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自己走了,会回不来,如果他回不来,季芳芳怎么办。
正犹豫着抹眼泪抹鼻涕,忽然有个近似光头的大秃顶探到他面前:“诶哟喂,这不是小雨么,脸蛋像个小花猫似的,干吗呢。”
赵晓雨抬头,看清来人是季淳青的大冬瓜爸爸。
赵晓雨挂着一脸的马尿想:季淳青以后可不能随他爸秃成这样。
季爸爸拉住赵晓雨的手大概问清了事情缘由,本想把赵晓雨送
回季芳芳那,又觉得不太好,他个子粗大心思却算男人中比较细腻的,考虑许久,他把赵晓雨领回自己家去了。
到家里,桌上饭菜都摆好了,季蓓见丈夫手里多牵了个赵晓雨,愣了愣,看清赵晓雨面孔上的花里胡翘,又不敢多问,于是笑着又拿出一副碗筷,多盛出一碗饭。
季爸爸自去楼上轻手轻脚地打了个电话给季芳芳报平安,放下话筒下楼,季爸爸就见到赵晓雨木然扒一碗白米饭,边扒边抽个不停。
季爸爸于是笑了,让季淳青给赵晓雨夹菜,季淳青就乖乖地给赵晓雨捡了一大块烧鸡腿,又认认真真往他碗里挑韭菜炒肉丝里的肉丝,他记得赵晓雨喜欢吃肉。
赵晓雨不知道为何噗嗤一声笑了,鼻子里冒出个鼻涕泡,他是觉得季淳青挑个肉丝都认真得滑稽。
季淳青嫌恶地看了他一会,伸长手臂从长桌上拿过纸巾筒往他扔去。
第九章
经过这一件事,赵晓雨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成长了。
身体上的成长必须要有一定的时间去铺垫,但精神上的成长就不是。
有些人怕自己长得太快,赵晓雨却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因为他的心还太小,如他的身躯一般,他想要把精神和心灵都快点开拓出来,他的心要长得很大很大,大过季芳芳和赵彤,那两个大人心里装不下的东西就可以装到赵晓雨心里去了。
不过眼下更为紧要的是自己俊俏小脸蛋上火燎似的疼痛,赵晓雨擦瓷器般细致地绞了毛巾擦自己的脸,鼻涕擦干净了又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他挖了一指头香喷喷的护肤霜往脸上抹去,忽然碰到伤口,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大猫一样嚎起来。
季淳青坐在浴缸边洗脚,不满地瞪他:“鬼叫什么,杀猪一样。”
赵晓雨指着隆得像小馒头的眼角,大叫:“我花容失色了!”
季淳青抬起湿淋淋的脚踢他,没踢到:“花容失色不是这么用的,再说你本来就没花容。”
赵晓雨咬牙,觉得自己跟姓季的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他就是忍不住去引季淳青,在人家身边走来跳去喋喋不休,季淳青慢条斯理地擦干腿脚,二话不说朝赵晓雨踹出去,居然被赵晓雨两手并用地捞住了脚踝。
季淳青一双脚生得白洁细嫩,形状修长秀气,赵晓雨抓住他的脚故意左摇右晃,直把季淳青吓得十足十“花容失色”,就怕自己摔浴缸里去。
忽然季淳青咬牙奋起一脚,正好蹬中赵晓雨下面,赵晓雨捂住裆部一个湿湿的小脚印嚷起来:“弟弟!我的弟弟呀!”
季淳青不理他,扭头走出卫生间。
当晚赵晓雨睡在季淳青床上,两人一头一尾,赵晓雨心里装了事,自顾自闷着头试图快快入睡,季淳青本来就是个闷葫芦,这时候也不说话,房间里静得让人发慌。
赵晓雨怎么尝试都是睡不着,最终一推被子坐起来:“诶,今天你们布置什么作业了。”
季淳青毫不客气地答道:“我跟你又不是一个班的。”然后拖过被子紧紧裹好。
赵晓雨没话找话:“反正一个年级来来去去作业也就差不多,你回头把练习册给我抄抄。”
季淳青嫌弃赵晓雨不爱惜书本,读小学时他借作业给赵晓雨抄,本子一小会就能被翻得烂绉绉,于是答道:“借给刘晨涛了。”作业是真的借给刘晨涛了。
赵晓雨沮丧地躺回床上,心中对刘晨涛的友谊有点龟裂,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四仰八叉地躺了会,赵晓雨依然是睡不着,季淳青在他身侧散发出一种挺好闻的味道,暖烘烘的引人。赵晓雨抓住季淳青的脚踝扯了扯,季淳青正睡得昏昏然,睡意被扯得有点松散,他打起精神努力地踢了踢,没能把赵晓雨的爪子踢开。
季淳青静默一会,感到赵晓雨的手指在他小腿上来回地滑动,他猛然睁开眼睛,像田鸡般弹起,拿了枕头按住赵晓雨的脑袋,预备闷死他。
死不了,也要闷到晕。
赵晓雨在枕头下安分了几秒,手中慢慢动作,去呵季淳青的痒,季淳青受制于人,片刻之内丢盔弃甲,笑得瘫在床上,立时就溃不成军了。
赵晓雨闹够了,拿个枕头去床尾跟季淳青一道睡,舒舒服服地躺下,季淳青的喘息刚刚平定,赵晓雨转头看他,他也转头看赵晓雨。
就这么对视着,赵晓雨道:“我睡不着。”
季淳青翻身,留个后脑勺给季淳青,不答话。
赵晓雨威胁道:“你也不许睡,不然闹死你。”
季淳青不向恶势力低头,依然不说话。
赵晓雨一把掀开两人身上的被子——正是四月中旬的今日有场小寒流莅临,晚上温度降低了些许——季淳青不为所动。
赵晓雨伸手毫不犹豫地扒了季淳青的裤子。
睡裤和四角内裤都宽松,松紧带一扯就露出季淳青整个圆白的小屁股。
季淳青动作勇猛地再次弹起,拿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气势,穿裤子,掀被子,揍孙子。
赵晓雨被按在床角打得嗷嗷叫,季淳青气坏了,啪啪打了不过劲,抓起赵晓雨的胳膊狠命一咬,赵晓雨凄厉而压抑地惨叫一声,终于是无声无息了。
万籁俱寂里,季淳青压着怒气骂道:“你这个人来疯!”
他已经被赵晓雨闹得睡意全消,狠揍了赵晓雨一顿泄愤后,平躺下来望着天花板发呆。
赵晓雨伤上加伤,只觉得自己简直刚挨了一轮降龙十八掌,身上无一处不松散疼痛。他居然还有脸抱怨:“肉都快被你打烂了。”
季淳青说:“切了你!”
赵晓雨委屈:“你怎么就不会安慰安慰我呢,真叫人心寒。”
季淳青发出一声血淋淋的冷笑,他到现在还没开口问过赵晓雨怎么忽然毁了容跑来自己家里,这已经算够体贴的了吧,还安慰赵晓雨呢,他没操个菜刀把赵晓雨手脚砍下来已经算客气的了。
虽然另一方面来说,季淳青其实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楚雅君下午去了老师办公室就没回来,有其他班的流言传过来说,赵楚两家家长在年级主任办公室吵大吵了一架。
学校一共就这么大,学校里的小圈子一共就这么多,赵晓雨跟楚雅君的事在初一年级很是风靡,八卦点的小孩提到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恐怕比当事人还了解得详细呢。
季淳青想起自己因为带着赵晓雨的信而挨打的那件事,季蓓的暴栗敲上来时,他简直恨死赵晓雨了。
可赵晓雨阴恻恻鬼叫成一团稀泥的眼下,他又觉得赵晓雨并不可恨,只是烦人,烦得季淳青快秃了。
被吵得心肝如火烧,季淳青脸色沉过屋外的黑夜,他喜欢安静又私人的小环境,自从认识赵晓雨以来,他的小环境被烧了个七零八落,赵晓雨简直就是个钻头么,指哪打哪,一阵一阵的,每一阵都是无比的剧烈。
季淳青想起自家表哥满脸的青春痘,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赵晓雨气成那副模样。
然而季淳青不想变成那样,他攥起拳头捶向赵晓雨,“别吵了!”
赵晓雨拉住他的拳头,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展开了,放在鼻子底下嗅来嗅去,凉凉的鼻尖触着季淳青的手心,看起来活像条小狗。
他闻着季淳青的手心,忽然咧嘴笑:“大宝啊,天天见。”
然后他终于不再鬼喊鬼叫,拉着季淳青的手腕子摇晃:“陪我聊天。”
季淳青不甘心,然而终于是屈服在赵晓雨的泼皮之下:“五分钟。”
赵晓雨把脑袋搁上季淳青的大腿:“一个钟头。”
季淳青一把将赵晓雨的脑袋推下去:“十分钟。”
赵晓雨死乞白赖地要把头放到人家大腿上:“四十分钟,就四十分钟。”
两人持续地往下争执,北边的风儿提起她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跨过这大江南岸的小镇,屋外“呜呜”地响起一阵风声,月亮被风儿从云后推拉出来,露出半个圆圆的脸庞。
实际上,不管是季淳青还是赵晓雨,他们在中学时代都没有长出一脸的痘子。
中学,中学时能干什么,热血青春火一样熊熊燃烧着,过去的好坏都可以永不再提,未来还远着呢,成年时光还有五六载,一眼望不到头,简直如天际那么遥远。
青春里是容不下其他的,中学几年就是最水灵专注的时光,像青鱼的尾巴一样紧致有力,鱼儿略略摇摆一下,春日的水光就粼粼泛起一大片。
赵晓雨的初中三年只干了三件事,一是抄作业,二是发展周围一切可能的抄作业对象,三是收姑娘。
赵晓雨本身不是个多浪漫的人,实际上他连romantic都会拼错,他只是单纯又执着地像他父亲一般喜欢漂亮女孩子。
要女孩子,还要漂亮的,一个换过一个,每个女孩子都像水蜜桃般鲜嫩。
初二下半学期快结束时赵晓雨开始发育,个子蹿得——嚯,跟打激素一样!赵晓雨的小脸蛋也在那时开始变得立体,脸上逐渐显露出父方基因的硬实,不再像个小丫头般唇红齿白,加上他一直被季芳芳收拾得干净体面,看在一小撮姑娘眼里,那还真是有点梦幻的。
发育后的赵晓雨对异性示好有个绝招,全年级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他买一大堆各种材质各种颜色的纸,叠成无数的纸飞机,小的飞机上别一朵桃花,大的飞机能载起一粒小小的糖。他乐此不疲地将这些飞机朝女孩子们的课桌掷去,班里一半女生都没逃过他的魔掌。
如果路遇到当时心仪的姑娘,赵晓雨就空手捏团空气,放嘴边哈口气,作投射状扔向女孩子的心口,温柔而无形的撞击,有时还颇见成效。
季淳青时常在阳台上冷眼看到赵晓雨厚颜无耻地朝陌生异性扔空气,他脸皮够厚的,看中了那个女孩子,就吆五喝六地尾随人家,光天化日里调戏良家少女。
如果女方没有给他个白眼俏生生飘过,那赵晓雨可能就因此展开一场新的恋爱。
这些事情原本都与季淳青无关,只是赵晓雨每次找了新的小女友,便会来找季淳青商议一番,某些方面来说他有点盲崇季淳青,总觉得成绩好又认真的人看事情也准,而这后来成为了季淳青长久的一个烦恼和心病,他提都不愿提。
及至初三时,季淳青已经以躲避赵晓雨的追查为己任了,每次下课后就消失得遍无踪迹。
一团粉红地到毕业前体检,赵晓雨已经有一百七十三公分,那时季淳青才一六七,赵晓雨对自己比季淳青高了六厘米甚为自鸣得意,季淳青原本不在意这些的,也被赵晓雨的得意洋洋闹得怄了半天气,怄气完了他发现,这是自己折磨自己,而赵晓雨就是有那种让别人自我折磨的本领。
初三体育考试前,学校大规模地开始训练这帮毕业生的体能,跑步跳绳打球一样都不能拉下。赵晓雨体育挺好,训练得还算轻松,季淳青就略微有点吃力,他只有股巧劲,体能一般,每次长跑完都觉得骨头给人拆了重装过一遍,于是赵晓雨的嘲笑是拉不下了,而季淳青在赵晓雨叫人光火的揶揄里,一点点地坚硬起来,都快要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唯一一次让季淳青反过来嘲笑赵晓雨的机会是在体育考试前夕,赵晓雨长跑跑了一半就撤退不干,季淳青带着点阴暗心理凑上前,问道:“怎么今天不跑了,超人,恩?”
赵晓雨捂着肚子说:“靠,胃疼。”说着还对季淳青眨巴眨巴眼睛,表情无辜得夸张。
季淳青知道赵晓雨肯定是装腔作势偷懒,撇撇嘴,不多说,拐进队伍里自己训练去了。
结果第二天全校组织的正式考试,赵晓雨缺席了。
季淳青没有在意,他跟赵晓雨不同班,考试见不到赵晓雨也是正常,等他考完试回到家里,却听季蓓说赵晓雨今天发了急性盲肠炎,一早上就给季芳芳送医院去了。
季淳青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天下午捧着肚子的赵晓雨,那坏小子苍白着脸还对季淳青挤眼睛。
原来不是装的。
赵晓雨一缺课就缺了一个礼拜,急性盲肠炎要开刀,小手术,不过身上切去点东西还是让人有点提心吊胆,季淳青摸摸自己脑袋,觉得自己这样提着口气的状态很叫他茫然。
一周后赵晓雨重新出现在校园里,季芳芳的小车一路呼啸着冲到教学楼下,还吱溜拐了个巨大的弯,跟塞车似的。赵晓雨穿一身挺括新衣跨出轿车,这么大个的人,就给一帮男同学拖拽着扶上楼去,像七老八十的老太爷似的,周围花团锦簇围一帮后辈,而赵晓雨的小女友也趴在阳台向他行去了注目礼。
季淳青看到赵晓雨进了教室,一口气便放了下来,他挺想去赵晓雨班级问问,却觉得自己没什么东西可问,想去说说话,又觉得更没有东西可说,他跟赵晓雨还真的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还是算了吧。
又过了几天,赵晓雨去医院拆了线,能跑能跳了,季芳芳再次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去,季淳青就被季蓓命令着,开始每天接送赵晓雨。
季淳青起先不肯,赵晓雨现在活泛得像个猴子,比起开刀前的精力旺盛有过之而无不足,他哪里要人接送看管,谁又要去接送看管他,真是闲出个屁。
不过季淳青还是去了,每天提早半个小时起床匆匆赶到赵晓雨家,放学后又收拾了书包忙忙赶去赵晓雨的班级,然后骑着自行车带上赵晓雨,先把人送到家,再回自己的家。
这样带人带了四五天,某天早上,赵晓雨说自己可以骑自行车了。
季淳青拍着自己的自行车坐垫,怒道:“你早就可以自己骑车了!”
赵晓雨嘻嘻笑,视线稍微往下盯着季淳青的眼睛——他是真的长高了:“哪有,我觉得我特别孱弱。”
季淳青很想说“去你妈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他反复吞咽了许久,吐出一句:“放屁。”
赵晓雨依然往季淳青的座位上一坐,似乎一夜间就拔长的腿大喇喇地架起来。
季淳青的自行车在初三换了一辆,依然是款式板正的普通自行车,不过颜色更深骨架更牢,带上赵晓雨这么大的人也没问题。
季淳青也上车,一脚踩下,驶出赵晓雨家那个花香四溢的小区。
一路上赵晓雨都不怎么安分,先扯着自己变声期末期的小公鸭嗓唱了首奇难题无比的歌,又扶住季淳青的腰,试图逼迫季淳青跟他对山歌,季淳青发现赵晓雨从小就有在交通工具上歌唱祖国的毛病,也不理他,闷头大踩踏脚,踩得虎虎生风,提早五分钟到了学校。
赵晓雨下了车,便给季淳青提书包,他骨子里还有点绅士做派,大概照顾一众小女友照顾出了习惯,季淳青坦然受之的同时觉得很不以为然,毕竟他这两天接送赵晓雨出足了力气。
“我今天值日,放学后要扫地,你在教室等我一会。”季淳青踩着楼梯说道。
赵晓雨点点头,眼见自己某个前小女友从楼上提着垃圾篮往
下走,便吹了声口哨,问那女孩子要不要帮忙,姑娘狠狠地剜了赵晓雨一眼,“哼”了声骄傲地走过两人身侧,季淳青心理赞叹一声,恨不得那姑娘的眼刀是实体的,能直接剜下赵晓雨身上一块肉。
两人一起上了楼,便分别进了两头教室,一天的时间在上下课铃声中匆匆而过,季淳青早上跟赵晓雨打过招呼,安心笃定地收拾好东西,又仔细地扫了地,排好教室的座位,这才拿着书包往赵晓雨教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