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五——沙与泡沫

“这是哪儿？”

他冷冷地再问，眼神戒备地盯住明鬼。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自从进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他就被种种古怪的自杀故事困惑着，现在还倒霉地碰上了明鬼这个麻烦精，让自己更加不盛其烦。他暗下决心，出去后再也不乱窜，再也不随便进陌生……

“怎么，你不知道？”明鬼诧异地打量他，脸上终于流露出稍许真实的表情，随后在看到对方脸色很差时，这才似信非信地点头，“这里是枉死城，不得好死的人都住在这儿，也归转轮王管。不过，你们公务员当然要住在条件更好的地方，这种小角落你没听说也不奇怪。”

听到他语气里那股浓浓的嘲讽，一千忍不住扭头冲地上啐了口唾沫。

“别这么不友好，咱们好歹也算是同病相怜吧？你和那个千一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白白放着你这么好的资源居然不动，他还是不是男人？”

一边替对方抱着不平，一边再次逼近，明鬼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暧昧。

正准备推开这只惹人厌的花孔雀，可手伸到一半，一千却又变了主意。他迎着明鬼的动作靠上去，抬头露齿一笑。

“这话听着不错，我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个病友。既是这么凑巧，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被一千的这个改变吓了一跳，明鬼踉跄着后退一步，然后上下打量他，面现狐疑，一时没有开口。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想请我喝酒么？”一千搂住明鬼的腰，抬起脚后跟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还是，怕了？”

耳朵附近的皮肤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暴起了成片的疙瘩，那双在自己腰间流连的手也让他立刻起了某种生理反应。明鬼按住那双手，压过去吻住一千。

“47号可以走了。”

苍老的嗓音忽然在他们头顶响起，同时，那个合得紧紧的搭扣也自动打开了。

“小妖精，等会我让你……”

明鬼松开一千，在他耳边低笑着说了句悄悄话，然后将他甩到自己肩膀上。

一千趴在明鬼肩头，不知何时恢复了长度的短发摇晃着垂在眼前，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那两片已经变得通红的嘴唇以及上面新出现的几个浅浅齿痕。他虚脱了般一动不动，任凭对方将自己扛出俱乐部。

室外仍是漆黑一片，零星的几盏鬼火灯照不亮路面，只是混淆了路鬼的视线。不知怎的，街道上有很多积水，走过时脚下不时打滑，让行走变得有些困难。但明鬼却走得很稳健，甚至还能腾出只手暧昧地抚摸一千的大腿和其他部位，一面继续低声调笑。

“咱们去哪儿？”

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明鬼肆无忌惮地玩弄，走到小巷拐角时，一千忽然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冷静清醒，听不出一丝意乱情迷。

“去一个可以喝酒、跳舞，还能干些其他事的地方。你不用知道，反正到了床上，我就会让你忘掉一切。”明鬼暗哑地笑着，用力拧了把他的屁股，“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想把你压到床上。这个想法会让夜晚不至于太难捱，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疯。你大概也知道，这里太阴冷了……”

他絮絮地说着，拐进一条更加阴暗的小巷。

摇晃的碎发下，一千的下颌骨剧烈地扭曲着，有一道深色的液体细蛇般蜿蜒爬下下巴，滴落进黑暗中。

路过一家门口悬着盏鬼火灯的肮脏小酒馆时，距离这两只鬼不远的前方忽然闪过一道微弱的白光，接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小巷正中央，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虽然是在黑暗里，但那个身影全身都似乎在发光，所以能够让人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身上穿件最时髦的白西装，漆黑的长发用冰丝发带束在脑后，整个背影优雅而高贵，凛然不可侵犯。

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明鬼仿佛迎头挨了一记闷棍，再也迈不开步子。

察觉到情况不对，一千快速伸手抹了把脸，滑下明鬼的肩头。

挡住他们的那只鬼转过身，眼尾微挑，“你们要去哪儿？”

“老，老大？”

一千失声叫道，随即赶忙整理身上被明鬼弄乱的衣服。

仍处于僵尸状态的明鬼转转眼珠，扫一眼冷脸的叶欢，再看看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的一千，目光闪了闪，突然一伸手重又搂往后者。

“我们正要去寻欢作乐。怎么，叶老板也有兴趣？”

明鬼笑着看向叶欢，上唇那个疤痕夹在笑纹里，仿佛一粒不合时宜的沙子，完全破坏了这个笑容的自然。

搂住自己的那条胳膊硬得像是铁打的，勒得一千几乎断成了两截。百般挣扎无果后，他索性半靠在对方怀里装死，再不抬头。

瞟一眼明鬼皮笑肉不笑的脸，叶欢的目光移到一千身上，眉心微蹙，略提高声量说：“不好意思，我对你所谓的‘作乐’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知道，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明鬼露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将一千搂得更紧，还暧昧地舔了舔他的耳朵，“小家伙的味道真不错，难怪连你都和他有一腿。”

一千将头一摆，躲开明鬼的骚扰，唇上那个仍在渗血的咬痕恰巧落进了叶欢的眼里。他盯住那个破口，眼神暗了暗，身上突然暴发出一股凌厉的杀气。

“小千，过来。”叶欢低声命令，语气里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一千的身子抖了抖，却没有依言过去，仍半靠在明鬼胸前不抬头。

“不。”他小声回答，口气很冷淡，“我们已经约好了去喝酒。要是你没这个意思，就让开路。”

叶欢微怔，似是没料到自己的命令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随后，他的眼神变得更加阴冷，嘴角却不自觉地泛起个小小的笑纹，表情一时怪异到了极点。

死死盯住他的这个笑容，明鬼抓住一千胳膊的那只手不觉减弱了些力量。

“呵，小千，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了？”叶欢缓慢开口，用手托住下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始终缩在明鬼怀里，不敢和自己对视的小鬼，“不过，还是不太像。没人告诉过你吗？说这种话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对方，否则效果会大打折扣哦。”

一千没有回答，头似乎垂得更低了，乱发在眼前摇晃着挡住半张脸。

瞅几眼叶欢，再低头看看一千，明鬼好整以暇地甩了下头发，脸上挂出个看好戏的表情。

“如果不敢看，就乖乖过来和我回去。”

叶欢继续说道，深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丝复杂的情绪。

“不，我不回去。”一千突然抬起了头，布满雀斑的脸上没有眼泪。事实上，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麻木，“我现在想喝酒，明鬼愿意陪我，这有什么不对？”

明鬼抖了抖眼角，不认识般重新扭头打量一千，眼神显得很惊奇。

“这话问得好！你应该再问问，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管你的闲事？对不对，叶老板？”明鬼扭头瞟了眼因为一千的回答而变得脸色很差的叶欢，无端地觉得很兴奋，“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没强迫他，他是心甘情愿跟我走的。”

无视明鬼，叶欢面无表情地盯住一千，令他不得不再次垂下头，“他说得没错，我是自愿和他在一起的。老……你别再管我了。”

“对！对！你别管他了，他自己愿意。”明鬼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搂住一千继续往前走，忽略掉叶欢尚未表态这个事实。

叶欢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甚至当明鬼和一千勉强从他身边挤过去时都没有加以阻拦。

一千忍不住回头注视着那个此刻仿佛突然变得有些颓废的背影，脸上闪过丝茫然。咬了咬嘴唇，他刚想摆脱明鬼的纠缠，耳边却听见叶欢说了句奇怪的话。

“不必再演戏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但前提是你不能碰他。”

停步回身看着叶欢，明鬼咧开嘴，脸上露出个快活的笑容，“可是，我又突然不想知道了。所以，虽然你的条件很诱人，可也只能是白开了！”

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同时感觉明鬼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正在微微发抖，一千不觉困惑地瞟了眼他。

“是么，真的不想知道？”叶欢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但一千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倦意，“天赐，你总是这样：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嘴上说的又永远是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有厌倦么？”

第一百一十章：鬼的吻别

那只抓住自己的手突然变得很僵硬，接着缓缓松开，一千听见明鬼用变了调的高亢嗓音问道：“子贤，你终于肯承认了？”

“对。”叶欢的语气仍同方才一样淡然，并没有受到明鬼剧烈反应的影响，“你搞了这么多花样，无非就是想知道这件事。我也懒得再去否认，反正无论怎么做，结果都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明鬼用激动到沙哑的嗓子反驳，走到叶欢背后凝视着他，脸上流露出迷恋和狂喜，“怎么会一样？你承认你是子贤，就说明你也承认了那段过去，说明你并没有忘记我！”

叶欢似乎微微笑了一下，转过身回望他，嘴边仍是那个惯常的嘲讽笑容，“忘记怎样？没有忘记，又怎样？天赐，你还不明白么？咱们早就结束了。”

喜色僵在脸上，明鬼瞪大眼睛盯住叶欢阴柔的俊脸，仿佛不能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或许，你也早已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毕竟你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久都看不出我的心里其实早已没了你的位置？”叶欢继续低声说道，语调迟缓而疲倦，仿佛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意义似的。

怔怔看着他，明鬼的脸色越来越灰败。

一千呆呆地站在一边，表情由最初的困惑慢慢转为了醒悟。他大踏步走上前，没有任何预兆地抬起胳膊，一拳头打在明鬼小腹上。

明鬼闷哼一声，捂住肚子倒在地上，竟然没能躲开这记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避免的右勾拳。一千愣住了，仍举着自己的那只拳头，脸上闪过丝复杂的情绪。

“过来，小千。”

叶欢抬手招呼他，语气恢复了平静。

再次看一眼因吃痛而蜷起身子的明鬼，一千缓步走到叶欢面前，将头靠上那个坚实的胸膛，满脸羞愧。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混蛋。要是早知道，我也不会……”他小声道歉，内心稍有些不安。

如果说，明鬼辜负了叶欢该打；那么，自己呢？不是也曾答应过叶欢要负责，而最后却未能践诺吗？他有什么资格替叶欢抱打不平，又是站在怎样的立场去不平？这些他都不知道，但并不后悔自己方才的那一拳。

低头望着自己胸前的那颗脑袋，叶欢伸手搂住一千，用力之大几乎让他感到了疼痛。

“你怎么乱跑？刚才我去医院发现你不见了，心里有多着急，你知道么？”

叶欢轻声责备他，双臂越收越紧，仿佛要靠这个动作才能让自己真正安心。

“对不起，我不喜欢医院。出来后，不知怎么就到了这儿。后来我大概中邪了，又和他搅在了一起。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

忍受着这个并不舒服的拥抱，一千小声解释，感到心虚得厉害。

下巴被强硬地扳起，叶欢俯头吻住他，动作粗鲁而凶狠。

唇上有些疼，舌尖也有些疼，但一千却顾不上考虑这些，只管呆呆地注视着面前这张阴沉的脸，心里乱成一锅粥。

虽然叶欢什么也没有透露，还在吻着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感觉对方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他从未想过叶老大也会有这种脆弱的情感，此时忽然发现了，这让他不得不感到极其震惊和不知所措。

长吻过后，叶欢将一千的身体紧紧压向自己，仿佛生离死别般拥抱着他。

“你，你怎么了？”一千小心翼翼地问，伸手去摸叶欢的长发。

那些发丝特别细滑，手指抓不牢，他只得笨拙地一次次抓住，再松开，然后再去抓。

叶欢没有回答他的询问，只是微弯下腰以迎合怀里的这个瘦小身体，双眼仍紧闭。

“出什么事了？”一千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忍不住再次发问。

“……小千，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对我负责。”叶欢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嗓音也如手势般温柔似水，语气里充满了怀念。

“……”一千的表情一僵，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半个字。

他记得这件事，还记得很清楚，所以无法回答。因为，他根本做不到。

眼前忽的一花，黑暗的小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的灰色。

一千睁大眼睛打量着四周，眼神显得很惊讶。他知道叶欢使用了结界，但他却不知道叶老大的结界里竟然空无一物，还如此压抑，这和对方华丽的外表是如此不相称。

“知道么？你这么说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也从没有这么盼望过。”叶欢的嗓音低沉缓慢，含着浓浓的感伤，“可是现在，我真的希望这个承诺可以实现。”

羞愧地抱紧面前这具健美的身体，一千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生怕只要一开口就会哭得止不住。

“我封锁了你住院的消息。我不想让任何人再找到你、再看见你，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叶欢握住他的一只手举到唇边轻吻，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表情美到极点，也凄凉到极点，“原本，你应该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你和阳世的那个我是那么地相像，都是那么鲁莽冲动又无所畏惧，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难倒你、击垮你。你无畏地面对一切，虽然并不真的了解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抓紧叶欢的衣袖，一千的眼神慌乱，脸色越来越白。

“可是他来了，你变了。你一天天变得敏感，变得懂事，变得能够独自应付许多之前需要我出面解决的麻烦，剩下那部分也被他帮你处理掉了。你变得越来越不快乐，变得仅仅只注意他，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即便是我。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你。我去警告他，竭力阻挠你接近他，甚至还不顾风度地想要杀掉……如果不是顾虑到你的感受，可能我真的就那么做了。可是，不行，什么也改变不了你。你不再需要我，我对于你忽然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我的心很痛，一直在痛，不管做什么都在痛。”

低声诉说着内心的痛苦，叶欢的脸却依旧很美，表情也始终控制得很好，仿佛他说的这些只是别人的经历。

结界里似乎有个角落在漏着冷风，一千的嘴唇抖得合不住，牙齿也开始捉对打架。他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叶欢身后的某个地方，心里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能让自己的心不再那么痛。也许我该杀掉自己，这样心就不会痛了。或者，我也可以杀掉你，这样，我们都不会再痛。”

自语般在一千耳边呢喃，叶欢将右手搁到他的脖子上，收紧，一点点加力。他慢慢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此刻，他那两只原本是深灰色的眸子已经变得血红，从里面透露出疯狂的光芒。

没有挣扎，一千困难地半仰起头和他对视，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就这样，拧断你的脖子，然后和你一起跳进忘川。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属于我、永远不会再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