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在意身后诸人,周玦径自策马而去,把愁情烦绪、年少轻狂尽数抛在了身后。
有些日子,过去了就永不会再来。
有些人,变了也就不会再变回去。
秦泱是如此,他周玦也是如此。
飞鹰走狗,锦帽貂裘过建章,谁骂了谁一句纨绔。
露华清风,平台朱履登高处,谁偷捡了谁的骨笄。
盘花卷烛,鸾凤和鸣春风度,又是谁为谁挡了一夜的酒,吹了一夜的风。
不过当时年少。
出城门的时候,周玦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身后的洛京像座巨大的坟茔,将前尘往事统统埋葬。
埋在里面不见天日的,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情意,还有什么?
第十三章:岂肯离情似死灰
轩辕托腮看着周玦,从洛京出来后,他就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格外的沉默。
“陛下?”周玦抬头看他,笑意盎然。
轩辕摇摇头:“朕第一次嫌弃自己的疆土太大。”
周玦促狭道:“九州之广,竟容不得一双有情人朝朝暮暮,岂不让人感叹皇天无眼,后土无情。”
轩辕白了他一眼:“自己犯着相思病别把别人拖下水,朕只是觉得那燕王无礼至极,朕不远千里极尽劳顿地来会他,他也不赶紧在城门口跪着迎驾。”
这两人上辈子多半都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习惯了讲话弯弯绕绕,半天硬是没说一个有用的字眼。
轩辕挑起车帘,看着徒步行进的大军,幽幽叹了口气:“若是朕的疆域小些,这些将士们也不用走的如此辛苦。”
周玦收敛了笑意,恭敬道:“陛下厚泽深仁,必将天下来归。”
轩辕放下帘子,缓缓道:“其实朕之前并不会如此设想,即使说出来也不过是为了争得士子民心。”
周玦垂着眼眸,静静听着。
“可如今,看到这些兵卒,朕会首先想到他们中有多少人是被兵役征来的,又有多少人永远都不会再回去。”轩辕似在唏嘘,“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想着建功立业一战封侯的多半都是将门子弟或是豪强游侠,可那些没有资格骑马射箭只能靠着刀剑拼杀的小卒,他们出征之前有的是农夫,有的是商贩,他们最可能流血战死,但到了最后,除了父母家人,又有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周玦眼皮微微抬了抬,想要说话,却被轩辕打断了。
“咱们这些人出身世家,见了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就自以为可怜自怨自艾起来,可仔细想想,从来都是我们决定别人的生死荣辱,倘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倒也不为过。但民间的疾苦,我们真的想过么?”轩辕苦笑,“朕之前与那‘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又有什么区别?”
周玦淡淡道:“陛下说了这么多,不会只是想点拨臣仁者爱人的道理吧?”
轩辕随手打开几分折子:“沧海桑田,人心思变,这世上哪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十几年过去,你没变,朕没变还是勉之没变?有的时候,这并不是坏事。若不是有勉之这样的臣子,朕如今还不知道是暴君还是个昏君。”他伸手搭上周玦的肩,“多年前秦子阑让你心如死灰变成另一个人,如今他又在这把灰上碾了一脚。朕现在就在想,会不会还有一个别的什么人……”
“把这把灰再吹散了,一了百了么?”周玦讥讽道。
轩辕摇头:“枯木尚能逢春,死灰为何不能复燃?”
周玦并未搭话,他心里知道轩辕费这般口舌乃是一番好意,不过……
“世上千百事,说到底不过机缘二字。”周玦轻道,“臣半生算计,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轩辕也不再多话,径自看起奏折来。
周玦在一边看的分明,别人的都是草草而过,鬼画符般勾个圈,碰到一两份顾秉的,那就得前前后后看上个十几遍,再用飞白书细细回了,时至今日,周玦才见识了什么叫做笔底春风……
“臣出去骑会马。”周玦突然道。
轩辕笑眯眯地看他利落身姿:“也好,吹吹风清醒清醒。”
周玦攥着缰绳,举头看万里青空。
明面上不动声色,但轩辕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心上,血肉模糊。
他那种人,从来不会做无关紧要之事,方才那幕感天动地的君臣交心大戏不过是暗示他周玦——秦泱十有八九就是那突厥的内应,你周玦不要试图保他。
周玦苦笑,事到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去保他,又哪里有什么资格去保他?
忘尘叟的身世也不知道轩辕知道几分,但无疑他几次试探,都在暗指他与忘尘叟之间的暧昧不清。
枯木逢春、死灰复燃……忘尘叟与自己看起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一在庙堂,一在江湖,除了游戏花丛名声浪荡外很难想到什么共同之处。
可周玦心里知道,他们两个人太像,像到不能走得太近。
一样思虑繁复,一样身世苦楚,一样孤芳自赏,也一样自矜自重。
忘尘叟从未允诺过什么,自己更不曾开头点破,两人间的缘分,最多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春宵一梦,随即便是千里万里的明月天涯。
谈什么厮守。
两行大雁横空过,不知道传的是谁的锦书。
第十四章:频做凄凉塞上声
周玦觉得自己是个废人。
白日轩辕与独孤他们忙着排兵布阵,自己躲在马车里傻眉瞪眼。
夜里轩辕与独孤他们忙着分析敌情,自己缩在营帐里埋头大睡。
这几日,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被湿冷阴雨取代,本就不快的行军更加耽误下来,十万人马如同长虫一般在荒野里缓缓蠕动。
暴雨如磐,电闪雷鸣,周玦缩在锦被里,捂住双耳。
这世上纵是轩辕周琦这样亲近的人都不会知道,自小志向远大、才略无双的周家二公子,如今位高权重的尚书左仆射周玦竟会害怕打雷。
明明紧闭着双眼,周玦的眼前还是闪过无数张脸。
鼓瑟送行的青楼女子,满脸血污的王贵妃,狰狞狂笑的四皇子,记不清面目的细作,若有所思的轩辕……
这些人的脸孔渐渐远去,逐渐清晰的是周琦……他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昂首一笑,如画眉眼尽是肆意轻狂。
又是一道响雷,周玦整个人猛地蜷起来,滂沱暴雨里依稀有个人影,尽管周身被烈火焚烧,但依然如松般秀挺。
炽热电光闪过,照亮那个人的侧脸,兀自傲睨。
“啊!”周玦终忍不住大叫出声。
大军行进了一半,军师中郎将周玦便病了,烧得人事不省,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几个词:“报应,雷,火……”
轩辕玩味地听着,看向随军的医官:“他何时会醒?”
医官恭敬道:“周大人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着,不出两日便可下地。”
“答非所问,”轩辕笑着起身,“独孤,朕把车辇腾给伯鸣,同你们一道骑马罢。”
车厢内只剩下周玦与医官两人,那医官微微一笑,伏在他耳边呢喃道:“我才离开几天,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怎地这么不小心……”
冷汗淋漓地醒来,周玦发现自己躺在轩辕的车驾里,旁边坐着个肥头大耳的医官,轻握着自己的手。
“醒了?”那医官殷勤道。
周玦眯着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猛然半抬起身一个耳光打过去。
医官扣住他的手腕:“虽说小别胜新欢,也不至如此急切吧?”
到底大病未愈,周玦脱力地躺回软褥上:“有些日子未见,忘尘叟别来无恙?”
忘尘叟挑眉一笑,原本的潇洒风流在那肥胖脸上显得说不出的猥琐:“除了相思成狂,倒也没什么。”他并未松开周玦的手,反而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把玩起来。
周玦不耐地想甩开,却听见一声低叹。
“你在迁怒。”
周玦冷笑:“本官向来不偏不倚,怎会随意迁怒他人?忘尘叟的意思本官就听不明白了。”
“被噩梦魇住了?”忘尘叟并不直接回答他,反问道。
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种种情景,周玦冷哼一声:“本官亏心事做多了,夜不能寐,有什么稀奇?”
忘尘叟沉默许久:“明日我又要走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像是无力再佯装雀跃,他的声音陡然艰涩起来,透着无限疲惫。
周玦心猛然一沉,空空荡荡。
“明日……你又要去哪里?”
忘尘叟干脆在他身侧躺下:“去查些事情。”
他不愿明说,周玦也不再多问,颇有些怅然若失。
忘尘叟见他失落,安抚道:“等战事休止……”他似乎有些踌躇,“年纪大了,我近来也在想着是否要找个宅子定下来,也算是落叶归根。”
周玦有些讶异:“世人皆知忘尘叟来去如浮云,行走若流水,如今竟也想着安心立命了?”
“说来惭愧,”忘尘叟苦笑道,“早年飘零江湖也不过是因为家中遭难,不得已亡命天涯罢了。说什么书剑风流悠游自在也不过是个幌子,若是当年家中并未变故,我多半也就在洛京安安稳稳地做个纨绔子弟吧。”
周玦突然笑出声来:“若真是那样,恐怕十几年前你我就认识了。”
忘尘叟也跟着笑起来,他靠的很近,周玦甚至能闻到他的气息:“应是在水泊云天,为了哪个头牌打起来了吧?”
两人又是一阵静默,忘尘叟忽而道:“方才你人事不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若我认识你早些,是不是就没秦某人什么事了?”
周玦愣了愣,猛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手指扣着被褥,眼角略微泛红,让人想到灼灼桃花。忘尘叟只侧躺着,眼里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
周玦张着嘴喘气,脸上掠过几分痛苦的神色:“我说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若是没有秦泱……”
若是没有秦泱,周玦又怎会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若是没有秦泱,周玦又怎会男女不忌遥荡恣睢?若是没有秦泱,周琦就不会出事,周玦也就不会在姑苏西楼见到忘尘叟……
这世上只有因果,哪有什么如果?
忘尘叟抵住他的脊背,为他顺气。不知为何,看到这般的周玦,除去些微的怜惜,他更多的是感到欣喜。
倔傲逞强如他,愿意在自己面前失态至此,想来对自己也是极其看重的吧?
“喏,”忘尘叟轻声道,“之前我不是应允过你,随时与你联络?”
想起之前找他却不得其法,周玦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忘尘叟自知理亏,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你看……”
周玦看过去,发现是头鹞子。
“古人鸿雁传情,偏偏我是个穷人,你就委屈委屈姑且用它罢。”
周玦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看战事告急,我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找你。”
忘尘叟伸手捂住他的双眼:“身子还未好,不如再睡会吧。”
他的手指纤长温热,由于长年练武指节处有一层粗糙的薄茧,困意袭来,周玦索性放任自己合上双眼。
沉沉睡去前,他似乎听见忘尘叟在耳畔低语:“下次若是再梦到谁被火烧死,就大笑一场或是干脆修书给我,为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熬得病骨支离,不值得。”
第十五章:鸿雁在云鱼在水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周玦一把将那素笺捏得一团:“韦苏州好好的词都被他糟蹋了。”
轩辕打个哈欠,托腮看着他:“伯鸣自诩天下第一美男子,人家如今恭维你却又不高兴。如此喜怒无常,朕倒是要为忘尘叟捏一把汗了。”
周玦深吸一口气,顺手把那素笺塞进袖里。
“不出十日,咱们就可以到幽州城外了吧?”
“过了檀州便是。”周玦挑开车帘,骄阳刺眼,连前方官道都看不分明。
轩辕叹口气:“此番御驾亲征,朕才真正明白那些主和派的顾虑也不是全然荒谬。”
周玦微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全然之事。”
轩辕点头,不再多话。
主公既已闭目养神,周玦便认命地拾起邸报,一份份批阅起来。
马车颠簸,纱帘漫卷,光影叠错,并不适宜运笔,周玦自幼习章草,字迹本就缭乱,如今更是极难辨认。想起洛京的顾秉等人看到邸报的神情,周玦苦中作乐地奸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双眼都已酸涩之时,轩辕突然低声道:“有件事朕想了想,恐怕还是要告诉你。”
周玦顿笔,抬眼看他:“若还是臣的私事,那就免了。”
轩辕坐直身子:“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当朕真是那种喋喋不休的三姑六婆么?”
“哦?”周玦挑眉,“难道陛下不是?”
轩辕冷笑:“既然周伯鸣你不知好歹,朕便也不多事了。不过朕还是奉劝你一句,劝君惜取眼前人,莫待他朝空余恨。”
周玦淡淡看他一眼,便继续埋首案牍之中。
六月末,军师中郎将周玦受命率兵围困幽州城,而亲征的天子则亲率数百骑乘夜离开大营,不知去向。
“胡闹!简直是胡闹!”周玦站在辕门口,气得浑身直打哆嗦。
安义低眉顺眼道:“陛下说了,他就出去巡视一圈,不出五日,必然回军。”
“封我个军师中郎将,他就真以为我是诸葛武侯在世了?”周玦咬牙切齿道,“我是文臣,不通兵法,若是此时敌军突然发难,那就是全军覆没大溃而归,扪心自问,我可没这个胆子当这个千古罪人!”
安义噤不作声,周玦也不便迁怒于他,只好摆了摆手:“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道,“大纛不能收起来,依例竖着。还有,让卫戍士卒尽数换上鹰扬卫的甲胄。”
周玦独自回到营帐,只觉气短胸闷,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回洛京方好。想起先前轩辕种种试探,又是一阵猜疑忐忑。
按轩辕的口气,此事必然与忘尘叟有关,而周玦也有九成把握,忘尘叟此番远行并不是打探秦泱身份那般简单。
“莫待他朝空余恨……”周玦喃喃自语,一眼瞥见那只鹞子正悠然立于帐中一角拨弄羽毛。
“和你主子倒挺像的,”周玦吹了个响哨,那鹞子便扑腾着翅膀飞上肩头。
“不如我给你起个诨名吧,物随主人形,看来这名字不仅得风雅,还得香艳,”周玦坏笑道,“你觉得罗衣如何?”
鹞子哪里听得懂人话,只傻愣愣地站着。
“那就算你默认了。”周玦顺了顺它的毛,跽坐在案前踌躇了一会,终究还是凝神运笔。
满室寂静,唯有狼毫笔尖在素笺上划过,发出沙沙之声。
心知忘尘叟此行凶险,周玦遣词造句比起以往显是客气许多,甚至都算得上有几分温存,说是嘘寒问暖、殷殷切切都不为过。
罗衣振翅高飞,慢慢化作一个黑点。周玦默然远眺半晌,自嘲般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