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穿西装打领带的赵彤,还不如季淳青那光头的老爸来得帅气。
只是季淳青从来没想过,赵晓雨这个家伙也会哭成这样。
原本季淳青以为赵晓雨身上的脆弱也是带着火焰的,要把里面脆弱的核露出来,就要先把外头伤害他的东西全部烧光。
季淳青专注地看着伏在季芳芳怀里抖动的小小的肩膀,忽然觉得赵晓雨哭的样子,自己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了吧。
第五章
自赵家老子在季家大门内掌掴前妻脸,脚踢小花瓶以来,一切都正慢慢趋于平静,赵晓雨晓得自己那张白净的脸皮在季淳青跟前丢了个干净,心下惴惴,再也不好意思去调戏季淳青。晚上放学两人一块走时,赵晓雨安分守己,犹如出访的国家领导,“你好”“谢谢”“对不起”。
季淳青对赵晓雨的态度比以往和顺些,赵晓雨说什么,季淳青回答时晓得要带个笑在脸上了。
只是疙瘩在赵晓雨心里,他皮厚只厚一张脸,心口一块皮薄得透明,里面一捧温热的血,化学反应特别多,产生了什么杂质一旦积累下来,比季芳芳脸上的红痘痘还难清。
书本翻着翻着,两人没暑假时热络了,本来就是一头热的关系,热的那方凉下来就是两头凉,冬天一到,一汪冬水顺势隔在两人中间,上面盖一块冰,夏天时甩尾巴拨涟漪的鱼儿都看不到了。
季淳青不在乎,要不然就是没察觉,他对赵晓雨依然那个样,没更好一些,没更坏下去,每天放学都会提溜着书包去三楼的一班教室等赵晓雨。
就一般小孩子能够做到季淳青这种程度,已经能让大人满意了罢,听话不任性,会帮大人干点小家务活,平时略嫌不苟言笑,心肠却软,成绩也不差。
赵晓雨在自己教室里讲起“四班那个季淳青”则是另一番说辞,比如说,小气,小气这个形容词在赵晓雨嘴里永远和季淳青挂钩,从以前,到以后。
人缘方面赵晓雨好得不招人恨,偶尔连有点高高在上的任祺都跟他说话。季淳青本来在成绩和性格方面不甚起眼,只是他有别的长处,尤其一手字写得漂亮极了,曾在学校一次钢笔字比赛里打赢过四项全能的任祺。
小孩嘛,在乎的事情也就那么一些,任祺心里模模糊糊的竞争意识中,季淳青应该是他在乎的对象,于是在五年级的寒假前他跟赵晓雨问起季淳青,赵晓雨就跟任祺道:“你没看到他写字时钻研的那个劲,一笔一划,跟绣花似的,桌子前写毛笔字时能站一下午。”
任祺眯着眼睛笑:“我太忙了,平时都没时间练字。”
赵晓雨拍着任祺的肩,道:“那是那是,要说忙我们的任中队搞不好比老师还忙,昨天下午你是去给老师整理卷子吧?看到我数学成绩没?”
任祺的托着下巴摇摇头,外面浦春麟敲窗户,大拇指竖起比比办公室方向:“任祺,马老师喊你去呢。”
赵晓雨对窗外的浦春麟挥挥手,浦春麟打了个响指,赵晓雨站起来跟着任祺走到后门口对浦春麟说道:“明天放假了去我家打游戏。”
浦春麟看向任祺的背影,道:“任祺去吗?”
赵晓雨抓抓脑袋,有些勉强地道:“我跟他又玩不起来。”
浦春麟低头想了会:“那我明天早上去找你,下午还考试呢,我先回教室。”
因着教学楼建筑设计的样式,二班的教室在一班教室对面,赵晓雨目送浦春麟回了教室,略一抬头,光线迷蒙里看到四楼阳台的季淳青,季淳青身边站着另一个男孩子,叫刘晨涛,是季淳青的同桌,赵晓雨也认识他,体育课一块玩过。
明天就是大好的寒假,赵晓雨被假期到来的美好薰得陶陶然,他与季淳青之间的关系冷藏了有些时候了,每每念及此赵晓雨总觉得心中弥漫出一股青石榴般涩味的尴尬,眼下暖融融的时光刮搔着那份尴尬,让赵晓雨心中有些痒,血管跳跳地提醒着他应该去做些什么。
他隔着一层楼对季淳青喊话,让季淳青明天一块去他家玩。
季淳青只是表情和顺地望着他,还未开口,刘晨涛争着道:“我也去我也去!”。
赵晓雨好客,立刻应了,又望向季淳青,季淳青被刘晨涛用力捅了几把,捅得肝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才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赵晓雨挺满意,对季淳青潇洒地飞一个吻,钻回教室去。
小学五年级和四年级,看起来时间的差别不大,孩子心里不断微妙的变化却很剧烈,改变的地方只有自己可知,也许自己都未知。赵晓雨考最后一门英语的时候想起仰视角度看到的季淳青,秀气的小脸严肃得惊心动魄,赵晓雨忍不住砸了咂嘴。
冬天一到,年关将近,季芳芳一天忙过一天,抽不出一丝空闲去骂赵晓雨解乏,憋得嘴角几乎要长胡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赵晓雨大当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自个房间里的被子三天不叠,团成一把烂咸菜。
跟浦春麟同来玩耍的任祺笑盈盈地在房里打量一圈,理智地选了书桌旁的椅子坐下。
赵晓雨的书桌椅都顺从季芳芳的品位,奶牛花的,浦春麟拍拍桌面:“我操,老赵,你的口味可真稀罕。”
任祺拉拉浦春麟的嘴角:“别讲脏话。”
浦春麟对任祺挤挤眼睛,赵晓雨撸着鼻子把游戏机跟大彩电联起来,“迟早把这桌子切切烧了,一股子奶腥气。”
游戏开打半小时,季淳青和刘晨涛也到了,季淳青穿件绿色的小外衣,手里捏一顶镶绿色条纹的黑色小帽子,浑身都绿油油的。
赵晓雨一把抢过帽子翻来覆去地看:“季蓓阿姨怎么给你搞一顶绿帽子。”
季淳青义正言辞地道:“哪里是绿色的,黑的。”
赵晓雨嬉皮笑脸地把帽子套在手上转呼啦圈似的转,季淳青伸手去抢,赵晓雨就把帽子往身后一藏,换进左手抛给刘晨涛,抢女孩子作业本时的常用招数,两人默契十足。
季淳青却不如女孩子们好逗弄,抢了两把没抢到手,冷冷清清地站在一旁看,刘晨涛见事态不妙,脚底抹油溜了。
“诶,生气了?”赵晓雨摇着尾巴凑上前。
季淳青咬咬嘴唇,嫌弃地推开赵晓雨:“都一年多了,你还是这么烦人。”
赵晓雨把帽子反着扣上自己脑袋:“这不叫烦人,叫情趣。”拉着季淳青往房间去了。
小房间里刹时挤了起来,赵晓雨把被子随意卷卷叠起,盘腿坐在床上跟其他人厮杀,游戏手柄只有两个,大家轮换着玩,谁输了就下场。
格斗游戏只看谁心狠手辣反应快,几个孩子都不笨,个顶个的猴精,赵晓雨仗着熟悉游戏系统,欺负其他四个新人,赢得极为嚣张狂妄,很快激起公愤,被刘晨涛和浦春麟合伙按进被子里埋了起来。
结果赵晓雨被禁赛半小时,只得死在被子里看别人玩。
季淳青不喜欢玩格斗游戏,玩过几局就没了兴致,坐在一旁当观众。
刘晨涛是个脑子转得极快的娃娃,平时跟小朋友们凑一起时干什么坏事都有他一份,今天却不敌浦春麟跟任祺两个纯天然尖子生,输了好几局,凄凉地落在一旁休养生息。
赵晓雨半截身子闷在被子里,裹得像毛毛虫,就这样还不安分,长颈鹿似的探出脖子喊季淳青:“季淳青!季淳青!!季淳青!!!季!淳!青!”
季淳青不胜其扰地回过头:“你烦死了!”
赵晓雨在裹得紧紧的被子中扭动起身体:“你看我,要破茧而出了。”
刘晨涛哈哈大笑,往赵晓雨脸上扔了粒糖球。
赵晓雨看这个刘晨涛,是越看越中意,说好听了,他们属于意气相投,其实只能算个狼狈为奸,所谓狐朋狗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赵晓雨激赏地望着刘晨涛,对季淳青扁扁嘴:“季淳青同志,我现在严肃地通知你,在幽默感方面,你得打零分,而你的同桌刘晨涛同志,可以打上九十九分。”
刘晨涛又笑,季淳青冷笑,看了赵晓雨一眼,又看向刘晨涛:“反正我只要英文能打上九十九分就够了,刘晨涛同志的英文却只能打个不及格。”
刘晨涛叉起腰:“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季淳青嘴角依然挂一抹笑,小小的俏皮的狡诈刺得赵晓雨心脏猛然一缩,里头咕咚一声。
刘晨涛扑过去把季淳青按倒,“看爷爷我今天不撕烂你的嘴。”
说着作势要去捏季淳青的脸,两人滚做一团,从床上掉到地上,从地毯滚到地板上。
正搂一块闹得起劲,刘晨涛忽然感觉后领处一紧,还没多想,胳膊给人一带,身子已经半坐起来。
赵晓雨蹲在一旁,“别吵,这房子隔音差,回头隔壁的太婆又要来找我妈告状。”
季淳青仰面倒在地上,刚才这么一闹腾,他的脸蛋看起来红扑扑的,像水果摊上最香甜的苹果,赵晓雨咽口口水,伸手把他拉起来。
季淳青爬回地毯上坐着理衣服,绿色的外衣料子容易粘灰,他拍干净了两袖,抬起头发现赵晓雨还盯着他,奇怪道:“又要献什么宝?”
赵晓雨不答话,只耸耸肩,翻身跳回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正打游戏的两个尖子生:“你两刚谁输了!自觉点给爷爷让开!”
第六章
许多时候赵晓雨都会不自觉地生出种错觉,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时间是跳跃的,这茬与那茬交替往前,偶尔还会调皮地循环一下,颠得人脑子像碗芝麻糊。
只是更多时候,赵晓雨脑海里填充的都是“周丽倩的作业快写完了吧等会去问她要”,或者是“今天体育课我要干死四班的体委”等等更重要的大事,于是那些不太重要的小思小想一下子就被淹没了。
小学毕业那天赵晓雨的心情极度好,比下江南拐到漂亮小娘们的乾隆皇帝还好,白色镶黄花边的毕业证书散发着一股股油墨的清香,像个虎皮蛋糕似的诱人。赵晓雨抄作业抄来抄去四五年,终于也顺利毕业了,更重要的是,在上中学前,可有两个月的暑假呢,赵晓雨他爹说要带他去海南玩来着。
中午放了学,赵晓雨和几个同学一块背着书包往家走,路过镇上中学大门时,赵晓雨随手从路边花坛扯了把粉色的月季花瓣,恶作剧地塞进同学衣领。
吃了亏的同学大吼一声,惹得中学里打篮球的几个高中生好奇地往外张望,赵晓雨看自己那同学小猴子般窜起抖落衣服里的花瓣,脑海中忽然一点光哔啵闪亮,牵动一条极细的记忆光线——这扯花恶作剧的场景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发生过。
有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从赵晓雨身边过去,赵晓雨眼前一亮,往前疾跑几步,一把拽住那人的车后座:“季淳青!带我!”
季淳青买的自行车样式普通,颜色灰突突的,一点都不时髦,赵晓雨可看不起这破车了,现在都兴鲜红的宝蓝的小赛车,没有年轻人骑这种老掉牙的玩意。
不过赛车基本都没后座,这种大热的鬼天里就显出丑单车的好来,其他火辣的小妞们漂亮是漂亮,抵不过灰突突的老姑娘有座啊。
季淳青车后座被拽着,骑不动,只好把车停下来,站在一旁看向赵晓雨:“我不会带人,就算会带,也没力气带你。”
赵晓雨道:“你嘴里说出来的我跟尤建龙似的,同志,我才几斤啊,搞不好还没你沉呢。”
季淳青态度坚决:“反正不行,要出了事怎么办。”
赵晓雨气:“那我带你。”
季淳青依然摇头:“你丫就不会骑车,带个屁的带。”
赵晓雨喷笑,捏捏自己的下巴:“同志,和谐社会,说脏话要罚款。”回头让跟自己同行的几个家伙先走了人,又对赵晓雨道:“那你陪我一块走走呗。”
季淳青点头,推起小自行车,跟赵晓雨一块往前走。
大马路被晒得发软,脚踩下去像踩在刚出锅的馒头上,一股滚烫的气从脚心往身上钻,赵晓雨热得不行,只得拼命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诶,季淳青,这次你又拿到奖状了吗?”
“拿了。”
“尤建龙拿到毕业证书没?我猜他肯定英语不及格。”
“他及格的。”
“刘晨涛哩?他及格了?”
“也及格了,八十几分,他家阿姨寄给他一大堆参考书。”
“靠,居然考那么高,我才七十几分……今年暑假我生日你还来我家玩不?浦春麟他们都来的。”
“来。”
“……不过那时候我可能跟我爸出门旅游去了,要不然我再打电话给你。”
“随你。”
从学校到赵晓雨家,步行要半个多钟头,路上有平坦的大道,还有坎坷逼仄的小路,走到一半时赵晓雨看到巨大的搅拌机停在路边,搅拌机的声音像闹肚子,咕隆隆咕隆隆的,盖过了两人道别的声音。
剩下一半的路赵晓雨独自走起来,总觉得很长,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
这炎热的夏天比以往更难熬了一点,赵晓雨的生日没能在家过成,他在三亚晒得黑红黑红,还差点被他心机深沉的老爹逼着转了学。临开学前季芳芳冲过去杀得赵家鸡犬不宁,踹了赵晓雨姑父两脚扇了赵晓雨他爸一掌,同时使出在赵晓雨身上苦练多年的穿心铁拳,结果赵家客厅茶几一个,终于夺回了命根子赵晓雨,带着儿子亡命天涯。
坐车上回家时,赵晓雨由衷地钦佩道:“妈,你真是个……”停下来思索片刻,接道:“女侠。”
季芳芳的脸色很不好看,头发蓬得像鸡窝,手臂还划了道血口子,她“呸”了一声:“赵彤全家哪里是老娘的对手。”
赵晓雨黑红着一张脸赶紧拍马屁:“那是那是。”
季芳芳斜着眼看向儿子:“你要是想跟我过,以后再跟你爸出去玩时就给我留个心眼,别等他给你转户口了都还屁都不晓得。”
赵晓雨点头如拨浪鼓:“我以后再也不跟他出去玩了。”
季芳芳欣慰地掐了儿子一把算作表扬,车子往前开了十几分钟,季芳芳才道:“……诶,算了,毕竟是你爸。”声音低哑。
赵晓雨嘿嘿笑,汽车的收音机里放着那年世界杯的主题曲,赵晓雨跟他爸玩了一圈南方的旅游景点,许多地方都在放这首歌,赵晓雨觉得一点都不好听。
那年世界杯全国球迷都在激昂中国的首次世界杯之旅,先是在比赛前激昂,接着在比赛中失望,一路失望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去,等大部分人都已经对中国足球绝望的年月里,赵晓雨已经长得很大了。
在初中生涯开始的前一天,季芳芳抽空给赵晓雨补过了一次小小的生日,因为赵晓雨的老爹忘记儿子的生日了,那天大晚上的居然正好停电,季芳芳点了许多蜡烛,烛光把空气一炙,屋子里热得叫人化成水。
赵晓雨对这个夜晚记得很清楚,对那份烧蜡烛油薰出的热度也记得很清楚,他的记忆力似乎从小学毕业的暑假才如一卷锦帛般缓缓舒展开,暑假之前的事情赵晓雨都记得模模糊糊而不完整,东一块西一块零碎地挂起,偶尔用力地触碰之,才会在脑海中嗖忽闪一下光。
季芳芳满头大汗地边点蜡烛边诅咒赵晓雨没记性的死鬼老爹,细长的蜡烛一支支燃起,周围薰黄的一片光影,赵晓雨有感而发,真挚地高歌一曲:“哦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你的黑发泛起了霜花……”
季芳芳说:“放屁,乌鸦嘴,你的黑发才泛起霜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