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人?”夙涯从书桌后头绕出来,道,“庄大人怎么过来了?”
“阿夙你即刻跟我去见九殿下。”庄淮拽起夙涯就往外头走。
“庄大人……”夙涯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会儿就被庄淮拽着往外拖,阿碧跟都跟不上,最后少女的声音消失了,他也被庄淮强拉硬拽地到了飞音寺后门,直接给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庄大人,怎么了?”夙涯捂着被庄淮拽疼了的手臂问道。
马车一刻不停地走着,庄淮却没有回答夙涯的问话,紧紧蹙着双眉,全然无视了身边的少年。
“庄大人,是不是九殿下出事了?”夙涯焦急追问道。
庄淮的身子跟着马车晃了晃,而后转过视线看着忧心忡忡的夙涯,道:“阿夙,要是为了九殿下好,这会儿就什么都别问,跟我走就是。”
心底不断在膨胀的惶恐与担忧落入庄淮沉沉的眼眸里,瞬间什么都没有了一样,一颗心只能不断地往下坠,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夙涯一概不知。
马车终于停下的时候,夙涯跟着庄淮下来,少年这才发现他们居然到了渡头。
还不等夙涯开口,庄淮就抓起他的手腕快步朝停在渡口的船走去。
“九殿下就在船上。”庄淮将夙涯往船上推。
“庄大人。”夙涯尽力定住了身形,按下庄淮的手,问道,“庄大人,要我走也要让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九殿下根本不在船上是不是?”
“你再多问,我就直接把你打晕了丢上船。”庄淮的样子全然不似玩笑,素来就冷峻的眉眼此刻更是锐利,像硬生生要在夙涯身上凿出几个窟窿似的。
“庄大人之前没有这样做,就是还有顾忌。夙涯只想知道究竟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是不是我走了,九殿下就一定会全身而退?”夙涯不惧于庄淮的威胁,抬头看着神色森然的男子。
“如若不是因为你,九殿下的处境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拖了这些时候,我看再这样下去九殿下就是自身难保,不要因为你连累了他。”庄淮声色俱厉道,“现在你离开,之后的事我自然会跟九殿下解释清楚。”
他一直都知道易谦在各处奔波,知道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那个人正经历着他不能感知的无奈,只是易谦不与他说,他就不问,就这样每天等着易谦回来,然后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舒缓易谦一天下来的疲惫。
易谦做的那些事,有多少是为了他的?应该有很多很多,多到他不知要如何去报答,如何去感谢,所以当如今庄淮跟他说起这番话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些回报根本微不足道,甚至因为彼此的纠缠,很可能连累了易谦,适得其反。
“我知道了。”夙涯黯然转身朝停船走去,如今正是午后日头最大的时候,日光照来,将视线照得白晃晃的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但是那张脸却突然清晰深刻起来。
前不久,易谦还跟他说了那些话,当时他以为只要再等一等,等时候到了,他就不会再是易谦眼里的小孩子了,有些事就可以让易谦心安理得地去做了,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了。
栈桥上一直也没有传来易谦的声音,他不会来的。
易谦不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太出乎意料了,突然得连夙涯自己都觉得很不真实,像做梦一样,等等睡醒了,就能听见易谦推开门的声音,然后听见那人说——
阿夙,我回来了。
20.我在忘川也还记得(一)
夙涯下船的地方叫什么,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船家曾与夙涯说过,庄淮的命令是将他送去一个易谦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从此两不相见,才是真正剔除了对易谦的不利因素。所以在行船的中途,夙涯就让船家靠了岸,说就到这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还没进城的时候,夙涯抬头看着城楼上刻着的字——忘川。
居然有地方叫忘川的。
夙涯在心底微微笑了笑,又抬眼看了看身边经过的路人,进出城里的人并不多,看那城楼也并不巍峨耸立,想来该是个小地方——这样也好,就算到时候易谦要找他,也大概找不到的。
夙涯曾经想过要去丰台的,去那个记忆中的家乡。其实除了当年跟易谦一起去过一次丰台之外,他从未踏足过那块土地,并没有多少亲切感,反倒是从小生长的江南小城教他记忆颇深——他跟易谦相遇的地方,也是后来他逃生避难之所。
初秋的忘川城里已经一片火红,因为种满了枫树的关系。
夙涯从一踏入忘川的那刻起,就被满眼的新红惊艳了一把。忘川城不大,也说不上多繁华,甚至城里的楼宇也都普普通通,偏偏就是街边种着的枫树,教这座城看来生机蓬勃。
不知是不是地处偏僻的原因,这里没有大城池里那样复杂的人际关系,城里人的笑容都显得特别纯朴。
夙涯后来寄居在城里一户姓农的人家,主人是做皮草生意的,但买卖做得并不大,说是那样太麻烦了,一年好好地做一两趟生意,就够一家人衣食无忧地过上一年,要是还有多余的银子,就拿出些来做做善事,譬如捐给城北那座寺庙做修葺之用。
夙涯该是庆幸自己来了这么一个地方——似乎在遇见易谦之后,他一直都很幸运,即使如今离开了,也似乎还被眷顾着。
“阿夙哥哥。”农家的小儿子叫连宝,比阿夙小了一岁,这会儿拿着农大婶才做好的馒头出来,坐在夙涯身边,将热腾腾的馒头递给身边的少年,道,“阿夙哥哥你在想什么?”
这会儿都深秋了,过来忘川快三个月了,离开那个紫衣皇子也有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帝都的事处理完了没有,是不是像庄淮说的那样,只要他离开了易谦,易谦就绝对是安全的。
“阿夙哥哥,你的眼睛会说话。”连宝一手撑着下巴,偏过头看着夙涯的双眼,真像在专心致志地读着什么,“阿夙哥哥,你怎么会来忘川的啊?”
夙涯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嚼了几口,斜眼睨着连宝,回道:“想过来……就过来了。”
“这也算理由的吗?”连宝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怎么就不算了呢?”夙涯正视连宝投来的目光,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或者说……不需要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连宝挠挠头,嘟着嘴道:“没有原因怎么会想去做事情呢?就像阿爹是为了养家才去打猎,然后自己做了东西拿出去卖。阿娘是因为当初喜欢阿爹才跟阿爹成亲然后就有了我有了这个家。没有原因的事,怎么会去做的呢?”
夙涯伸手摸摸连宝的头,好像过去易谦对他那样。
他又是怎么对易谦的呢?从最开始怯生生到后来习惯了这种表现就一直这样了,看着易谦对自己的无可奈何,他其实总在心里高兴着——相处之道或许也就此而来,他跟易谦之前可以很亲近,但是做不到绝对的坦诚。
“阿夙哥哥,明天跟我和阿爹进山去吧。”连宝有些激动地拉起夙涯的袖子,“这会儿山里可漂亮了。”
“农大叔是进山打猎的,你怎么就去看风景了呢。”夙涯笑道,“快把馒头吃了吧,不然等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连宝不放弃地摇着夙涯的手臂,道:“阿夙哥哥跟我们一块去吧,山里的路我老熟了,到时候阿爹打猎,我带你去看枫树。山里的枫树比城里好看多了,就是这会儿去山里狩猎的猎户有点多,满地都是捕兽器,可要当心呢。”
比忘川城里还要好看的枫树林,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有没有帝都城外的桃花漂亮呢?曾经见过那样的绚烂,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机会回去了?
大概不会了。
夙涯被连宝缠得没办法,第二日就跟着一起上山了。
果真像连宝说的那样,如今的时节里满山红枫,仿佛整座山头都起了火一样,只是这样站在山脚下望着,都似乎能被那种温度灼伤似的。
“阿夙哥哥你当心些,一定要跟着我走。”连宝拉着夙涯的衣袖跟在农大叔身后,一面走一面兴致勃勃地说,“这会儿山里的动物都储备食物过冬呢,一路上能瞧见好些,所以城里的猎户都喜欢这个时候上山打猎的。地上放了各种捕兽器,还挖了陷阱的,阿夙哥哥你跟紧我,不然会出事的。”
山间小道上总是停不了连宝絮絮叨叨的话语,像是头一回上山来一样。夙涯走在最后面,袖子一直就被连宝拉着——他确实是过来赏枫的。
肩头落了一片枫叶,夙涯拿在手里,捏着叶柄轻轻转了两圈。叶面薄薄的有些透光,放在阳光下颜色浅了一些但依旧好看。
“阿夙哥哥。”连宝用力拽了一把夙涯,将少年拉来自己身边,即刻抱着夙涯的手臂道,“别走神了,这一带是最多猎户出现的地方,很容易进近陷阱里的。”
正说着话,前头就传来一阵动物的叫声,还有草叶细细簌簌的声响。
“哈,有人捕到猎物了。”连宝笑道。
夙涯循声望去,其实只能望见满眼的枫树,红红火火地彼此枝叶交错。
“阿爹的屋子就在半山腰,快到了呢。”连宝拉着夙涯继续向山上走去。
猎户入山打猎大多会在山里住上几天,是以很多猎户都会在山里搭建一所小房子,方便狩猎期间休息。
在入山之前,农大叔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食物,也说要在山里打野味给夙涯尝尝。
因为枫树长得太好,大片的红色交错,将秋季本该呈现出来的萧瑟统统取代,走在其间,全然感受不到那种孤寂——身边总是没有那个人了。
“阿夙哥哥!”连宝喝了一声,却来不及去抓夙涯了。
上山的道路本就有些曲折,也是借着天然的山间甬道再稍加开凿才成的,半边靠山,半边呈斜坡,夙涯一个没留心,脚下踩空,如今整个人侧身就要滚去山下。
好在一旁还有斜生而出的枝杈,夙涯手快,身体下滑的同时即刻伸出手,抓住了那根并不粗壮的枝杈。
“阿夙哥哥!”连宝心知自己救不了夙涯便没有伸手去抓夙涯,以免添乱,只在一旁看着农大叔动手。
枝杈生得有些低,此刻夙涯整个身体都靠这根东西挂着,他伸出另一只手也很难够到农大叔朝自己伸来的手。
农大叔取下身上的长弓,朝夙涯喊道:“抓住!”
加上弓的长度,要够到夙涯显然容易很多,但刚才滑下来的时候,夙涯的左手臂已经被擦伤,使不出太多力气,要是这会儿再松开抓着枝杈的右手去够长弓,很难保证夙涯的左手有足够的力气支持哪怕这一刻的时间。
见夙涯上不来,农大叔直接将弓丢在一旁,顺着倾斜的山势慢慢下去,试图借此直接将夙涯抱上来。
“农大叔,危险……”夙涯抓着枝杈的右手也快没有力气了,此时身体几乎全部贴在了山壁上借以暂时稳住身形。
下来之前,农大叔将随身带的粗绳一头绑住自己的腰,一头就系在山道边的大石头上,这样慢慢从上面下来。
“阿夙哥哥你再支持一下,阿爹这就下来救你了!”连宝趴在山道边,看着此时只能瞧见半个身子的夙涯急呼道。
方才收起的那片枫叶从腰间落了出来,残了一半,飘落去山下了。
夙涯看着那半片残叶在视线里没去,忽然就吹来一阵山风,瑟瑟的,吹得他衣袂飘动,直接就将那片枫叶吹没了。
秋季的山林毕竟有些凉,衣袖在方才滑落的过程里几乎整个被扯裂,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一面感受着流血的痛楚,一面又被吹起的山风吹凉了灼灼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凝固了一样,结了痂。
手臂上的血总也止不住,胳膊都快被浸红了,身上的衣裳也洇了血渍,红得胜过山里的枫树。
夙涯抬头,望见山顶上长得最好的那一片枫树林,“火焰”最高的地方,最能烫伤人。
“阿夙,我变个戏法给你看。”易谦将桌上的烛台推到两人之间,笑道,“你猜猜是什么?”
夙涯正襟危坐,看着眉目含笑的紫衣皇子,困惑地摇了摇头。
易谦伸出手,捋了捋衣袖,道:“我啊,要徒手捏这个烛光。”
“会被烫伤的。”夙涯一时紧张,原本置在膝上的手即刻按上了桌沿,睁大了双眼试图阻止易谦这种自残的行为。
那人脸上总是露出这样不以为意的笑容,稍稍直起身,拍了拍夙涯的肩膀,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夙涯看着易谦伸手靠近正燃着的烛光,火焰跳动,似也在逃避被易谦“摧残”的命运。
“阿夙啊……”指尖就快要触到那炽热的烛火,易谦忽然停下手,看着眼前心绪不宁的夙涯。孩子睁圆了的眼瞳里分明写着对他的紧张跟对这件事的难以置信,这样忐忑的神情教他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起来,道:“刚刚的话,是说明你在紧张……什么?”
“我……”夙涯瘪了嘴,目光闪烁着低下头,下巴直接戳在自己放在桌沿的双手上。这动作做得太猛烈,硬生生磕痛了他,也教那张桌子随之震了一下。
易谦马上扶住烛台,伸手护住蜡烛上的火焰,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不想回答可以不说的。”
夙涯保持着那个姿势,却是抬眼,与易谦的目光对上,就在烛光里有了交汇。
总是这样晶亮清澈的眼光教易谦忍不住就想去摸摸夙涯的头,然后看看孩子因此怯生生的模样,好像这就是夙涯给出的一种暗示,胜过千言万语,只有他能明白——就像夙涯能够读懂他眼底的温柔,只对夙涯才有的柔和。
然而耳边似乎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连宝在叫他,然而那样的叫声,却……越来越远……
21.我在忘川也还记得(二)
“阿夙,你看。”
烛光在眼前闪烁了一下,教易谦的脸庞都暗淡了片刻,然后光亮回来了,照在那人脸上,还是那样的笑容,问他:“看清楚了没有?”
那么快的动作,怎么会看得清楚呢?况且他刚才一直都在睇着易谦呢,哪里有空去看那人的手是不是真的去捏了那烛火?
但是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像被那缕烛光烧掉了一样,漫天的灰烬,飞扬在山顶的红枫林上空,什么都没有了。
夙涯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四周昏暗得只能大概看出树影轮廓——天黑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只不过才动了动肩膀,左臂的疼痛就随之传来,疼得夙涯倒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好半天才从地上坐起来。
手臂上的血液好些已经干了,血渍附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眼下夙涯也顾不得去处理伤口,只想尽快走出这片林子,否则要是遇见野兽,就真的小命难保了。
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夙涯只觉得要不是还有些求生的意识,兴许他就被浑身的痛楚折磨得直接躺在地上任自己自生自灭了。
先前农大叔下来救他,但那根枝杈忽然就断了,他连农大叔的手都还没有够着就一股脑滚下了山,那个时候的脑子里,全是易谦的样子、易谦的声音,想着想着,就算身体被山地上的石头硌了、哪里弄痛弄伤了,也没有太大感觉,然后就一直昏迷到现在,连梦里都还是那个人,还有那段烛光,将彼此的样子映在对方眼底。
踉踉跄跄地走了不知多久,夙涯实在没多少力气了,就倚着一旁的大树休息。