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二——沙与泡沫

“……”

柳兰君彻底无语，默默陪他来到更衣室。

时间还早，大更衣室里没有几个球员，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一千的到来，仍是只顾讨论头天晚上的夜生活，仅有个别鬼魂好奇地瞟了眼柳兰君。

一千自然也不主动去和他们打招呼，几下将身上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套上大红的训练服。

对于眼下这种状况，柳兰君并不感到意外。虽然和一千认识的日子并不长，但他早已意识到无论是在同事中间，还是在其他什么团体中，小鬼都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他过于不通世务，或者说是太单纯了。

换好衣服，一千带柳兰君从后门来到训练场。柳兰君对这个场地的巨大感到很惊讶，不住眼地四下打量。

一千跑到已经等待在训练场边上的驯马师处，领了匹黑色的鬼马。

“兰君，我骑马给你看！”

他大笑着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嘶鸣一声，开始绕着训练场疾奔起来。

在颠簸震荡的马背上，他辗转腾挪变换出许多花样，看得柳兰君暗自捏了把冷汗，也让那几个已经换好训练服同样来到训练场上的球员流露出羡慕加妒忌的神情。

鬼马跑得越来越快，一千的动作却也越来越惊险，一会侧骑，一会儿倒骑，再一阵干脆打倒立竖蜻蜓，或是在马腹下钻来钻去出尽百宝。

越来越多的球员进入训练场，见此情景都立在场外开始围观，脸上既惊且妒。

望着马上意气风发的一千，柳兰君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视线里的那个身影也慢慢变幻成了另一个人。

在十里洋场的跑马地，那人身穿黑色法兰绒紧身骑马装，大腿修长腰身挺拔，全身线条精致到令人眩目。他将帽子调皮地压在一边眉毛上，笑着让柳兰君看他如何骑马。

那人踢着跨下马，让那匹马像飞一样跃过一个个障碍。绿色的草皮在马蹄下翻开，露出下面红红的泥土。

而那人的骑姿在马越跑越快以至模糊了的背景下始终清晰可辨，如同一个精灵正在自由地飞翔，看得他明知道这不过是那人追求自己的一种手段，却仍是陷了进去，而且还陷得彻彻底底心甘情愿……

“全体上马，开始训练！”

武队长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起，柳兰君眨了眨眼睛，这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

一百多名身穿同样红色训练服的球员纷纷上马，驰向训练场中央，远远看去似是一大片红水漫了过去。

隆隆的马蹄声中，一千不时回头看向柳兰君，脸上带着疑惑。

他不明白刚才柳

兰君的目光为什么会突然充满那种叶欢所说的爱恋之情濡慕之意，明明是他在表演马术，又不是那个人……他摇摇头，将这些不明白的想法丢在脑后，一踢马腹跟上队友。

也许，是那个很擅长外国运动的人也进行过类似表演，所以看到他，柳兰君就又像往常那样回忆起了那个人，那个无时无刻不被柳兰君放在心尖上的人。

然而，他为什么会在猜到这个可能性时，心里竟然感到了一丝失落呢？难道他也希望能有鬼魂可以这样望着他，思念着他吗？他不知道，无解。

第二十六章：鬼发工资

每月五号，地府机关发放工资并放假一天，这是所有鬼魂都知道的事情。

这天，商店会推迟一个半小时打烊，娱乐场所会对持有地府工作证的鬼魂特别打平常打不到的折扣，“阴阳”银行也会加派人手专门加班办理骤然增长的存钱业务。

虽然有今天没明天，投生按钮随时都会按下，可是这些公务员却不知为何仍很注重存钱。当然，工资到手不过一天就花完的公务员也不在少数，比如伍伍此类。

想到自己扣掉的工资可能不会补发，但是柳兰君一定会有工资可拿这个事实，一千代他兴奋了一个晚上。

当天一大早，一千就爬了起来，一面催促柳兰君洗漱，一面自己也匆匆刷牙洗澡。收拾停当后，两只鬼吃过简单的早点，一同前往总务科。

刚走出宿舍楼，一千就看见那天的红衣女鬼站在楼前，旁边还有一只穿蓝色童装的小男孩。看到他后，那个小鬼的两只大眼睛里迅速涌出泪水，张开双臂扑了上来。

“妈妈，我要找妈妈……叔叔，你帮帮我吧！我找不到妈妈了……”

“嗵！”

一千看都不看他，仍是一记无影脚将小鬼踢到了一边。

柳兰君急忙追过去扶起小鬼，一边安慰哇哇大哭的孩子，一边责备地瞅了一千一眼。

女鬼拧了拧秀颈，冷冷地说：“早和你说过他是铁石心肠了，你还不信。这下知道了吧？”

小鬼紧紧抓住柳兰君的衣袖，哭得小脸发白，“叔叔，求求你，帮帮我吧！我要找我妈妈。”

“别哭，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你们是怎么……”柳兰君掏出手绢帮小鬼擦眼泪。

“呕……你得了吧！都多大岁数了还装嫩，成天这样哭哭啼啼的，烦不烦人？”女鬼厌恶地骂他一句，用手抠着自己染了红色甲油的指甲。

“要你管！你个三八，滚远点儿，别妨碍我干事！”

小鬼恶狠狠地回骂女鬼，之前的可怜相消失得无影无踪，表情变得很狰狞。

见状，柳兰君微愕。一千拉起他快步离开，小声抱怨：“白好心了吧？他们都是知道我是机要员，想来打听事儿的。别理他们。”

听他这么解释，柳兰君总算明白了过来，转而担忧地看着他，“你不能泄密，小千。《手册》里说得很清楚，如果……”

“知道，我才没那么傻。碎魂鞭是好挨的吗？快走，去迟了得排大队！”

一千快嘴打断他的话，急不可奈地跑到了前面。

望着他的背影，柳兰君眼内闪过复杂的情绪，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可是一千只顾着高兴，根本没能发觉他的异样。

抱着和一千同样想法的鬼魂不在少数，转过拐角，他们就见到了长长的领工资的队伍，虽然距离总务科那名负责分发工资的漂亮女出纳的上班时间还早。

看到一千，几个公务员撇了撇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一千，你的工资不是被扣了么，还来这儿干嘛？”一名长鼻子科员要笑不笑地打趣他。

“来看看不行么？要你管！”

一千的好心情多少因为这条长队受了些影响，所以口气很冲。

那鬼的表情僵了僵，周围的同事都别开头故做不知，也再没鬼试图和他搭讪。原本一千是打算找只鬼插队的，不过在看了柳兰君后，就乖乖地和他一起排到了队尾。

被扣工资那件事，一千其实很介意，不过他并不想向柳兰君诉苦。那是他个人的糗事，柳兰君不知道最好。谁知，此时会被别的鬼魂给捅出来，这让他有点恼火，也有些担心柳兰君会追问，那样他就不得不解释这件莫名其妙的事。解释本身倒也没什么，关键是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想解释都无从说起。

奇怪的是，柳兰君好像没有听见那句取笑，只管表情淡然地站在队列里，问他：“今天还要训练？”

“嗯。”一千的担心过去，转而发起愁来，“这个月十五号春季联赛就要开始了，武队说从今天开始，每天下午都要训练。”

“要我陪你吗？”见小鬼愁苦得可怜，柳兰君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摇了摇头，一千脸上显出不好意思，“不用了。你在那里除了看报纸，都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太无聊了。”

“不无聊，我正好可以顺便了解一下这个社会和阳间的事情。”

柳兰君回答，眼望着前面长长的队伍，显得若有所思。

见他似乎又有些感慨，一千没敢接话，只是悄悄四下打量，希望能发现些新奇的事情来分他的神。

这么一看，一千就在楼头那边发现了三百魁梧的身影，后者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赶。他精神一振，立刻扬起胳膊大声和三百打招呼。

三百也看到了他们，不过他没有过来，而是冲一千和已经转过脸的柳兰君摆了下大手，就走到队伍末尾去了。

一千失望地叹了口气，柳兰君的眼内却显出丝嘉许。

这时，上班时间终于到了，出纳室的小活窗“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已经排成长蛇的队伍马上骚动起来，有些来得较晚的公务员跑到队前徘徊着，站在前面的则紧紧挨在了一起防止被他们插队。

不过，排在柳兰君后面的那个大屁股公务员没敢太靠前，因为一千一脸凶神恶煞地挤在了他和柳兰君之间，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长长的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着，等到一千他们好不容易站在了活窗下最底层的台阶前时，五六七才赶到，然后不顾后面公务员的鼓噪，拍了下他的肩膀。

“嘿，我来晚了。”

边打招呼，五六七边使劲一挤，硬是插到了一千和柳兰君之间。一千自觉地向后退了退，将那个倒霉的胖同事又挤得靠后了一位。

“我说，今天领工资唉！你不是一直在哭穷吗，怎么反倒来晚了？”

一千纳闷地问他，同时瞟一眼柳兰君。幸好他正在和前面那个公务员讨论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的变化。

五六七得意地笑了笑，却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帮伍伍……”

“去！又来了，说真话！”一千白他一眼，对他动辄就拿伍伍说事的行为十分不屑。

扭头四下打量一番，见大家都已经默认了他的插队行为不再鼓噪，五六七这才凑近一千小声说：“我昨天晚上参加了个派对……”

“这有什么稀罕的，你哪天没活动？”一千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你急什么，听我说。那是个天体派对。”

“天……”听到个新鲜词儿，他不由睁大眼睛看着五六七。

五六七很满意这个效果，再往他跟前凑凑，小声说：“就是都不穿衣服，大家在一起……哈哈……你知道的吧？”

话没说完，他自己倒忍不住大笑起来，思维显然仍停留在昨天的亢奋中。

听见动静，柳兰君回头看了一眼，勉强冲五六七点点头，就又回身继续讨论消息。

“昨天的妞儿那叫够劲儿，我和两个……”

笑完了，五六七接着讲昨天的艳遇，嗓门不自觉地有所提高。

再次瞟一眼柳兰君似乎忽然僵直了的后背，一千使劲踩一下五六七的脚，压低声音说：“闭嘴，别说了！”

“唉哟，你踩我干嘛？我还没说完呢，我告诉你……”五六七不解地跳脚蹦了几下，极其没有眼色地又准备开讲。

一千急忙做个消音手势，恨不能敲破他的笨脑袋。柳兰君最讨厌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平常没事一千倒是不反对五六七介绍一下艳史，可现在……

“五六七，你先取吧。我和小千一道。”

果然，柳兰君从已经排到的窗口退下来，客气地让五六七。

活窗里那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鬼不耐烦地喊：“下一位！”

五六七道声谢，赶忙扑到窗口报出自己的名字。

一千心虚地瞟瞟柳兰君，见他神色安详，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可也看不出高兴。总之，和刚来时的舒畅模样大相径庭。他心里不由打鼓，转开头不敢再出声。

很快地，五六七就取上了工资，和他们道别后快步走了。柳兰君站到窗口。一千不敢靠得过近，仍只待在后面。

女出纳麻利地数出几张大钞，连带工资单一起递给柳兰君。他认真在上面签了字，没去看钱，而是想了想问：“一千有工资吗？”

“有，要一起取吗？”女出纳翻了一下总工资单，干脆地问他。

柳兰君微怔，随后很快回答：“要。我们是一起来的，他就在这儿。”说着，他把一千拉到窗前。

扫一眼一千工作服上的代码，女出纳飞快地数出钱，再次递出单子和笔。柳兰君扭头问已经惊喜不已的一千：“小千，你在阳世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你签一千就行。”

一千只顾一门心思数那几张钞票，头也不抬地回答。可他不识字，也没学过加减法，到底自己领了多少钱，数了半天也没能弄清楚。

柳兰君眉心微蹙，默默地望着一千，直到女出纳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他才在工资单上签了个“一千”。

取完钱，他们离开总务大楼回宿舍。走在路上，一千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那几张钞票递给柳兰君，请求：“兰君，你帮我数数是多少？”

“三十万元。”柳兰君数完后，将钱递回他手里，仍是显得心事重重的。

可是，一千被这个数字惊得得意忘形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只管举着那几张钞票琢磨，一面嘴里念念有词。

“先要把欠账还上，老大说‘亲兄弟明算账’。然后给伍伍买点好吃的，他上次送了我洗发水和牙膏。还有上次借三百的买水果钱……一共是多少，兰君？”他再次求助柳兰君。

“一共二十五万，还掉欠账，还剩五万。”柳兰君语气平板地回答。

“五万！那怎么够花？我这个月的水果和饮料怎么办？玉皇大帝！”一千被这个数字惊吓到，缩起脸望着钞票塌下肩膀，

柳兰君看着他的脸，神色和缓一些，插话，“这个月我来买，下个月你再买也是一样的。”

一千两眼放光地抬头望着柳兰君，恨不能扑上去抱住他三呼“万岁”。

“真的吗？兰君，你太好了！你帮我背《手册》，怎么的我也得表示一下。晚上我请你去老大那里玩吧，不带伍伍他们，省得你不自在，好不好？”

“好，不过我来付钱。”柳兰君回答，见他不同意地鼓起眼睛，立刻接着说，“否则我不去。”

“兰君，你怎么现在说话和老大一样？太没劲了。”

没了退路，一千只得没精打采地将钞票收进口袋。

“小千，刚才我问你名字，你怎么说不记得了？是怕别人知道么？”柳兰君慢慢问他，眼望着前方那幢白色宿舍楼，步子迈得不急不徐。

一千扭头看他的侧脸，感到很纳闷，“为什么要怕别的鬼魂知道？名字不就是像‘一千’这个代码一样，是方便称呼用的吗？听老大说，我是因为喝了孟姐的汤，才把阳世的事情都忘记了。”

柳兰君停住脚步低头注视他，脸上流露出怜悯和歉意，“小千，对不起，我又想岔了。”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兰君，你总是这么客气，让我觉得你很难接近。”

见他如此，一千先是惊讶，后来变得闷闷不乐，嘟嚷一句，也不招呼柳兰君，只管自己一直走进大楼里去了。

柳兰君站在原地，直待一千的身影消失后才慢慢启步，脸上流露出伤感。

之前，他自认为在人际关系上是处理得当的，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隐忍和温柔已经对一千造成了伤害。但他就是这种性格，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而且他还在等那个人，也分不出更多的心思去考虑别人，即便那个别人是像一千这样单纯的孩子。

迎面出现了伍伍那个庞大的身躯，他像堵墙般慢慢移过来，路过的鬼魂都忍不住向他瞧了又瞧。

“千一，你怎么在这儿？”伍伍睁着小圆眼睛打量他，镜片难得地洗得很干净。

“我刚领完工资。你也是去总务科？”柳兰君打起精神和他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