开始红起,赵晓雨翻身下床去找自己的人物卡片簿,郑重而庄严地把“吴用”放进去。
小小的卡片,算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赵晓雨把这秘密埋进心里的花盆,盖上泥巴踩结实,他准备以后都不把这秘密的种子挖出来,只是种子自己长得快,一小忽而破出个嫩芽,一小忽而开了小花,赵晓雨摸摸装了朵小花的胸口,高兴地打水刷牙洗脸。
乡下的生活晃晃悠悠过去一周,赵晓雨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原以为可以把打架这件事瞒过去,岂料季芳芳回来第一时间逮着赵晓雨痛打一顿,季蓓的躯体沉重是沉重一点,打起小报告麻利得很。赵晓雨被打完,搂着季芳芳大腿撒娇,季芳芳又戳着他脑门骂,骂完把带来的零食玩具扔给他。
那次季芳芳回来后住了两天,又匆匆赶回家去了。
大人的事情,赵晓雨看得到一个表面,家里的问题他清清楚楚,家里两个大人要为这问题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赵晓雨却不得而知。
再怎么老成,赵晓雨依然是个小学生,暑假前读三年级,暑假后读四年级,生命的小树苗连枝干都是嫩绿色的,枝条尖尖抽出个嫩黄透明的芽。
时间一溜烟地滑过,暑假还剩两个礼拜了,赵晓雨和季淳青一块去镇上买汽水时遇到小胖子尤建龙,小胖子家里在镇上开杂货店,夏天批发冰棍冷饮,平时卖些油盐酱醋。尤建龙身高体胖力气大,正帮家里搬东西,赵晓雨叼着冰棍拎着汽水过去,一掌拍上尤建龙的肩。
尤建龙浑圆的胳膊剧烈一颤,手里搬的小箱子差点掉地上,回身看清是赵晓雨,小胖子飞起粗短的大腿一脚踹过去。
赵晓雨猴子般灵活避开,拉着季淳青跑开,边跑边挑衅地大笑,尤建龙在后头气急败坏地喊:“阿青!你再跟他走一块就别来找我们玩!”
赵晓雨拉着季淳青跑过一座小桥,桥下污水横流,赵晓雨趴着看了会,嘴里的冰棍吃干净了,他抬起手,把串冰棍的小木棒扔进乌漆麻黑的河里,回头对季淳青特别纯情羞涩地笑:“随地乱扔垃圾真不好。”
季淳青耷着眼皮,不拿正眼瞧人。
太阳西斜,温度一点都没往下降,桥下的河水翻腾出阵阵腐臭,赵晓雨捏着鼻子,复又踏出脚步往前走,季淳青跟着他。
出了镇子中心,周围就是广布的田野和农家,绿色的海洋再一次将两人围起,“海岸”边有的地方开着一丛丛的紫云英,白色的花瓣透出熟透的紫红,骄傲扬起的花冠噙着一抹最让人眷恋的温柔。
“胖子说不带你玩了,伤心不?”赵晓雨说,蹲下扯了朵紫云英捏在手里玩。
季淳青拉扯着路边的狗尾巴草,摇了摇头,说:“我无所谓。”
赵晓雨把紫云英别在耳朵上,扭了个昨晚电视剧里兔子精的造型,自己乐得嘻嘻笑,笑完说道:“我家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我爸的性格估计我多半得跟着他过,开了学我就得走了,到时胖子要是欺负你,你跟我说,我肯定来揍他。”
季淳青一脸看耍猴的表情看赵晓雨,脸上带出点不怎么稀罕的笑容,笑得赵晓雨面子里子都快挂不住时才说道:“用不着你。”
赵晓雨抹一把脸,把捏烂了杆子的紫云英往季淳青身上一仍,“还不稀罕呢,你都不知道我下次乡多幸苦,红军长征听过吗。”真是气人。
一前一后到了家正好晚饭时间,吃过饭赵晓雨一马当先地冲进卫生间洗澡,季淳青向来不习惯用莲蓬头,饭后自己收拾了梳子、毛巾和脸盆,端出凳子到家门口摆上,再匀好温水,站在屋外洗头。
夏天天黑得晚,红彤彤的太阳像个拄着拐杖的老公公,慢悠悠地往远处的小山坡荡下,拖出一片斑斓的云彩,云彩挂在光秃秃的山坡顶端,像老公公的胡子。
赵晓雨洗好澡,神清气爽地擒着下午买回家的汽水出门吹晚风,腿上罩宽松的耐克运动短裤,脚上趿一双黑色拖鞋,神气活现地甩甩自己湿漉漉的小脑袋,一小片水珠撒到弯腰洗头的季淳青屁股上,赵晓雨过去一掌拍上那半边屁股,还特别下流地捏了一把,留下个湿手印在上面。
季淳青动作停顿了一会,自顾自地倒洗发水往头上抹,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夕阳往他身上拉一大片金红透紫的光。
赵晓雨在旁边站着瞧,季淳青洗头也是要洗出精来的认真,那洗发水抹得,均匀又地道,一处不多一处不少,细致得像在绣花。
赵晓雨蹲在一旁喝汽水,季家屋前种了一排凤仙花,紫的红的黄的橙的,乱糟糟的斑斓,一只通体碧绿的蜻蜓从远处飞近了停在凤仙花的叶子上,赵晓雨朝它吐汽水,打得一株凤仙花抖着花瓣摇晃几下,蜻蜓像只小飞机似的吱溜滑开。
季淳青洗好了头拿过毛巾擦脸,他的头发泛着湿漉漉的金色,赵晓雨嘴里含着汽水看季淳青,只看到他身上被夕阳余辉染出的颜色,金的,从头到脚都是金的,金色光鲜浓郁得不真实,看起来挺神圣。
赵晓雨咽下汽水,道:“刚才有眼不识泰山,摸了佛祖的屁股,佛祖饶命。”
季淳青白他一眼,收拾了东西往屋里搬,赵晓雨咧着嘴拍拍屁股跟上。
晚上两人窝在季淳青爸爸睡的沙发床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放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赵晓雨第一次看这电影,以盯出个洞来的气势盯住林青霞的脸,嘀咕道:“这个男的怎么长得这么……这么……”
季淳青爸爸呵呵笑:“这个是女的。”
赵晓雨疑惑了:“东方不败不是男的吗?”
季淳青爸爸道:“东方不败是男的,演东方不败的是女的,白娘子里的许仙不就是女人演的嘛。”
赵晓雨恍然大悟。
赵雅芝演的【新白娘子】是赵晓雨五六岁时每天必看的电视节目,同期他还必看【恐龙战队】和【奥特曼】等节目,中外皆有涉猎,为赵晓雨以后吹嘘自己的爱好广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电影里面一场煽情的吻戏看得赵晓雨忍不住直吞口水。
赵晓雨算是开窍比较早的,家里两个大人各自都忙,平时就不太管他,一个人在家时赵晓雨专喜欢看些港台电影,看着看着就懂了,特别懂,无师自通,日益精进。
要说开黄腔,赵晓雨可是深得一众男同学的好评。
看完电影躺到床上,赵晓雨眨巴着眼睛睡不着,他跟季淳青现在睡一头,季淳青头发里散出股模糊的香。
两人明明都用一样的洗发水,怎么季淳青身上的香味闻起来就更明显一点,赵晓雨皱着鼻子凑到季淳青脑后去闻,哈巴狗似的,被季淳青一胳膊肘拐到肚皮:“你真烦人,快睡。”
赵晓雨哀怨地说:“你老是嫌弃我,我都没嫌弃过你。”
季淳青转过身,黑夜里睁大眼睛看赵晓雨,小小的鼻子很高很直,鼻尖微微有点翘,特别可爱:“你自己不讨嫌,我就不会嫌你了。”
赵晓雨更委屈:“我哪里讨嫌了,就算我讨嫌,过两天我妈就带我回家去了,你都不能忍让一下,孔融让梨听过没。”
季淳青道:“孔融让梨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老师上课讲过的。我还听过司马光砸缸呢,反正你要是掉缸里,我肯定晚点再砸。”
赵晓雨大惊:“那我淹死了怎么办。”
季淳青特别老成地说:“祸害遗千年。”说这句话时还翻了个白眼。
赵晓雨笑着凑上前,两人额头靠得很近,习惯了黑夜的黑眼睛在有限的视野范围内只看得到对方的五官。赵晓雨心里回想起今天电影里的场景,眼前摆着季淳青秀光洁的额头,他心里特别猥琐地一动,对季淳青道:“今天电影里,那两个人亲嘴了,看到没?”
季淳青点头,电影放到那段煽情的戏码时,季淳青爸爸正好下楼去切西瓜了,不然准把两小孩的眼睛捂起来不让看。
回想起时季淳青有点面热心跳,男女之事他看得不多,也不习惯去看,他脸皮挺薄。
赵晓雨心里动得更快,说道:“看人家亲嘴时你想不想……”
季淳青一愣,赵晓雨的话里都是隐晦的暗示,等好不容易明白过来赵晓雨话里的意思,季淳青面皮烧得火热,用力翻身背对着赵晓雨,恶声恶气地说:“不想!”
“不想就不想呗,那么冲干吗,吃炸药啊……”赵晓雨摸摸鼻子,这季丝瓜可真是的啊,脾气坏透了。
满腔躁动被季淳青的火气冲散,赵晓雨也没心思再旖旎,睡意很快袭来,他歪头睡去。
生活其实很简单,借鉴抄袭下电影名台词,生活是罐饮料,外面标着橙子口味,里面的酸甜程度一定要喝过才能让味蕾有切身体会。
赵晓雨九岁的暑假就好比小日本的那箱橙汁,酸盖住了甜,回味中藏一片苦,只一小片,像羽毛那么软,那么轻。
不管怎样的日子,都会过到头,暑假过去了就是开学,赵晓雨提前两天离开乡下,抬头挺胸重新做城里人。
暑假倒数最后一天,尤建龙放下一切成见来季淳青家抄作业,火急火燎地在季淳青的书包翻练习册时掏出来个沉甸甸的塑料壳子,仔细一瞧是台游戏机。
尤建龙掂着游戏机对季淳青挤眉弄眼:“赵晓雨送你了?”
季淳青却愣在那里,赵晓雨临走时要把游戏机送他,季淳青推脱了没肯要。
尤建龙左右摆弄了下游戏机,咂舌放下,他暑假作业都来不及写,还是先把作业写完再干别的吧。
季淳青走过来拿起书包,里面还摆着几张游戏卡,他跟赵晓雨一块上街买的。
赵晓雨这人虽皮厚下流招人烦,说话倒顶算数,游戏机真的借给季淳青玩了足足一个星期,还带赵晓雨上街找游戏,一点不小气。
游戏机表面有些细小的刮痕,岁月在上面画了些难看的花朵,这些花儿被另一轮岁月磨得光滑细腻,偷偷摸摸地开在游戏机的外壳上。
季淳青轻轻触了下游戏机屏幕,想起赵晓雨笑着跟他道:“我要是走了,可能以后就不回来了。”
季淳青不是那么重感情的人,何况九岁时他还小,太小太小,实在没法摸得清自己心里具体的感觉。
好吃好喝地都让给赵晓雨,让了一个月,季淳青最后捞个游戏机玩玩,一点不吃亏。
季淳青还以为自己再见不到赵晓雨了,他听季蓓说赵晓雨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季淳青记得赵晓雨说他会跟他爸一块过。
邻居家门口种的向日葵在某个最平凡不过的下雨天垂下脑袋,学校开学了。
季淳青背起书包,穿起小雨衣,他爸爸骑上摩托车送他出门。
季淳青自小在镇上的小学读书,镇上离家里有点远,早晚都得由父母接送,不过等他再大一点,家里就会买自行车,让他自己上下学了。
新课本很有趣,语文课本上的彩色插图尤其漂亮,新的事物总是能让人有精神,季淳青坐在四楼的教室里,眼睛明亮地四处张望,同学还是那些同学,只是教室换了地方,就让人好奇。
四年级有六个班,教室分布在三楼和四楼,楼上是三班到六班,楼下是一班和二班,季淳青是四班的,四年级四班。
三年级时季淳青是在二楼上课,四楼与二楼,外头风景一样,但是视角不同,望出去的感觉就是天差地别。
季淳青在教室托着下巴看新课本,尤建龙冲过来跟他借了游戏机去跟别的男同学招摇,上午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很长,本来是要出操升旗的,下雨取消了。
教室里闹腾得要死,季淳青最大的本事就是营造自己的小小世界,正专心看着一篇课外短文,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横插进来:“季淳青啊!!”
季淳青抬起头,赵晓雨在四班门口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外头花儿虽不开,他笑得比花还烂漫。
赵晓雨剪了头,毛茸茸的看起来像颗猕猴桃,他大大方方地走进四班教室,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都快走到季淳青位子了,赵晓雨看到某个方向,忽然眉毛竖起,“死胖子!!我给季淳青的游戏机怎么在你那!!”
暴跳如雷地冲了过去。
第四章
人,尤其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有种特别贱的特质,攥在手里的不稀罕,采不到的花儿别样红。
这种特质在赵晓雨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季淳青跟他认识了许多许多年,许多年来季淳青一直能看到赵晓雨在没头没脑地找什么。像只蜜蜂,在花丛里来回地转圈,从这株碧绿的蕊扑向另一朵嫩紫的花,空气里带起一小阵浅黄的花粉,被风一吹,细小的粉粒散入天蓝色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